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泾川古寨虽及不上琼华峰峦叠嶂,仙境飘渺,然却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每至饭时,寨中各处炊烟袅袅,自有一番安逸祥和的人间境况。
安置孚琛的屋子特地选在祠堂边相对清净之处,那里轩临枫林,下凿小池,石栏围着一泓秋水,檐悬薜荔,墙积莓苔。外头看这屋子尽从朴素,可住进去才能从一床一几中察觉到舒服。天气晴朗的时候,屋外无缘无故会多一把摇椅,墙角会莫名其妙多一把耍着玩的木剑;梅雨季节时,床头总有干爽洁净的衣裳,被褥触手总是松软厚实,泥炉上总烹着一壶热茶,那下面的火永不熄灭,上面的水也永不会烧干,仔细一看,不是三昧真火,上等灵泉又是什么?
孚琛心里明白,这是陵南生怕他过惯了神仙日子,吃不得凡人的苦,故而处处照拂。
甚至寨中的人也古古怪怪,与他说话时多带些惋惜怜悯的口气。有那天性良善又古道热肠的大叔大婶,甚至会不顾他的嫌恶,拉起他的手嘘寒问暖;家里若做点好吃的,会遣小儿送来与他尝尝;后面连出寨历练的年轻人,归来时竟然也会跑来送他采摘不易却毫无裨益的药草,不值一枚灵石的丹药,偏生送的人都百般殷切,不许他推辞,更是恨不得亲眼看他吞下去才安心。
孚琛后来才知道,这都是沐珺那丫头说漏了嘴,她说自己曾是曲陵南的师傅,可因为图遭变故,一身灵力荡然无存,成了一个废人。
再没有什么比一个长得好看的男子从神仙云端跌落凡尘更能引起善良质朴的人们深深的同情了。
也只有泾川古寨才存有如此淳朴的民风,算计惯了的文始真君温孚琛,到了这里,常常觉得自己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不过他从来就不要脸,你同情他,他不但要全盘接收,还要变本加厉,利用自己相貌的优势,动不动虚弱苍白,愁眉紧锁,将一个空有鸿鹄大志却无力施展的修士演绎得入木三分。
果不其然,没几天,寨中人待他越发小心翼翼,尤其那些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们,个个对他怜惜不已。孚琛见状,再佯装无意,将自己思慕陵南却因修为尽丧未敢追求,只能默默守候一旁的痴心透露出去后,更是感动无数少女。
这些心思单纯的女孩儿们遂自发起来,日日去闹曲陵南,不是替他说情,便是替他抹泪,终于搅和得曲陵南不胜其烦,撩起裙子一下飞到他跟前,一菜刀劈到他跟前,骂:“温孚琛,你不好好调养身子,整日闲着没事撺掇别人干嘛?”
孚琛这时便若无其事给她倒一盏茶,委屈道:“茶不好。”
“拿钱来自己买去。”
“我没钱。”
“那你还敢嫌东嫌西?”
他凑上手,给陵南看手指上新烫的泡:“我不敢嫌东西不好,我是说自己笨,烫了手还泡不好茶。”
于是话题变成兴师问罪变成他怎么这么蠢又把自己烫伤上,曲陵南嘴上骂骂咧咧,手下却不停,五灵之力一运,他手上那点小伤顷刻又恢复如昔。
这种把戏隔三差五,孚琛玩得乐此不疲,他知道自己无耻,可不这么做,他又该如何做呢?
