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云埔揍不到曲陵南,曲陵南也再无法扇孚琛的耳光。
她对此稍感不满,然这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随即便不再停驻心头。对她而言,经年压抑堆积的郁闷烦躁,过往无法宣之于外的难过感伤,随着啪啪几声耳光脆响,似乎才真的放下了。
从知道孚琛利用她对付左律的那天开始,她便强行断了对孚琛的执念,这些年又开始修炼青玄功法,略有所成,随着功力越深,她却越发明白,自己对问仙求道一事,并非真的毫无挂碍。
她是能做到慧剑斩情丝,然而在她内心深处,终究还是存了一丝不甘。
她以为是自己道心不坚才会如此,她有困惑,有迷茫,也会想为何孚琛要如此待自己,也会想若能重来,或者避开这个人,就在那山野中终老此生没准更快活些。
然而当琼华有难,孚琛有险,她仍然选择回来;当左律与孚琛决斗双双重创,她仍然不忍心,禁不住出言点化,又禁不住出手相救,一剑斩心魔。
她以为自己悟性低下,这会这么拖泥带水。可那几下耳光提醒她,原来她是不甘。
而这一丝不甘,有什么好耻于不承认?它如斯真实,直击内心,它提醒她,她仍然是一个人,一个凡人,一个会坚忍会果敢,也同样会软弱会犹豫的凡人。
承认自己不过是个凡尘女子,那有什么好羞愧的?
这才是修炼的根本,若连正视自己内心的人性都无法做到,若连正视自己作为人的缺憾都无法做到,那她与那些蝇营狗苟,一心想杀人夺宝的普通修士又有何区别?
《琼华经》中曾言:人性惟危,道心惟微,这八个字以前曲陵南不懂,但今日她忽而明白了,从来没有一条修仙的坦途能令你扶摇直上,心志坚定只是第一步,道心坚忍只是第二步,而见性思微,心性相融才算真正问道于天地。
曲陵南站起来,忽而觉得四下空明,广阔到无边无际,远处,天地连线的那一处,有绚丽的晚霞在燃烧。
她仰头清啸,啸声清朗回旋,久久不绝,无数珍禽噗噗飞起,向着归巢叽叽喳喳奔去。
远处,有内门弟子驳剑飞行,有外门弟子扫洒庭院,有女弟子相邀嬉戏,有男弟子勤学苦练。
有长者讲经,有少者侍立,有道童磕磕绊绊地汲水,有丹童战战兢兢地守炉。
这便是人世间。
这便是她活在其中,总是要有缺憾的人世间。
一种对生的感动霎时间油然而生,曲陵南忽而双目湿润,在她有所意识前,一滴眼泪已顺着脸颊流下。
有一双手伸过来接住,那双手指骨修长,宛若白玉雕琢,美轮美奂。
曲陵南透过泪眼看过去,却见孚琛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默默地守在自己眼前,伸手接下自己的眼泪。
曲陵南眼睛一眨,泪滴落下,晶莹无暇,透过泪眼,她看到孚琛目光清亮柔和,内里有满满的情感,却又全部归于沉默。
曲陵南微微笑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怀里的储物袋内摸了一会,摸出一条灰扑扑的丝带,上面带有隐隐的金色符文。
她将那条丝带,递给孚琛。
那是多年以前,孚琛送给她的防身法器,那时她还是个鲁莽的小姑娘,小姑娘心里有一个不好意思告诉别人的念想,她想如果有朝一日,师傅能替自己绑这个发带,那就美死了。
可惜后来沧海桑田,世事无常,这个愿望终究被遗忘失落。
孚琛一下缩紧瞳孔,迸射出亮到惊人的光,他迟疑着伸出手,触及那条丝带的瞬间,竟然指尖微微颤抖。
曲陵南转过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就如多年前的那个懵懂无知,不明就里却敢于一往无前的小女孩。
孚琛迟疑了一会,才抖着手,慢慢替她将那条灰扑扑的丝带结到头上鬓发之间。
果然不好看,可是足够了。
她想要师傅帮她结一次发带,师傅也做到了。
这就够了。
还讲那么多恩怨作甚?累不累?烦不烦?
