笔趣阁 > 历史军事 > 江月年年 > 第九章

【饶是眼里只有羊排的郑君玥,也察觉气氛不对了。

眼前的女孩子向来从容,即便坑起家里有丹书铁契的黄巨恃都是面色如常还带着俏皮,可如今却震惊间神情变幻。

一张脸先是煞白,接着通红,人是静静站着的,可发髻上的步摇抖动得厉害。

为什么呢?

因为外面吵嚷着去抓反贼的官兵?

因为自己提起岳家逃走的二公子?

想到这里,郑君玥的脸也白了。

身边侍候着在炭火架旁烤羊排的店伙计正把椒盐撒在肉上,郑君玥对他缓缓道:“你先下去吧,余下的不用管了。”

伙计连忙把手中物什放下,出门时又轻声合上包厢门。

“坐下来。”郑君玥对江琢道。

江琢仍然站着思索,身子几乎探出窗外。

“坐下,”郑君玥又道:“兵丁已经过去,暗卫却盯着京都里的每一寸,你这么站着脸色发白,会被人留意。”

江琢的视线这才缓缓收回,见郑君玥正把啃净的羊排码放在一边,神情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缓缓坐下去,想起他曾经在汴州岳家老宅祭奠的事。

室内的空气静得有几分凝滞,江琢抬手倒了满满一杯酸梅汁饮下。微酸里带着清甜的汁液划过喉咙,给她带来几分清醒。

“郑大人,”她抬头道:“安国公一家真的谋反?真的应该抄家灭族吗?连一个活口都不能放过?”

郑君玥想了想,视线停在她脸上片刻,又看向她握着的陶罐,道:“酸梅汁,给我也倒一杯。”

江琢提起罐子往下倒,因为有些失神,汁液高出杯沿几乎洒出来。郑君玥只得低下头,小心吸掉一口。

等能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才缓缓道:“应该。”

江琢瞪着他,想立刻起身离席而去。

所以满朝文武包括大弘百姓,都认为安国公府理应灭族?

郑君玥却又道:“若真如周作胥所奏,真如三个将官呈递信物证实,真如兵部核查那样,国公爷真的和长子一起勾结外贼企图谋反,则该杀。”他抬起头看着江琢通红的眼睛,停顿片刻,缓慢道:“可是,国公爷谋反了吗?”

国公爷谋反了吗?

江琢喉中酸涩一瞬,那是被她憋回去的眼泪。

郑君玥又道:“本官当时在河南道陷入汴州的案子,等收到文书,才知道木已成舟回天乏力。”说完这句他站起身,面对着窗外浓绿的柳枝,和柳枝后繁华热闹的都城,以及都城远处可见高高耸立的宫殿,颓然道:“本官不信,可本官,也只能杯酒祭之,别无他法。”

有这句话就够了。

江琢的嘴角勾起,把手中瓷罐放下站起身。

她的目光却不在宫殿上,不在杨柳和街市上,而是看一眼腰里佩剑,冷笑道:“的确回天乏力,但是有一个人曾跟奴家说过,不用仰仗天有公道,公道都是用双手夺来的。”

这句话似曾在何处听过。

郑君玥猛然转过身子,见包厢的珠帘“啪”地一声打下来,江琢已经快步朝外面走去。他半个身子探出二楼窗外,等她走到大街上,急切地喊:“江小姐!”

江琢虽然戴着兜帽,还是听到了他的话,抬头向他看来。

郑君玥想说你不要冒失啊。

想说此事复杂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想说你跟国公府又没有什么关系,打抱不平也不该你来。

可对面酒楼里有人正看向他,街上那个算命卦摊前有人坐下随便伸出巴掌,眼睛却瞄向江琢。

于是他所有的话都只能硬生生憋回去,最后张了张口道:“结账了没?”

江琢在楼下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真是有心了。”

炙热的开水从壶中滚落,烫开了明前毛尖细嫩的叶子。紫檀案前岳萱独自煮茶,而节度使孟长寂正站在门口看着外面渐渐暗下去的天色。

“的确是有心。”孟长寂神情沉沉道:“他们不说在别处,说在平凉捉住了你。平凉是什么地方?国公爷曾在那里驻守八年,半数军将都是他的旧部。”

岳萱唇角含笑点头。

孟长寂的手握了握,讥笑道:“不就是想诈出营救你的人好一网打尽吗?可惜他们的算盘这次要落空。”

早五日,岳萱便通过各种讯息糅合分析,知道了宰相元隼暗地里的动静。所以在他们找到人假扮自己又做出平凉街市抓人闹剧的同时,节度使府的信鸽已经飞往北地跟国公爷要好的各州府,知会这件事是陷阱。