昔日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师傅皱眉头的小姑娘已经成长为夺目耀眼的人物,她修为高深,手握重宝,心性坦荡,身边还有个替她精打细算的器灵,骂不得,打不得,抢不得,哄不得,求不得,贿赂不得,诱骗不得,威逼不得,摆在孚琛面前只剩下一条路:示弱。
那不是个一般的女孩儿,她稚龄便能扛起照料娘亲的重担,拜了师头一个念头也是师傅往后我养活你,她待人好直接了当,一旦她将你划入亲人的范畴,她便会尽她所能,让你生活无忧。
当年孚琛还曾嘲笑过她这等山野乡人的念想,可时至今日,他却无比庆幸,自己所爱的这个女子,并非长在尔虞我诈的大宗派大家族,也非长在约束个性的深闺浅闺,她如一株野草,长在丛林葱茏之中,率性又坚忍,但凡有三分阳光雨露,她便能长成十分的参天巨森。正是仗着她这般赤诚无垢,他才能在那般算计伤害过她后,还能以示弱唤起她的旧情。
虽然这份示弱,从根本上而言,仍然是算计。
孚琛每每想到这里,也是要叹一声惭愧,然后照旧继续算计。
没办法,他倒是想以诚动人,以情感人,可这些有用吗?她曲陵南从来不是拖泥带水,藕断丝连的女子。
闲着没事晒太阳时,孚琛也想过,若能时光倒流,他一生平顺,亲人俱在,温家大厦未倾。他是天之骄子,仗着聪颖过人,又有家境厚实,长辈溺爱,也许也能成长出匹配得曲陵南的宅心仁厚,侠义心肠。
可他没那个福分。
多少年来,他孑然一身,殚精竭思,谋功法,谋灵石,谋丹药,谋秘宝,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绞尽脑汁。他也想万事无忧做个被门派庇护的逍遥神仙,可那样的话,他的血海深仇怎么办?
午夜梦回,昔日亲人那一张张惨死的脸怎么办?他不得不步步为营,终于长成一个满腹算计,装模作样的伪君子。从上古冰洞第一眼看见这个小姑娘开始,他便不安好心。他假意收她为徒,实际上已经想好将无意间得到的双修邪法改头换面传给这个女孩。他相信凭自己的手段,凭这女孩与青玄仙子相似的脸庞,凭这似是而非的青玄功法,等这女孩儿成年后往门派间的大比上一推,他就不信左律不被吸引。
计划开展得很顺利,他擅揣人心,轻而易举便让小姑娘对自己全心信赖,甚至察觉她对自己怀有情愫也不加制止,甚至有意与她若即若离。孺慕之情加上倾慕之意,世间再没比这俩样情感更能令一个女子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他没有算错,曲陵南果然上天下地,只他一人,果然甘愿出生入死,只凭一心。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别人的孺慕之情,何尝不是他的照拂之情;别人的思慕之意,又何尝不是他的眷顾之意?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她为他竭尽所能,他为她怒发冲冠,他二人之间早已脱离原定计划的轨迹,有了他意想不到的深厚羁绊,他明知这些,可他仍然不安好心。
这样的他,其实早就清楚自己已经配得上陵南,因为太知道,所以他反而不敢深想。一向算无遗策的他,事到临头,竟然良心发现,要给曲陵南手腕上缠缚一条逃命的红绳。那红绳除了能逃命外,还加入他的本命真元,只要曲陵南还活着,他便能感应她在哪。
孚琛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骗一个深信自己的女子去与仇人双修,用床弟之事来破仇人的修为,这样无耻的事,一旦东窗事发,那女子便是侥幸不死,又怎会原谅自己?
那么送她一道逃命的符咒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他都知道,都清楚,可聪明了一世,到那要做抉择的紧要关头,他却忍不住天真地蠢了一回。
他愚蠢地想,也许左律能瞧在青玄仙子的脸上不杀曲陵南,也许曲陵南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宽宥自己。或者最好是她什么都来不及知道便逃之夭夭,那样待自己报了仇,还能哄她回来,她不是最听自己的话么,或许能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把事情圆过去。