曲陵南站起来,用手背擦擦眼泪,笑看孚琛,笑容灿烂如最美丽的霞光,干净剔透,不含杂质。
她在微笑里看向自己昔日的师傅,轻声道:“多谢真君。”
孚琛愣住,随即明白了过来,脸色逐渐苍白。
“我擅入真君紫府,斩了心魔,虽本意为善,然到底太过刚愎自用,累真君此刻灵力全无,心中万分歉疚,若真毁了真君道田,那我又如何补偿……”
这些客套话,本是孚琛最擅长的,然饶是他巧舌如簧,此刻张开嘴,却觉满心苦涩,一声也发不出来。
“我适才想了一番,这等情形应与真君修炼紫炎秘文有关,真君道法高深,与太一圣君决斗尚能全身而退,断不至于斩断心魔反落得修为尽失的道理。望真君多多参详本命功法,想来自有补救之途。我一身所有,本就是真君教授,实在不敢班门弄斧,只是昔日太一圣君左律曾传我一部天心功法,我后又参详青玄功法,合成自己一点小心得,班门弄斧,望真君莫要嫌弃,若能有助于真君早日恢复修为,那就太好了……”
曲陵南说毕,素手一扬,一片玉简呈在掌中,她递过去道:“请真君笑纳。”
孚琛接过去,深深看着她。
曲陵南笑了笑,抚了抚头发道:“此间事毕,我也该走了,有云埔真人等琼华俊才在此,想来真君也无需我多嘴,如此,再会吧。”
她取出清河灵镜,化作飞行器,一跃而上,正要御风而行,忽而听见孚琛在下道:“等等。”
曲陵南回头看他,孚琛满面戚色,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小心地问:“若是,若是我,我恢复不了呢?”
“怎么会?”曲陵南安慰他,“真君乃千年难遇之修仙奇才……”
“别这么说话,我听着难受。”孚琛打断她,“这都不像你了。”
曲陵南深吸一口气,道:“好吧,其实我也难受,我以为咱们是道友了,道友难道不都这么说话么?”
“我们不是道友。”孚琛道,“道友是平辈而交,互通有无,我现下不过是个修为尽失的无用之人,能不能恢复还两说,你一口一个真君是想噎死我么?”
曲陵南想了想,认真道歉道:“也是,不好意思啊。”
“若我真个恢复不了,你可晓得有多少人会背地里笑死,明面上欺到我头上?”
曲陵南睁大眼睛,问:“可你是那么好欺负的么?”
“我不好欺负,乃因为昔日能打,谁也不敢得罪我,现在连个外门弟子都打不过,那帮往常被我揍的人不趁机来报仇才怪。尤其是禹余城那帮孙子。”
曲陵南笑着道:“涵虚真君是你师尊,岂会任由你被人欺侮?”
“可你还曾是我徒弟呢,你不也一看我没什么用了,就要自己跑了丢下我?”孚琛叹息道,“我不怪你,人心向背,大抵如此,徒儿都靠不住,师尊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了我?”
曲陵南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却还是顺着他问:“我已不是你徒儿了,况且我适才也与云埔说了,若你在琼华混不下去,我不介意在泾川古寨那给你一碗饭吃。”
孚琛抬起头,目光炯亮问:“真的?”
“喂,你怎的,”曲陵南嫌弃道,“怎的这般没骨头了?”
“我还要骨头作甚?赶明儿个被人啃个骨头渣都不剩下,不找个保命的靠山怎么办?”孚琛道,“行了,反正你从小就说要养活我,如今如你所愿了。拉把手,我跟你去泾川古寨。”
“啊?”曲陵南怒道,“我就跟你客气客气,你还来真的啊?”
孚琛一边试图去爬清河灵镜,一边絮絮叨叨道:“谁跟你客气啊,为师现在老无所依,老无所养,不奔你去奔谁?满琼华哪个能靠得住?玉蟾真人跟我从小斗到大,云埔那小子个子没长,心眼也没长,我那师侄毕璩倒是个好的,可惜现下忙着魂归躯体,比我还不如呢。师尊那一辈的,道微长老疯了,他徒儿见我不祭出冰剑就是有良心了,可多半那小子没这个良心;余下的长老们各有各的传人,身后都拖着一大家子,谁管我啊,别想了,就是你了,小南儿,你可不能没良心见死不救。”
曲陵南怒道:“闭嘴!”