所以他们随便押解吧,就算一路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也不会诈出一个“反贼同党”。

正聊着,门外有岳萱的人快步走来。

脚步很轻,人很瘦,像是随时会从哪个砖缝钻进去让人找不着。

孟长寂让过身子道:“你的麻雀来了。”

岳萱苦心经营的消息组织“雀听”,孟长寂总打趣说是一堆麻雀瞎喳喳。

“什么事?”岳萱道。

那人垂头:“澧城江小姐。”说着躬身把一张纸条送上:“飞来的,详尽消息明日才能到达。”

最快的马也比不了信鸽,但是铜管里塞的纸条宽窄有限,写不了太多字。

岳萱低头认真地看了纸条一眼,见孟长寂凑过来,笑道:“怎么?关心起了江小姐?”

孟长寂哼了一声道:“小草你莫不是关在家里实在太闲?信不信我把你丢到大街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这话有了震慑作用,岳萱把纸条递给他道:“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孟长寂几分意外,低头看了那上面极小的字:“说是诗书是江遥亲自教的,这我信。可说她从未学剑?”

从未学剑可以连斩五城兵马司九人小队?

孟长寂还记得那晚在长街上,看到江琢持剑在血泊中冷笑的场景。那种神挡杀神的样子,绝不是闺阁小姐做得出来的。

“真是见了鬼了。”他道:“还有什么?”

“还有件小事。”来人道:“江小姐午后出城去了。”

“去哪里?”

“走官道,向北。”

向北啊,京兆府没有北边的案子,她向北做什么?

“不会吧?”孟长寂看向岳萱,面露惊讶之色。

从平凉往都城的官道很宽,这是因为北边战事多,十八道府兵调军往返频繁,官道就越修越宽了。

二十多名官兵日夜兼程,自从接到钦犯锁进车牢,没有敢停下过半步。眼见夜色将黑,为首的将领高森却不太急着回到都城。

不光是他,他的副手刘昌也不着急。

这是因为他们此次说是接人犯,其实是为了引安国公府同党现身。从平凉送“岳萱”回来的兵士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挠,那也许是足够保密。可他们出城迎接三十里,故意吵得京城人尽皆知,却依然没有人拦截。

这便怪了。

又奇怪,又失败。

高森忍不住有些气闷。

他在平定安国公府谋逆案时出了力,从六品副尉擢升为五品都尉。这一次如果能再捉住几个反贼,便又立下战功。

可如今空着手回去,怎么向大人们交代呢?宰相大人一无所获,又并没有捉住岳萱,明日早朝必然会被皇帝斥责。

这么一想,高森抬手示意军将停下。

“原地安营扎寨!”他大声道。

军将下马开始搭设简易行军帐篷,高森故意指挥他们做了个大开的守势。那个假岳萱坐着的车牢,放在离官道最近的地方。

都这样了,你们还不劫吗?

高森时不时往南边看,终于,天际最后一片晚霞由红转灰后,见一人一马缓缓而来。

他心中一喜,差点便跳起来。

马是今日新买的,说是个胆小的军马,因为在战场上甩下骑兵逃窜,被贱卖给车马行。可江琢一眼就看出来,这马不是胆小,是烈性过盛。

想必那骑兵不能把它驯服又从马上摔下,便找了个这样的借口。

江琢在马前站住,抬起手,马儿犹豫片刻,便低头把马鬃偏向她。那是在等待她抚摸,是马表示遵从的意思。

车马行老板大惊失色,说刚才报的价格过低。可江琢已经翻身上马,一拍马臀嘚嘚走远。

或许动物原本便比人类更有灵性,或许它能看到自己体内,藏着一个曾率千军万马取敌军首级的岳芽。

所以今日的开局很有利。

所以江琢发现对方距离京都仅仅五里不到,却开始安营扎寨,便觉得更是顺遂。

她轻夹马腹缓缓向前,似乎是赶夜路的生意人。

距离营帐十来丈远的时候,江琢看到了路边正忙中有序收拾营地拿出口粮的兵将和那个车牢。

火把之下,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坐在里面。

江琢的心砰砰跳起来。

他席地而坐,看起来有些瘦弱却很有生命力。头发披散着遮住了一些面容,因为略微低头,原本宽阔的肩膀此时有些含胸。江琢一眼看出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绣鹿纹杭丝锦袍,那正是萱哥最喜欢的衣服。

如今这件衣服上道道血痕遍布,显然是受了鞭刑。

萱哥……

让我救你。

马儿渐渐靠近。

高森藏身在车牢后面的草丛里,只等着马上来人挥刀砍向牢笼,他手中弩弓连射十发,把那人射成个窟窿。可那人渐渐近了,他便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那是个女的。

虽然穿着骑马的劲装,长发挽在脑后,但身姿轻盈,细腰窄肩,虽看不清面容,观之却使人心痒。

是个,女反贼?