好在最糟糕的事来不及发生,最糟糕的后果也因此没有被触及。曲陵南离开后,孚琛不止一次地回想当初计划的每一个环节,越想越冷汗涔涔,羞愧难当。
堂堂的文始真君,竟然想要通过牺牲一个女子来成全复仇,这样的法子就算真能杀了左律,他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傲气呢?他的尊严呢?他原本该有的给与亲人的拼命维护和给与爱人的生死与共呢?算计来算计去,他却连身为温孚琛最基本的那些东西都丢失了。
而那个女子,还是他生命中无可替代的存在,只有她会说师傅我养活你,只有她会说,师傅,你若执意要我跟左律双修,那我就去好了。
他步步为营,锱铢必较,可到头来才明白,原来老天待他不薄,他早已有世上最好的珍宝,可他却一叶障目,险些造成不可弥补的错误。所幸,她是真好人,而他也是真小人。
若他心中真有正道大义,伦理纲常,只要想想他曾经做过的事,只怕就该羞愧得躲开远远的,找个地下洞窟藏起来,哪里还有脸来泾川古寨痴缠不休,哪里还做得出示弱扮可怜等等没脸没皮的事?可他早就看透了自己是什么德性,比起失去陵南后,宛若踯躅于漫长而没完没了暗夜,无人相伴的孤独,正道大义伦理纲常,一般人该有的羞愧廉耻都算个屁。
因为那才是真正让他怕的东西。
说来也怪,他这一生独闯过无数险境,面对过无数强敌,便是一人一刀杀上禹余城,他心中也未曾怕过,可在曲陵南割袍断义,自请出门派的那一刻,他的的确确感到慌张。他要一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这种慌乱是源于畏惧,而这种畏惧,是对后面接踵而至的懊悔及孤独的预感。好比一个人若一直生长于冰天雪地之中,未知篝火温暖,未知热汤拂面是什么滋味,他未必会觉得寒冷有多难捱。
知道寒冷难捱的,通常都是走过春暖花开季节的人们。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他一直敷衍,想起来作弄俩下,想不起来就丢一旁的徒儿,已经给与过他世间最动人的温暖。她笨手笨脚给自己沏过茶,缝过鞋,傻里傻气朝自己嘿嘿笑过,唠唠叨叨往自己洞府里丢过一只又一只的纸鹤。她鲜妍明媚,宛若三月早春俏丽的迎春花;坦荡赤诚,宛若五月初夏绚丽的朝阳,经过这样的女子全心的眷恋,他还怎么重回那些日复一日的孤独?
没有她,他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卑鄙?怎么知道自己还能有走向不同于算计、卑鄙、伪善之外其他人生的可能?
二
无论泾川古寨里的人待孚琛有多好,有一个人对他却始终不假颜色。
那个人算不上一个人,他只是个器灵,但他却比千百个人加起来都难对付,因为他通晓古今中外无数阵法,只要他愿意,顷刻间便能翻手云覆手雨,孚琛只要稍稍不察,便会被他带入无穷无尽的阵法中。
这样的麻烦,要换个地方,孚琛早就下手收拾了,可偏偏他在泾川古寨,在这里,他是手无寸铁,弱不禁风的阿琛,而不是城府极深,谈笑间风云变色的琼华第一人。
“我知道你在装。”器灵清河大言不惭地道,“请你务必继续装下去,因为那样的话,我才有机会把你的伪装当着主人的面撕下来。”
孚琛眨眨眼,还未反唇相讥,眼前事物便骤然更换,幼时温家种种境况再度一一浮现眼前。
美丽温柔的母亲,严厉却不失慈爱的父亲,宠溺敦厚的长兄,亲和有加的长辈,仰慕簇拥的同族兄弟姐妹。
又来了。
这个器灵似乎总不厌其烦,想通过往事更迭来探究他内心最软弱的所在。从而令他神智迷糊,一举击溃。
孚琛冷眼看着记忆一幕幕在眼前重演,他知道下一刻那个幼年的自己就要从墙角摔下,长兄一定会出来抱住自己,母亲一定会心疼得掉泪,父亲一定会虽然斥责,却又亲自给他挽起裤脚拿清凉药膏涂抹。
然后还会偷偷递给他一包山楂糖,他还没来得及咬,外头的变故就突如其来,刹那之间,兄长们惨事眼前,父母拼了全身功力,将他送入传送阵法,用全家人的性命,换了他活命的机会。
孚琛无聊地搓搓手,他想,这个器灵真够笨的,他以为人之至痛莫过于此,却不知当初为了铭记温家灭族之仇,他曾强迫自己夜夜回忆。
再痛的事,如果你看过一百遍一千遍,也只会变得麻木。
麻木后才会冷静,才会反复琢磨敌人,以便以牙还牙。
是什么让那个傻不拉几的器灵以为重提别人的苦痛就会令对方情绪波动,坐立不安?
难不成他一向便是这么设阵?