孚琛不理会她,径直爬上灵镜,找了个地方稳稳坐下,又道:“我想起来了,我洞府里还存着你打小玩的那些个小玩意儿,你要不要一并带走?哦对了,我既然无修为,自然用不了青攰神器,要不还给你,让他认你作主人吧,其实琼华我也没什么留恋,以前是舍不得你,后来是抛不下责任,现在好了,没了修为也不用担当那些有的没的,无事一身轻,正适合跟你去泾川古寨养老……”
“你给我闭嘴!信不信我把你丢下去……”
孚琛果然闭了嘴,过了会又小声道:“你不会,你又不是我。”
曲陵南气得双唇紧闭,只当听不见,驱动灵镜飞快朝泾川古寨飞去。
一路无话,到了古寨外围参天古树那,灵镜一个倾斜,孚琛大叫一声,被直直丢了下去,顿时哗啦啦压倒一大片藤蔓草木。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曲陵南板着脸道,“很久以前,你故意不教我飞行术,不给我飞行器,涵虚真君过生辰那日,命我只能用脚走去主峰贺寿。”
孚琛心里暗叫糟糕,忙道:“小南儿,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记得干嘛?再说了你后来不是也自己学会飞了吗……”
“对,可是我现在想起心里不痛快。”曲陵南道,“泾川古寨便在里头,外有青玄仙子早年设下的阵法,想要进寨,想我养活你,行。你自己走进去。”
孚琛叫道:“我现下可是一无是处的凡人,凡人如何破解青玄仙子的阵法?”
“你只是没了修为,不是没了脑子,”曲陵南白了他一眼道,“别忘了,你可是千年难遇的修仙奇才。”
“喂,你别走,为师错了行不行?喂喂,你哪里不痛快说出来,为师给你赔礼啊,赔到你痛快为止,小南儿,南儿,你听见没,别走啊……”孚琛大呼小叫声中,却见曲陵南越飞越远,终于不见,他渐渐不喊了,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厚脸皮走到这里,曲陵南其实是真的不会甩开他了。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叹道:“徒儿大了,不听话可怎生是好?孽徒啊,孽徒……”
孚琛念叨了几句,渐渐站直身子,微微闭目,仰着头感受天地灵气流动,再度睁开,瞳孔深黑不见底,浑身渐次笼罩上一层紫红色光芒,散发大能者自然而然的威压,哪里还是适才死皮赖脸的模样?
他朝森林深处宛若闲庭信步那般缓步走去,便走边轻声道:“青玄仙子的阵法,那又如何?可惜啊,若弄坏了阵眼,小南儿定会又不痛快,怎生令阵法完备无损又让我进去呢?这倒是需好生思量思量……”
泾川古寨说是说与世隔绝,然而就如这世上其他戒律森严的地方一样,总有些不太愿意被律令束缚住手脚的人,他们中有的是向往外界,无知无畏的年轻人;也有调皮捣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孩童;还有天生脑子活泛,善于从规矩中钻空子寻漏洞的人。古寨虽有成年后入世三年历练的规定,对自己寨中的人不算苛刻,可架不住人心复杂,总有人在见识了外头的花花世界回来后,禁不住心存挂念,没法再安分守己在寨中过活。
比如曲陵南过世的娘亲,比如现在的曲沐珺。
沐珺想出寨。
她在经历了三年的历练后又在外头滞留三年,回寨子后,她仍然想出去。
她是有情有义的女孩儿,家中尚有双亲幼弟,寨中亲朋好友无数,外头的世界再好也不足以让她抛弃这片生她养她的故土和亲人。可在故土亲人之外,她还有爱恋,她还想有生之年,再上琼华派,再看看那个骄傲冷冽的年轻人。
那个叫裴明的男子。
只要看一眼就好了。