这便有意思了,看来今日在郊外歇对了,晚上的节目可以安排起来。

江琢的手停在剑上。

她这短剑虽然锋利,却不可用之砍破牢笼,所以今日她还准备了一把斧头。脸上因为蒙了黑布,多少有些难受。没关系,这一场战斗不需要太久。

两个小队,一十八人,还有一个军官一个副手,总共二十人。兵是大弘的兵,她会尽量不杀。杀掉副手,把军官抓起来当作人质,然后救出萱哥骑马逃走。

若有谁敢追来,弓弩伺候。

可是,暂时她还没有看到军官。

马儿距离车牢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到萱哥的头发被风吹得飞起一缕。车牢旁的军士朝她投来警惕的目光,江琢夹紧马腹,准备跳下去。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样东西。

马车里的人,她的萱哥,坐着什么。

那是——

软软的,皮质泛黄,一本书。

马儿继续往前走,距离车牢一步之遥,从这个角度出击刚刚好。

然而,她没有下马,没有举起斧头,甚至不再停留。

她的萱哥,爱书如命的萱哥,不会坐着一本书。

这是个陷阱。

他们弄来萱哥的衣服,弄来他的书做样子,可是画虎画皮难画骨。

江琢轻夹马腹,让马儿跑快一些,让她像是一个看了个热闹迅速离去的路人。

这个时候,有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你站住!”

高森盯着这女人,等着她劫囚,看着她近了,可是她只是斜睨车牢一瞬,便快速离开。

不对!

他们准备得万无一失,假岳萱背对这女人,她应该认不出来。

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吗?

更不对,既然来劫囚,必然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难道真的是路人?

高森站起身来大喝一声。

她却没有停,自顾自往前而去,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难道真的只是路人?

那便更好了,索性没事,不如找个乐子。

高森翻身上马,身后兵士要跟上,他摆手拒绝:“不准跟着!”

那女子的马已经跑起来,高森快马加鞭往前追,等追了快半里地,他高声喊道:“禁军都尉高森在此,马上何人?快快下马接受验查!”

或许是慑于他的官职,对方果然停了下来。

高森……

江琢眯眼转身。

——那个人失去右臂,浑身是血扑进府中,对着母亲喊:“夫人!老爷早朝后被陛下当场扣下!”

母亲强装镇定,似乎没有看到他身上的血,沉声道:“护卫们呢?大少爷呢?”

那人瘫倒在地上,却不忘摆正身子跪好,凄声道:“禁军副尉高森带百人围住大少爷和护卫们,小的因为去茅房,逃,逃了出来!夫人快跑吧!”

高森,江琢记得很清楚,是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人虽然只是个小都尉,却常常混在大哥的朋友里,跟着他一起打猎游玩。

多么可怕。

前一日还在吃着你请的酒。

第二日便把你穿成了刺猬。

多么可惜啊。

江琢心想:你今晚原本不必死的。

月落乌啼,对面一人一马腰挎大刀,慢慢近了。

“快快下马。”他喊道。

江琢冷笑着一跃而下,把马儿拴在道旁。高森也从马上跳下,但他没有拴马,似乎迫不及待地,朝着江琢走来。

月光之下,江琢能看到他佯装威严却藏不住阴私的脸。

距离江琢十多步远,他清声道:“你是何人?”

“江氏,”她回答:“生意人。”

高森歪了歪头打量她,走近几步道:“做什么生意?”

江琢神情含笑:“要帐。”

“要帐?”高森走过来绕着她转了一圈,江琢能听到他腰里佩刀的响声:“要什么帐?”

“人命帐。”江琢缓缓道,同时抽出了短剑。

原本已经蠢蠢欲动的高森突然大惊失色,他退后一步拔出腰刀:“你果然是反贼!”

话音刚落,江琢已经从他身旁快速掠过。他未看见对方如何出剑,只见月光下银白色的什么在身前闪现,江琢已经停下身子衣袂翻飞。高森大叫一声转身,却发觉自己跌落下去。

他的膝盖,不,他的右腿似乎断掉。身子由于失去平衡摇摆一瞬,跌坐在地上。

血液从胯下喷涌而出,抽离了他的气力。高森这才感觉到透骨的疼痛和冰凉。他勉强用刀撑着地面想站起来,江琢却从后面踢他一脚。这一脚让他跪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他心中怒气里夹杂着不甘,明明他只是刚刚抬刀,一招还没有出手,便输了?不,他没有输,他只是被人偷袭了。

可疼痛和濒死感让他说不出话,只是抱住流血不止的腿呜咽起来。

“你这样的人,”身后冷冷的女声道:“也配杀岳钩吗?”