他正想要出言讥笑那个傻器灵,突然感应到远处一丝异动。
太过熟悉的感觉,孚琛微微一笑,下一刻立即一改之前的无动无衷,而是目光变得凄怆,站起来,伸出手跌跌撞撞扑向那些幻象,手指穿过母亲身体却无力扶住她倒下的趋势,他痛苦地仰头惨呼。
“不……”
然后他适时震伤自己的心脉,喷出一口鲜血,往前扑地。
他算好了自己绝不会摔到地上,果不其然,就在他额头将撞到地面之时,幻象时空被一道极强的光一劈为二,随即一个人朝自己冲了过来,伸手及时抱住了他。
他根本不用睁眼,就知道来人是陵南,于是他放心任由自己晕倒,随后的事,连疗伤、惩处那个笨器灵等等,都不劳自己动手了。
他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睡在自己的床上,盖着自己的被子,床边坐着轻易不来看自己的曲陵南,托腮皱眉,愣愣出神。
“我……”他一动,曲陵南已经伸手制住他。
“没事了,你被幻境伤了心脉,我已经替你疗伤过,也喂你吃了云埔童子送来的好药,过几日你便好。”
孚琛察言观色,早从她脸上看出为难,他故意叹了口气,弱声道:“是我不中用,若是以前,这等阵法哪够我瞧的……”
曲陵南点头,实话实说:“我觉着也是,你太没用了。”
孚琛垂下头。
“可这怪不得你,都是清河胡闹,我已经惩处过他了……”
孚琛抬起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看着曲陵南。
曲陵南被他看得心情烦躁,道:“你想说什么就说。”
孚琛缓慢道:“你可曾记得,当年琼华山小弟子大比,你被那叫云晓梦的弟子震裂丹田,我彼时元婴初成,不能当场惩处她,后来一出关,我便去了趟禹余城。”
曲陵南低声道:“我记得,你去那里把那个纵容云晓梦的恶长老金丹打碎。”
孚琛叹息道:“南儿,我是对不起你过,但我亦扪心自问,当年你做得我一日徒弟,我便有一日护着你维护你,原来事情轮到我头上,你却是这般敷衍我?为什么?只是因为我不再是你师傅么?”
他语调始终轻柔,却听得曲陵南涨红了脸,她大声道:“你乱想什么,我怎么没维护你,不对,我怎么敷衍你了?我惩罚过清河,不准他再来欺负你……”
“原来这叫欺负啊,”孚琛轻声道,“我早想过我修为尽失,定会有小人要落井下石,我不愿呆在琼华看那些人的脸色,所以跟你来这里,你不愿我入寨,我便在外头扎草房,不自量力想解开寨外禁制,终于等到你肯心软让我入寨了,却又丢下我不闻不问,连一个算不上人的器灵也敢来欺负我,陵南,这便是你对我惩处?好,我受着,你也不用为难,放那个器灵吧,让他想怎么折辱我就怎么来,他要是不行,让青攰来,青攰神器一出,定能真真正正替你出气。”
他眉目哀伤,嘴角却偏生翘起,想挤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曲陵南看得心酸,一拍桌子道:“行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曲陵南站起来,皱眉道,“安心吧,我不会让清河他们乱来,欺负一个手无寸铁之人算什么?连他们在内,寨子里谁敢作弄你,我都不答应,明儿个我就把这话放出去,我说到做到。”
孚琛一喜,抬头道:“南儿,你不必如此……”
“你明明希望我出面维护,又何必假惺惺?”曲陵南低声嘀咕道,“我还不知道你么?”
孚琛咧开嘴,嘿嘿笑。
“好了,”曲陵南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放你入寨,也不是不管你,就是……”
“你不必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你,”曲陵南道,“我就是忙着翻检青玄仙子留下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令你恢复如初的法子。”
孚琛心下一跳。
“可惜我翻遍了秘境里的藏书阁,也没找到合适你的功法,应该说你这种情况前所未见,哪有斩断心魔其他无损,偏偏没了灵力的……”
孚琛虚弱地道:“若找不到便罢,我左右也已惯了……”
“可是你老这么弱叽叽的瞧着很烦,这样吧,从明日起你跟我练功,不就是没灵力么?从头捡起来就是,你元婴还在,寿元不减,总不能往后这么多年都一副病歪歪的模样。”
孚琛愣了,问:“我跟你练功?不是没适合我的功法吗,我还练什么?”
曲陵南认真点头道:“青玄仙子那没有,不代表其他地方没有哇,我想过了,《琼华经》博大精深,从明日起你便跟着我诵读,读上千遍万遍,没准就能有灵感触类旁通什么的,对了,还有天心功法,左律所创的这个功法大象无形,着实高深,你练练也没坏处。”
孚琛咬牙道:“还练左律那个老贼子的功法?”