沐珺想,她要的并不多,只是看多一眼,了却心愿,从此天各一方,各自过活。寨中女子自来率性淳朴,热情大胆,喜欢谁便是谁,可若对方不中意自己,那也行不来死乞白赖,痴缠不休之事。好比张三家的女儿看上李四家的小子,可李四家的小子却另外中意王五家的女孩,这时张家女儿便是不甘,也拉不下脸做那勉强之事。因为除了情爱,张家女儿与李家小子、王家闺女还有自小长大的情谊,还有各家各户相识相交多年的情分,不过是爱而不得,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
寨中人人如此,女孩儿们自小耳闻目睹这些境况长大,便是偶尔有那等爱侣成了怨偶终究分道扬镳的,也是来去洒脱,不拖泥带水。
当日曲陵南的娘亲虽深陷情伤疯疯癫癫,然终究是自己先离开了傅家,而不是苟安一隅,给对方伤害自己的机会。事情到了沐珺这也是一样,裴明修的是北游剑诀,冷情冷心,纵使在他身上耗尽毕生爱恋,只怕对他而言也不过沧海一粟,白马一隙而已。少女左思右想,终究明白这事是不成的,还不如退一步,回寨中寻个知冷知热的男子,从此夫唱妇随,安乐祥和。
只是律令之下,仍有人情,女孩心中再清明,却仍想给自己少年爱慕留一个结局。
她再一次收拾了包裹,偷偷摸到寨后祠堂的大树边当初旁。她早已观察过了,每月望月朔日,曲陵南皆会在此独立,望着树上某处良久无语。她很好奇,稍靠近些却已被人发觉,那个叫清河的狗腿子立即就现身将她远远赶开。沐珺小孩心性,越是不让她知晓,她好奇心越重,曲陵南在此做甚,成为她挠心挠肺想弄明白一件事。于是,又到某个望月时节,她早早就潜入祠堂,也不知是不是祖宗庇佑,抑或她突然福如心至,想起当初在琼华派,那个古怪的道人文始真君曾教给自己的屏息功法,她运起来,还真让她悄然无声地躲在祠堂内,靠着窗棂缝隙将外头光景看了个清楚。
这一看,沐珺才知道,原来曲陵南在树上以运起灵力,撑开寨子结界一角,这一角很小,只如一面菱花水镜,碎光流离。尽管相隔遥远,沐珺却清晰地看到,那面镜子中映着的正是当初将她抓上琼华山的坏道人。她那个时候小,并不懂这道人明明对自己无所图,却仍然要将自己禁在身边,也不明白他明明有一身通天本领,可见到曲陵南,却屏息小心,不敢造次。直到她自己为裴明魂牵梦萦,却又求之不得,无法可想,沐珺却突然明白了这位被人尊称为文始真君的男人,其实不过与她一样思慕一个人而不可得罢了。
心悦君兮君不知。世上大概没有一种苦,能与之相较。
这其实也不是全苦,它还有甜,有酸,有说不尽道不明的千般惆怅,万般难耐,可说一千道一万,在那个特定的人面前,却唯有剩下一声叹息。
没法说。
可如果真是没法说,又何必以灵力为镜,只为谋一面呢?
沐珺忽然就红了眼圈,她捂住自己的嘴,用力咬住嘴唇才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看着曲陵南沉静的面容,负手而立的孤独,再看镜子那边的人,昔日玉面郎君,今夕憔悴而狼狈。
少女在这一刻下定决心,再难也要出寨,再难也要上琼华,再难也要真真实实地见上裴明一面,当面问他,要我还是不要,你看着办。
怎么样也好过这样,一镜相隔,两处凄然。
以灵力撑开的裂口很快便会收拢,曲陵南每每都会直到裂口合拢才转身离开,可这一天不知为何,灵镜还在,她却匆匆离开。
潜伏一旁的沐珺岂有不抓这个时机之理?她扑向那道缝隙,用全身的灵力撑大它,然后奋力将自己挤了出去。
结界在那一刻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她居然真的以血肉之躯钻过青玄仙子布下的结界,并被一股大力吸引着,须臾间强行拉扯出去。
噗通一声,她重重摔到硬石板上,沐珺哎呦一声,低头一看,半幅白裙子已经沾染了地上大片青苔。
难看死了。
沐珺爬起来紧了紧背后的小包裹,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石头上端坐一个男子,男子身后是一间搭得东歪西斜的木屋子,她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个坏道人文始真君么?