岳钩……

高森的眼睛猛然瞪大。

“你是他什么人?你,你果然是岳家的!”身子里的血在他用手按紧伤口后流速放缓,这让他有力气愤怒地支吾出声。

江琢在他身前蹲下去,看他跪着勾头伏在地面上,犹如在磕头一般。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声音冰凉道:“你为什么可以那么狠心。”

“为什么?”他声音颤抖,一双眼睛通红地瞪着她:“因为恨!我恨他!恨他出身高贵,恨他有一个好爹,恨他年纪轻轻便处高位,恨他们都喜欢他,恨我自己跟在他身边,如同他牵着一条狗。”

“这不是恨,”江琢道:“这是嫉妒。”

高森缓过劲来,他用腰上的皮带捆扎失血不止的大腿,见江琢并不阻止,便继续说话以免江琢注意他的动作。

“你以为只有我恨他吗?烈火烹油的日子谁不想过?”

江琢点头,这是实话。可是妒忌一个人,就可以阳奉阴违放冷箭吗?

高森偷偷握紧大刀,正准备把这一会儿凝聚的力量全部用上对江琢致命一击,却见她站了起来。

“你绑好了吗?”她清声道:“刚才是偷袭,如你偷袭岳钩一般。如今我们正面交锋,算是我送你的公道。”

正面吗?高森计谋没有得逞,只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我是男的,是禁军都尉,还怕她这个小姑娘不成?自己如果跟她正面交战,未必会输。且刀对剑,原本便有优势。

高森大叫一声,忍着腿上的疼痛向江琢击去。而对面的女子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淡淡看着他直到他攻到眼前。

然后——

“嗤”的一声,她转过身子背对自己。

高森觉得脖子热乎乎的,他一只手去摸,腥黏的血液已经钻进衣领。

视线里树木开始颠倒,“咚”的一声是自己落地的声音吗?

今晚的月亮,怎么是红色的呢?

驻扎在官道旁看守囚犯的副尉刘昌到底是不放心高森,带着一队人马追了出去。前行不久,见一人快马加鞭迎面而来。不知为何,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刘昌提着一颗心,催促兵士加快速度。

营地只余下十人,前后左右各两人把守,车牢旁也站着一个人。这人因为驻地一下子抽走了一半人,多少有些胆颤。正神情紧张间,便见一快马奔来。

还好,看那马速,不像是要停在这里。

正想着,见马上的人突然勒紧缰绳,烈马堪堪停在车牢前。马上的人弯下腰去,一刀砍在牢门上。

妈呀!

车牢中那个假岳萱大叫起来:“有人劫囚!”

四周兵士迅速围拢过来,还未把弩弓举起,便见那如燕子般轻灵的身子往车牢前一探即回,手里的剑不知勾着什么跳回烈马。马似明白主人心意,猛然窜出没入黑夜。

怎么?没有劫?

兵士围拢过去,见车牢中的假岳萱瑟瑟发抖瘫软在木板上。

“如何?”众人问道。

“她,她截下……”

“截什么了?胳膊?腿?你的脑袋?娘的你能不能说清楚!”

那人这才回过一口气,颤抖道:“她截下了我的一片衣袖。”

那不是你的衣袖。

那是我萱哥的。

江琢单手持缰在月色中飞奔,城门应该已经关闭,只能在距离城门近些的地方露宿一夜了。

那片衣袖被她握在另一只手里,她的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精细的刺绣图案。

萱哥。

若你没有死,拜托让我早点知道。

树影婆娑,那是月光太盛的缘故。

节度使府这一片院落便是深夜也常常亮着灯火,下人们除了轮值以及看守护卫的,大多都睡了。

但管家吴北还没有睡,他忧心忡忡地看一眼那院子,问护卫道:“少爷还没有出来呢?”

因为是家仆,所以他们还习惯称呼如今已经是二品节度使大员的孟长寂“少爷”。

那护卫低声道:“是。”

“屋里只有少爷和那个人?”

他们习惯称呼神秘客人为“那个人”。

“是。”护卫的回答很简短:“也没有别的人伺候,只他们两个。”

吴北心里挺焦虑。少爷年龄也不小了,一直不婚娶,拒了好几门亲事。如今又跟那个人搅合在一起,伤了身子怎么办?

他的心里像是有鼓点催促,过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从小厨房端了糕点出来,准备亲自去送一趟。

打断他们,保住少爷。

即便是被责备,他也认了。

屋子里有低低的说话声,护卫把他拦在外面。吴北有些着急,这时候便见门开了,孟长寂推门出来道:“就按你说的办。”

见吴北在外面捧着一盘糕点,原本要离去的他蹙眉瞧吴北一眼,接过糕点道:“正巧饿了,跟小草一起吃。”

说完便掩上门,转身又进去了。

这是本来要走了,因为糕点又回去了?