“对哇,你难不成还有更好的法子?你若是有赶紧的,我就不耽误工夫了。”
孚琛深吸了一口气,闷闷道:“算了,左右无事,便听你的吧。”
三
至此,泾川古寨里的人们便时常见着这么一幕:那位可怜的文始真君天不亮便被自己凶巴巴的徒儿唤醒,整日没精打采在屋外软绵绵地舞一把木剑,或是惨兮兮地捧一卷书诵读,或是被强迫性按在屋外的青石上盘膝运息,做不好整天听见曲陵南大声嚷嚷“不给你饭吃”的威胁,那般神仙样貌的人天天重复这等枯燥乏味之事,简直令人同情不已,只是碍于曲陵南在寨中地位超然,无人敢去她面前打抱不平,好心人只好背着她偷偷给孚琛送些吃的用的,嘱咐他好好用功,莫要惹徒儿不高兴。
每逢这种时候,孚琛真个哭笑不得,可他能怎么办?曲陵南这回是真铁了心,她是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认真的人,如果孚琛自个有一丝半点怠慢,她便会拿昔日倒背如流的琼华门规一板一眼地规劝,本来就罗里吧嗦,这下更让她找到个由头念个没完。孚琛只不过想跟她多相处几回,回忆回忆往昔的美好时光,可不想这么煞风景地长幼无序,颠倒关系。他略微抱怨一下以前涵虚真君都没待他这么严格,曲陵南一听更有话说了,她拿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着他,振振有词道:“就是以前太师傅太纵容你,才把你纵成这个样子。”
孚琛正想问我成什么样了我,哪知一抬眼,却见曲陵南目光幽深,似有一闪而过的感慨,他立即警醒,晓得她又想起自己当初骗她算计她那些个事,马上低眉顺目道:“你别气,我晓得了,往后自当加紧修炼便是。”
他还待再软言几句,曲陵南却起了身,道:“你自己玩吧,我还有事先走。”
她说走便走,头也不回,纵云梯一踩,瞬间便不见了踪影。孚琛苦于自己还在装模作样,无法立即追上前,只能眼睁睁任由她离开。
正当他低头反省自己是不是该适时地“好转”时,忽然听见一声嗤笑。孚琛猛然转头,却见边上青松横枝上垂下两条肥白的孩童腿,一个梳着抓髻的男孩自枝桠间探头探脑,满脸幸灾乐祸,张嘴便讥笑道:“大恶人啊大恶人,你也有今天啊,当初你囚禁本尊,硬给老子下那劳什子伏神咒时的威风哪去了?”
孚琛转过脸,面露温柔之极的微笑,和颜悦色道:“青攰,你又调皮了。”
青攰立即收敛笑容,直起身子警惕地瞧向他收拢在长袖中的双手道:“你又搞什么鬼把戏?”
“我倒不知本道君有何鬼把戏?”孚琛用哄孩子的声音柔和道,“不若劳你大驾,亲自过来提点一二如何?”
他说毕,手自长袖中伸出,还未如何,青攰已然一跃而起,顷刻间立在离他最远的那处枝头,嚷嚷道:“混账王八蛋,伏神咒一除,本尊可不怕你,有本事你来呀,咱们大战个三百回合!”
他见孚琛只是微笑,却无动静,随即嚣张大笑道:“我怎么忘了,你现如今已然功力尽失呀,哎呦,文始真君,本尊今日心情略有不爽,若一个不小心卸下你的老胳膊老腿可怎么好?”
他话音刚落,那边以手为刀,顷刻间劈了过来,孚琛一动不动,笑得越发柔和,也不知他的手藏在衣袖中捏了什么法诀,只听青攰惨叫一声,整个人倒栽葱一般自树杈直直摔下地。
他狼狈不堪地爬起,怒道:“卑鄙小人,你在本尊身上下了什么鬼咒?!”
孚琛勾起嘴角,仔细掸掸衣袖,姿态潇洒万分道:“听说早年你对着青玄仙子都动不动喊打喊杀,我不过区区凡人,如你所说,现如今还功力尽失,对着你这样不懂规矩,不分尊卑的器灵,不留多一手怎么行?”
“少他娘的废话,你当初到底给老子下了什么?”青攰气急败坏骂道,“除了那什么鬼伏神咒,你还干了什么?”