可这时候的文始真君,哪有半点当年琼华峰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无垢仙尘?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蓝袍,衣带不束,发带不绑,披头散发,脸上幸亏还是干净,只是眉头紧锁,似乎并未展颜。
他面前铺开一张大纸,上面密密麻麻画上无数标识,沐珺虽然对他有些畏惧,但仍然好奇地伸长脖子望了一眼。
只一眼,她立即怒了,跳起来骂:“大坏蛋,哪个准你偷偷画我们寨子各处关卡禁制?你想干嘛?”
孚琛头也不抬,犹自埋头计算。
“你莫非想引邪魔外道来霸占我们寨子?!”
“你到底要干嘛?”
“我告诉你,我们寨子里可是有人的,有好多高人!小心揍趴你!”
“喂,我跟你说话听见没?!”
孚琛“咦”了一声,停下来。
沐珺犹自喋喋不休,突然见他抬头,吓了一跳,忙退后几步,警惕地道:“你你,你干嘛?”
“这个时辰,灵力最弱。”他猛然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圆形的镜子,对着月光一照,镜子诡异地反射出一道雪白的亮光,犹如有自我意识一般,那亮光闪动片刻,一动不动钉在墙角。
孚琛愣住了,他喃喃自语:“命门怎会在院子中,明明该在别处才对……”
沐珺好奇心又作祟,她探头过去问:“什么命门?我寨子禁制的命门?”
孚琛像是这时才发现她,猛然抬手一把抓过去,沐珺大惊,伸手一反拨,居然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手臂上。
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本领高超的大恶人啊,怎会被她反手打中?
沐珺自己灵力微薄,看谁都觉得比自己牛,从没有以神识探视旁人的想法。这时突发奇想,以神识颤颤巍巍地试探过去,竟然发现孚琛身上连一丝灵力都没有,完全就如一个凡人。
沐珺这一吓非同小可,结结巴巴说:“你,你你怎会,怎会……”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便是震惊之余,也晓得对一个修士说出“灵力全无”四字实在太过无礼,可她没说,孚琛却替她说了:“怎会灵力全无?这有什么为什么,莫非你以为本尊无灵力,便收拾不了你?”
“不是……”沐珺有些不忍,道,“我是说你怎会,对,怎会在此。”
“自然是来对付你们泾川古寨的,”孚琛冷声道,“若非我无灵力,这等什么禁制还需我费这么多功夫?早一刀劈了便是!”
“喂!吹什么大海螺呢?”沐珺怒道,“你就算本事仍在,只怕刀未举起,我南儿姐姐就先拿下了你!”
孚琛似乎被打击了似的,嘴唇抿紧,神情高傲却脆弱。沐珺心下一软,小声道:“好了,我也不是真个会唤南儿姐姐拿你。”
孚琛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苦笑,似乎在说,你若真个唤了,那才叫好。
沐珺难得机灵了一次,她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在这算我寨子的命门所在,不是要对付我们寨子,你是想破开禁制自己进去?”
孚琛猛然回头,目光锐利,盯着她道:“你怎么出来的?”
沐珺嘴硬道:“我是寨子中人,这方圆十数里我皆了如指掌,我想从哪出来,你管得着么?”
“是么?”孚琛淡淡地道,“原来泾川古寨戒律松懈至此,寨中女子出入自如,你说这一消息要是放出去,天下有多少对曲姓女子趋之若鹜的登徒子会闻风而动?”
沐珺着急道:“你莫要胡扯八道……”
“若我胡扯,那你为何能出寨?你明明已历练过,怎会有二次机会出来?”孚琛道,“除非你是自己偷跑的,对么?”
沐珺怒道:“我是不是偷跑与你何干?”