吴北懊悔不已。早知道不来了!

岳萱在烛光下笑了:“你自己喜欢贪吃,怎么还扯上我?”

孟长寂把一块梅花酥放进口中,笑道:“商量了许久,小爷我真是饿了。你说会不会是你断错了,那江琢不是奔着劫囚去的?”

岳萱点头:“也不是没有错的时候。但只要有一点可能,我便不想让她为我们岳家所累。”

若江琢跟他的判断一样,那她今夜必然不能进入都城。明日她一早回来会被盘查,城门那里若进不来,便会被怀疑。岳萱不知道江琢能做到什么程度,但万一全身而退却被挡在城门处,便不划算了。

孟长寂不太能吃惯甜食,吃了两块儿糕点后又打开屋门吩咐:“去让小厨房做一笼灌汤包过来。”

快要走出院落的吴北忍不住想跺脚。

一盘点心勾起食欲,这是要在此处待通宵了!

孟长寂才不管他的老管家怎么想,他又关了门回去,认真对岳萱道:“这一盘棋本来是要循序渐进慢慢下,如今还未铺好路,你便要直捣黄龙,万一输了怎么办?”

岳萱唇角含笑,视线落在窗棂上。

月光投下淡淡的影子在那上面,如同揭不起来的砂纸。

“不会的,”他道:“不管怎么下,这一次都不会再输。”

他是坐着的,可随着他开口说话,空气中似乎有看不见的王者之气在隐隐流动。

孟长寂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这半年来,他一刻未停筹谋至今。皇帝果然召节度使轮流回京述职,他便带着岳萱前来。而暗流涌动之下,那些看不见的线正缓缓系上。跟安国公府覆灭有关的人,也都渐渐浮出水面。

“好,”孟长寂在室内伸着懒腰:“那咱们明天清晨,就听‘轰隆’一声,工部侍郎便跟原吏部尚书一起,蹲进大理寺牢房。”

江琢是等到城门处热闹了些才靠近的。

夜里那些扎营看押假囚的兵士已经带着高森的尸体敲开城门进去,他们搜索许久未能发现江琢,于是早上查得便严格起来。

江琢身上有京兆府办案的腰牌,她预备着实在不行便亮出来。

可如果那样的话,她专门托人伪造的官凭路引便不能用了。真实身份亮出,若被有心人知道,难免被动。

毕竟都城外并没有京兆府要办的案子。

眼看队伍越来越靠近城门,守门官亲自出来验看路引文书,江琢心中难免紧张。

“排好队!”守门官兵呵斥着:“牵牲口的去北边。”

江琢依言从队伍中牵马出来往北边入口走去,她前面有赶着马车的,也有肩挑手拎只是带着几只鸡便被喝令也要从北边过的。

守门官兵今日连贿赂都不要了,那马车车夫硬塞给他银子,他又丢回车中,认真看着官凭。看完后道:“一边呆着去,不准进。”

那个提着鸡的便慌了。

她扭头对江琢道:“不让牲口进咋办?就指着这几只鸡卖了钱,回去抓药咧。”

江琢眼见她脸色蜡黄微微喘气,不忍道:“你的鸡我买了,赶紧回去看病吧。”说着便把鸡接过来往马身上一挂,左右两边各两个。马儿不开心地顿着蹄子,那妇人感激万分地接过钱连忙感谢。她的声音太大,吸引了守门官兵看过来。

“你!”那个官兵道:“牵着马的,过来!”

江琢应了一声,便朝官兵走去。

这个时候,要出城门那里忽然起了骚乱。一个头发纷乱衣衫褴褛的男人,突然抢夺了守门官兵的长枪,朝着人群疯狂打来。

他口中大声道:“鬼!鬼啊!”

看起来打得毫无章法,却每次都险些打中人。这下进出门的队伍全乱了,大家纷纷惊叫退让。江琢见他扫开了一大片空地,守门官兵大骂着:“这人是疯子!快!抢下长枪。”

那人把长枪朝着守门官兵掷去,顿时又让开一群人。这一下城门下空无一人了。

在混乱和尖叫中,突然似乎哪里“轰隆隆”巨响。

接着城门旁边的城墙轰然倒地,烟尘四起之下,城门也塌了。

明德门。

直达朱雀大街通往皇城的大门,塌了!

江琢在哭喊的人群中混入京城,看到百姓们四散逃避,有个人却站在朱雀大街上,在逆流的人群中向她看过来。

那人张大着嘴,手里的煎饼果子掉落在地,他颤声对江琢说了一句话。

“你推的?”