“是与我无干系,然而你能出来,就意味着我能进去,你不若老实告诉我,别惹我不高兴……”
“我管你高不高兴呢,”沐珺大声反驳他,“你以为你还在琼华啊?咱们打一架试试?看哪个输赢!就算我输了也不怕你,南儿姐姐看着你呢,她不会听任你外人欺侮我的!”
孚琛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道:“南儿,她现下看着我?”
沐珺自知失言,忙捂住嘴。
“她在看着我?”孚琛颓丧的脸仿佛一下被注入光彩,生动而耀眼,“她真的,真的会来看我?她怎么看的?不对,泾川古寨所用禁制无边无形,天下无双,寨外人固然勘察不到寨子方位,寨中人也无法用法器探视寨外情形,这便是真正的隐世,除非,除非她……”
他盯着沐珺,声音发颤道:“除非她用五灵之力开了禁制一道口子。怪不得我怎么算也不对,怪不得命门会出现在我院子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兴奋得双目晶亮,道:“告诉我,她一般什么时候会看我,怎么看,看多久?她,她有说什么吗?有提到我吗?”
他最后一句已然声调下降,带着希冀,却暗含消沉,显是连自己也不信这些奢望能成真。沐珺捂住耳朵道:“我哪个晓得这些,我只是误打误撞跑出来,我什么也没看到!”
周围顿时静寂一片。
“你要去哪?小丫头?”孚琛哑声道,“抛家别舍,违背戒规,还偷偷摸摸,不是毫无廉耻想会情郎私奔,便是干下什么人神共愤的错事,你还真是给你们寨子的姑娘长脸啊。”
沐珺红了脸,跳起来骂道:“你胡说!我才不是什么,什么会情郎私奔,我也没在寨子里干坏事,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鬼鬼祟祟,非奸即盗。”
“我只是想去琼华看他一眼而已!”
孚琛扬起眉毛,不置可否地道:“你现在以为只是一眼,待真见了,便发觉还想再看一眼,再多瞧一日,再多处上一年,最好长长久久,一辈子都不分离。可人心不足,天却不从人愿,你终究要失望,要怨怼,要怨天尤人。嗤,说什么千里迢迢只为看一眼?你真天真。”
沐珺骂道:“我为什么不能千里迢迢只为看他一眼?我晓得他不会娶我,我也不能嫁他,看一眼与看一百眼又能怎样?还不是要打道回府?既然迟早要回家,我自然要选最节约时间的方式,为甚拖拖拉拉,没个了结?我又不是外头娇滴滴黏糊糊的大小姐,我姓曲,泾川曲,你几时听过哪个泾川曲的女子搅合不清?”
孚琛冷冷道:“既然如此洒脱,你又何必去看这一眼?”
“值不值,只问我愿不愿。”沐珺叉腰道,“我只晓得,若不走这一遭,我永远都不会晓得答案。”
“所以你一定要去?”
“是!”
孚琛看着她,目光转柔,像是想起许久以前的往事,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自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她道:“拿着。”
“我不要你的盘缠。”
“什么盘缠,你莫不是以为只身一人便能随便上我琼华?无身份玉牌,便是你在山下等到死,也见不着你想见的人一面。”孚琛将玉佩塞到她手里,嫌恶地道,“好生带着,回来要还我的,若缺了裂了,你就等着瞧吧。”
沐珺低头摩挲那块温润的玉佩,便是不识货,她也晓得这等质地莹润,带着隐隐灵力,上头又布满法阵金线的玉佩,不会是一般弟子所有,只有一峰之主的长老一类方有资格。她摸着这玉牌,忽然觉得眼前这大恶人也不算多可恶,禁不住问:“你把牌子给我了,那你怎么回去?”
“我不回去。”
“你还要继续解这禁制么?若是,一辈子都解不开呢?”
孚琛沉默了一会,低声说:“若真个一辈子都解不开,大概等我老死那日,你南儿姐姐会心软出来见我。”
“她要是,她要是总也不出来呢?”
“那也是她的选择,至于我,只合该做我力所能及之事。”
他说完再不看沐珺,仍旧低头对着那张纸演算起来。沐珺看着他,忽而心头一酸,走上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快速道:“望月朔日,她都在看你,她没忘过你,一刻也不曾忘过。”
孚琛手一顿,没有抬头,沐珺转身,轻快灵巧地往远处走去。
就在她走后不久,孚琛将圆镜引上月光,再次对上沐珺适才骤然出现的方位,银色光速迅速打开一个黑色小孔,然而小孔再扩大却不易,而银光如被吸掉一般越来越微弱,孚琛咬破中指,以心头血为引,凌空画下符阵,血线纠缠之中金光熠熠,汇聚入前方无尽的黑洞内,黑洞渐渐撑大,依稀仿佛已能看见对面泾川古寨内的风物。
孚琛精神一振,再咬破指头引血画阵,他脸色越来越苍白,无一丝灵力支撑的躯体,因消耗大量心头精血而迅速呈现颓败之色。孚琛咬紧牙关,奋力支撑,终于将裂口撑开到能容头颅伸进去。他现出喜色,忙想上前,却不料脚下一歪,被一块石头轻而易举绊倒,整个人直直摔下,想挣扎起身,却发现浑身力气如被抽离掉一般无法动弹。
这便是强行画阵法的代价了,没有灵力,便剑走偏锋,以另类法子取代。可孚琛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他忘记了自己现在虚弱如一凡人,意志再坚强,却抵不过躯壳的脆弱。
裂缝渐渐弥合,他呕出一口血,昔日那么纤尘不染,光华无双的琼华第一人,却在此时手足并用,奋力爬着想冲上去徒手撕开那道裂缝。可那裂缝怎会由凡人之力所左右?他的手一伸过去,便空空穿过,无法真正触及。
孚琛伸着手,想怒吼,却终究一声不发,只余下无能为力的满眼悲戚。
他闭上眼,双肩颤抖,似乎在恸哭,可却一滴眼泪也不见流出。
就在此时,一只洁白的手自缝隙那端伸过来,像撕开一张纸那样,轻而易举将那禁制的裂缝扯开,随后,一个女子轻盈地自那裂缝中钻过来,她一身白衣,腰上系着绿丝绦,一头云墨长发上,偏生系了一条灰扑扑的发带。
她无声无息蹲在孚琛跟前,满脸不耐。
孚琛猛然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紧盯着她,千言万语翻涌而至,到嘴边却变成这么一句道:“你,你怎的出来了?”
“不然呢?”曲陵南皱眉道,“等你破禁制得等到猴年马月呢。”
她出手如风,瞬间塞了一颗丹药入孚琛口中,又以五灵之力迅速慰贴了他身上各个穴位,一边替他疗伤,一边骂骂咧咧道:“这就是你的本事?花几年功夫,还没算明白禁制的门朝哪开?”
“太丢人了吧,你以前教我的本事哪去了?”
“没了灵力,你连脑子都不爱动了?”
“真是,本来我还生怕你乱来坏了青玄仙子当年布下的阵法,结果倒给倒了个个,变成生怕这阵法一个不小心把你老命给收了。那我拿什么赔给太师傅?”
“一把年纪了,就该好好呆琼华派养老,乱逞能干嘛啊?”
“等会吃个饭洗个澡,完了再把你送回去。”
……
孚琛看着她,看着看着,忽而笑了起来。
“笑什么?”
“这样真好。”孚琛反手握住她的,微笑道,“像做梦一样。真好。”
“做梦有什么好?”曲陵南奇怪地道,“梦都是会醒的。”
“不是做梦的话,小南儿怎么会对一个私下出寨的姑娘网开一面?怎么会借着放她走的机会来提醒我如何破开禁制?怎么会在我力竭无能的时候看不下眼亲自出来见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做梦?”
曲陵南沉默了,随后老实道:“你不是做梦。”
孚琛笑了,反手抱住她,哑声道:“我不回琼华。你小时候说过要养活我,等我老了走不动时给我一口饭吃,你不能食言。”
“那是我小时候。”
“可我已经老了,走不动了。”孚琛抱紧她,“我没地方去,没人养活,还脑子不好使,连个禁制都破解不了,我很惨的,你不能食言。”
曲陵南想挣开,却终究没有忍心,良久,她举起手象征性地拍拍孚琛的后背,闷闷地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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