江琢走近他,在众人逃窜哭喊的大街上,大声道:“郑大人,我没有那个能耐。”

她的确是没有那个能耐。即便曾当街斩杀马匹,也不能把城门推倒。

“那你夜里去哪里了?”郑君玥道。

江琢指了指她身后马匹上挂着的四只鸡:“去买鸡了,村里吃虫子长大的,蛋都是金黄色。炖熟,味道好。”

郑君玥将信将疑地把她拉到一边:“快走吧江小姐,本官相信你去买鸡,别的人未必信啊。”

大街上已经渐渐安静下来,五城兵马司开始安抚民众,列队把城门围好,又有人往皇城中报去。江琢被郑君玥拉着躲藏进巷子里时,看到邓泰带着京兆府衙役已经赶到了。

“快!”他在马上大声喊:“戒严!查看是否压住了人!”

他们过了两条街,才见周围要赶去城门看热闹的民众少了起来。

郑君玥走在江琢身边,听着被捆扎着爪子的鸡不时叫几声,歪头看江琢一眼。

晨光下她身上虽有尘土之色,神情却是笑着的,像是要哼起小曲。

“今日早朝,”他清了清嗓子道:“宰相元隼被皇帝大骂一顿。”

“哦。”江琢道,脸上笑意更深。

郑君玥继续道:“原来那岳家二公子是假的,元隼设陷阱要抓住岳氏同党。可不光一个都没有抓住,押送车牢的都尉还死了。并且听副都尉报称,是为了调戏一个路过女子,被人家杀了。”

“是吗?”江琢忍不住冷笑一声。

当初她从军营边经过,高森便立刻跟了上来,的确会被人当做是要调戏自己。

郑君玥点头:“这宰相也是连番倒霉了,如今城门又塌。这城门可是他命工部侍郎监工的,才刚修了一年而已。”

工部侍郎。

江琢猛然转头:“可是上官列吗?”

郑君玥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长:“正是他。”

江琢停下脚步,她身边的马儿也停下,马上的母鸡仍然在挣扎。

郑君玥看到她拢起手,右手轻轻拨弄着左手腕子上的手钏,笑起来道:“是他呀。”

“他如何?”

“没事,”江琢笑着摇头:“郑大人,奴家把这四只母鸡送给你,别嫌弃哦。”

她说着便把母鸡从马身上卸下,又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朝明德门奔去。

郑君玥看着她的背影,像是看到一只欢快的黄莺。

再看自己脚下,母鸡扭着屁股,“咕咕咕”叫起来。

有点多。他心想:一次吃不了这么多。

重生以后装作仍旧痴傻的那一个多月,江琢偷偷潜入澧城官衙存放文书的偏房,翻看了许多朝廷下发的诏令文书。

也正是那时候,她知道父亲安国公被车裂而死,母亲当场“伏诛”,岳家二公子岳萱是为朝廷钦犯,悬赏五千两白银捉拿。

她知道了黄巨恃在上朝时罗列的国公府罪状。知道这些罪状由谁呈送,谁是人证谁有物证。因为牵连甚广,江琢往檀木珠子上刻名字时,甚至只能按官职从高到低来刻。

所以昨晚上刚死的高森不在珠子上,而这个工部侍郎上官列却在。

至于原因,当初他呈上账册,揭发父亲在成化五年要求工部督造军械时实领一万弓弩,而兵部那边揭发,说只收到配发两千。另外八千架制作精良的弓弩,被人证实塞进稻草中送往北突厥。

而这只是他们罗列父亲七条罪状中的一样。

这些人以为自己沆瀣一气联手除掉安国公府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岂不知他们这些罪恶累累的,稍微留意便能找到马脚除去。

这也是江琢从破案入手来京都的原因。

远远便见除了城门,城墙也塌掉十多丈远。这种情况,如果正好遇到外敌入侵,大弘朝廷便可拱手让人了。

京兆府数十衙役沿着塌落在地的石块土砖戒严一圈,外面五城兵马司卫兵又围了一圈,再往外是吵吵嚷嚷的百姓。

“妈呀,差一点就砸住我了。”

“要不是那个疯子捣乱,可不是就把咱们拍下面了。”

“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压死人。”

“喂,那个卖肉夹馍的,递过来个腊汁肉多的。”

越来越多的人边大口嚼着吃食边看热闹。江琢毫不怀疑此时如果有西瓜,他们会更开心些。

她手持京兆府腰牌,外围百姓闹哄哄地给她让开。再往前走,递给五城兵马司都头验看。因为前指挥使派人截杀江琢导致事发被下牢的事,他们多少都知道这个姑娘,连忙也让开了。

再进去一层,却见邓泰正跟城门守卫争执。

“我京兆府衙为何不能进去查?问问你们上峰?他能拦本官吗?”

那城门官面色通红,一面躬身赔着不是一面道:“城防要塞是由兵部负责,眼下又没有压死人,可以缓缓再查。况且万一大人进去后遇到塌方,我等便是万死之罪。”

江琢勾头往里看了看,倒塌的城墙并不是直直拍下来的,而是一堵墙倒塌,另外一堵斜着支在地上。这样的情形,的确很可能还会再塌一次。

既然没有人命案,只是墙塌了,那兵部找工部问责即可,的确没有京兆府进入探查的必要。

“你这守卫!”邓泰却很气恼:“你说没死人就是没死人?城墙下小庑房里的人也都逃出来了?你点了你们兵丁,点过百姓吗?”

墙一晃荡便撒腿跑了,谁还管百姓死活啊。那守卫却不敢再吭声。

正说到此处,邓泰见江琢来了。他朝江琢一点头道:“外面站着去,这里危险。”

江琢屈膝施礼站在一边不语,见远远的从朱雀大道奔来一队人马,正是工部侍郎上官列带着手下十多人。

她对邓泰道:“大人,工部侍郎上官大人赶到了。”

她把重音放在“赶”字上。

邓泰斜睨外圈,见上官列已经拨开人群匆忙快步走来。他比邓泰官职略低,故而先施礼道:“府尹大人辛苦了,我工部督造不当,现下便立刻查找原因准备修缮,还请大人回吧。”

邓泰缓缓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微疑惑。

来得似乎有些快吧,似不欲人知什么。

“咳咳,”邓泰咳嗽几声,看一眼倒塌的城墙道:“本官担忧墙下砸了百姓,故而不能离去。”

上官列脸上掩不住的急色:“若有百姓,自然会报到京兆府,由大人屈尊安抚。”

这么说,似乎不走不太合适了。

正在此时,百姓中忽然有人哭喊着冲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推搡着人群道:“见到我小孙孙了吗?”一边比划着孩子的大小身量。

看她脸色慌张不像是假装的。

邓泰如同抓到稻草,立刻指着倒塌的城墙道:“是不是钻那里面去了?”

妇人一眼见城墙榻成那个模样,瘫倒在地几乎晕厥。

邓泰道:“不要着急,本官立刻差人进去寻找。”

城墙坍塌后形成了一个又长又窄的三角形空间,底下有个小缝隙,仅能容瘦弱的人通过。江琢便立刻上前道:“便由奴家去吧。”

邓泰有些不放心,从守城官兵头上摘下一个帽盔递给她:“一切小心。”

牵扯到孩童丢失,上官列再不能阻拦,只好由着江琢钻进去。

他一双眼睛在江琢身上上下打量。

听说这女子擅验尸,那别的应该不懂吧。

江琢昨夜杀高森时的夜行衣被她焚烧,晨起时她在树林里换上了女装。淡蓝色的裙裾层层叠叠,这让她钻进墙缝时蹭了一身的土。

好在城墙塌落完毕,里面的构造暂时还很结实。

她脚步轻移,在掉落的砖块和被砸烂的桌椅间走了一段距离,便往更远处走去。

修缮的工事出现问题,的确是工部的责任,但罪责也不过是罚俸降职罢了。若里面被砸死十几个人,那或许便革职查办。

可她并不希望真的砸死了人,她想看看是不是工事有偷工减料的嫌疑。

江琢在砖墙透过的缝隙中慢慢往里去,偶尔听到土块掉落在地的声音,有一片泥土掉在她的帽盔上,“啪”的一声。

江琢走了七八丈远,见泥块结实,石块大小正常,没有堆砌小碎石以次充好的嫌疑,那么的确便不是偷工减料。

难道这墙塌,是别的原因?

“啪,啪,啪。”江琢在泥土渐渐掉落的甬道中,凝神细想。

——“来来,岳芽,师父教你怎么寻找蛛丝马迹。”

岳芽正在苦恼该送远在京都的萱哥什么生辰礼物,闻言漫不经心道:“还没有承认你是师父呢。”

原大理寺少卿,如今流放充军被岳芽救下的雷嘉把酒壶放下道:“闭上眼睛。”

“什么?”她问。

“有时候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发现乱糟糟的环境中,什么事情虽然细微,却不寻常。”

闭上眼睛吗?

江琢站立在废墟和烟尘之中,闭上眼睛。

入耳的是远处嘈杂声,那是百姓在外面围着废墟看。屏蔽掉那些声音,便只听到周围土块剥落掉下的声音。也忘掉这些声音,空气中似乎有若有若无的什么味道。

这味道太淡了,不易捕捉。

那么除此之外,在一片宁静中,她觉出自己也是不同的。身子似乎微微倾泻。

为什么,会倾斜呢?

江琢猛然睁开眼睛蹲在地上认真看土砖夯实的地面。

这地面,是倾斜的。因为倾斜的角度不大,而四周更是歪歪斜斜的断墙,她一路走来竟然没有注意。

不管城墙倒塌有多大的重力砸下,也不应该把地面砸歪。唯一的原因可能是,这地并不是地,而是地下暗室的顶面。

这城墙下,藏着一个暗室。

想到此处江琢忘记了危险,取出昨晚上特意多带的腰中佩刀,朝着地面挖去。

太硬了,挖不动。

“找到什么了吗?”外面传来兵士询问的声音。

她退后一步,手持长刀凝聚全身力气,朝着地面狠狠砍去。

一刀,两刀,三刀!

土沫飞溅,继而是土块,再然后露出黑黝黝的洞口,再然后——

在兵士持续不断的问询中,她大声道:“找到了!”

邓泰面色紧张,而他身边的上官列则是阴沉。

他们听到江琢的声音,顿时一起往洞口看去。那老妇人爬起来,正要往里挤,便又有人从身后扯住她道:“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孙子。”

人群让出一条缝,有个卖糖糕的小贩提溜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挤进来。

“是你家孩子?偷吃我八块糖糕!”

老妇人喜极而泣,那小孩哭着扑进她怀里,露出烂了两颗的乳牙。

邓泰面色稍缓:太好了,没有孩子被砸。

上官列则腿脚发软,不是人,那她找出来的是——

正这么想着,就见一个黑亮的东西被人从缝隙中扔了出来。

那东西呈十字形,约半人高,中间机括上夹着没有安装上的铁弓。邓泰上前一步,他看清了,那是一架十字弩。

这里怎么有十字弩?莫非如今守城官兵也配备这个了?

正想着,便见缝隙里又丢出一个,再丢出一个,又是一个。

“噼里啪啦”十几个弓弩摞在一起,江琢这才钻出来。

看来她一次也只能抱这么多。

她脸上有些尘土,一双眼睛却如洼着清水般发亮:“大人,奴家发现这城墙之下,藏着一个军械库。”

“哦?”邓泰转过身去看向上官列,见后者面色发白手捂胸口,慢慢滑坐在地。

江琢的视线落在那弓弩上。尘土掩盖之下,有一块机括上被她擦得很干净,细小的刻字如今非常清晰:成化五年。

这是成化五年的弓弩,这是他们诬陷父亲卖给突厥的弓弩啊。

原来就藏在这城墙之下。

江琢心里发酸,几乎要哭出来。

这一趟,太值了。

朱雀大街热闹繁华,江琢纵马向前,经过兰陵坊后往东,过不多久便可以到达客栈。

微风轻抚,日光温暖。

她知道邓泰会差人把土砖砸开,会把弓弩取出,百姓会围观会议论,或许有个胆大的,会问上一句:“不是说这弓弩被国公爷私卖了吗?

又或许无人敢问。

但邓泰是个细心的,他会在奏折里把弓弩数量、大小、铭刻标识写得很仔细。他会报称城墙倒塌是因为下面修了暗道。余下的,便让那个昏庸的皇帝去揣测,去愤怒吧。

穿过兰陵坊便是安乐坊,此处有一块空地,有些卖艺玩杂耍的人正在这里讨生活。江琢见有人表演胸口碎大石,也有表演头顶几十个空碗走钢丝的。她心情好,每过一个摊子都丢钱打赏。

再往前,有个表演喷火的。

“呼”的一声,那人把火焰从嘴中喷出,因看江琢阔气,站得离她颇近些。江琢把赏钱投下,转身便闻到空气中油火燃烧的味道。

就在这一瞬间,她猛然打了个机灵。

不久前在倒塌城墙下,她闻到若有若无的气味,那气味很快飞散在空气中捕捉不到。

她不该忘记那种气味。

那种气味,岳芽很熟悉,江琢没有闻过。

那是,火药的味道。

她转过身去看向城墙的方向,神情中含着震惊和不可思议。

城墙不是因为暗道倒塌,是被人小心翼翼,把握好角度方向又避免伤及无辜,用火药炸倒的。

那个人的目的跟她一样吗?

让十字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为父亲雪耻。

江琢只觉得有血液涌进头脑,她身子发飘扶住马儿勉力站好。

是谁?这世上还有谁心里向着他们岳家,为了岳家可以筹谋至此?

是——萱哥吗?

江琢把那块衣袖取出拿在手里紧紧握住。

这个时候,有个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喂!女贼,站得离火太近小心变成烤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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