“从头到尾就只有伏神咒啊。”孚琛笑眯眯地道,“你不是自诩活了成千上万年,我若下了别的咒你会不知道?”
“那怎么会?明明陵南那个丫头已经替我拔除……”青攰突然想到一点,涨红脸大喊道,“是不是那小娘们骗我?我早该知道,那小娘们对你五迷三道,哪会那么好心帮我,混账,都是混账王八蛋……”
“嘘。”孚琛以中指压唇,悄声道,“别那么大声,伏神咒一道十八变,除了下咒之人,世间哪来第二个解咒的?我那徒儿却是真好心想替你拔除,可她毕竟所学有限,你也是个半桶水,你们俩凑一块,就只能这样了。”
“你!”青攰脸色又白又青,忽然阴狠笑道:“行,你不仁我不义,你这么卑鄙无耻,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你放心,我转头就去告诉那小娘们你根本没所谓的功力尽失,你这会根本就不是使不出灵力,而是使不出道门正宗的灵力!”
“哦?”孚琛笑容加深,慢慢走向他,柔声问,“你还真不愧是上古神器,猜得还真像那么回事,还有呢?”
“还有当初什么琼华有难,不过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青攰冷笑道,“你以琼华青冈峰秘宝为饵,诱使那位道微真君走火入魔,令他囚了琼华上下,你再出来装好人收拾残局,顺道骗那小娘们回门派,一箭双雕,你当我看不出来?”
“不对,”孚琛好脾气地指正道,“是一箭三雕,我的目的除了要陵南回来,还要那个琼华秘宝,只可惜琼华历代先辈太过拘泥正邪之分,魔道之别,把好好的能威震天下的秘宝偏要封存在青冈峰,给死人当陪葬品。”
“可笑可叹,其实魔又如何,道又如何,只有当一个人修为臻至化境,排山倒海不过俯仰之间,举手投足俱能震慑八方,蝼蚁一般的众生,哪个有资格论他的善恶对错?譬如左律,顷刻间灭我温家几百人,谁敢说他一句?到头来人们反倒要替他找借口,寻温家人自取灭亡的证据。”
他轻笑出声,转头看青攰,轻描淡写地道:“再譬如青玄仙子,当年若要捏碎你也就捏碎了,难道还有人道一句可惜?上古神器又如何?世上又不是少了你这把刀便会如何。”
青攰脸上又白又青,不服气道:“你胡扯,那臭娘们敢捏碎我?老子先劈了她……”
这下孚琛是真的愉快地笑了,在他的笑声中,青攰的声音渐渐低落,他想起千百年前的往事,忽然意识到,青玄仙子当初那么待他,并不是因为怕他,其实只是因为宠他。
像长辈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童,或者更低档些,像主人对待一只小猫小狗。
谁会对它们龇牙咧嘴真动怒?反而会当成逗趣吧。
青攰沮丧恼怒地恨不得直冲九霄,或者扑上去直接将这个可恶的人劈成碎片,可他刚爬起来,就被孚琛伸出一根冰凉的手指抵住眉心。
一股炙热的能量瞬间传来,就如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瞬间将他捆缚得结结实实。
“乖,别动,我心情好,暂时还不会捏碎你。”孚琛轻柔地抚摸他的眉间,就如长辈宠溺晚辈,却令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攰毛骨悚然,“说起来还要谢谢你,若无当日陵南激起你的潜能奋力一劈,我青冈峰的禁制还真打不开。”
青攰大骇,抬头干巴巴道:“原来,都是你算计好的?”
“那当然,”孚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闲着没事去搅和门派内乱作甚?青攰神器、北游剑诀,加上南儿的五灵之力,就算青冈峰那有大罗神仙下的禁制,这三种力道下去也该被破开了。”
“本来我想算计左律来帮帮忙,可我不想他跟南儿再碰面,只好委屈我琼华派道微长老了。”孚琛叹了口气,摇头道,“他走剑修一路,心性太硬,刚强易折,心魔早已暗生而不自知,上回走火入魔,反而因祸得福,晓得自己一直走了岔路。算来我也是帮他。”
青攰忍不住冷笑道:“这么帮法,若他知晓内情,不找你拼命才怪。”
孚琛无所谓地耸耸肩道:“所以说好人难做。”
青攰怒道:“你们琼华上下如何狗咬狗本尊都不管,但那小娘们,那小娘们可是一心待你,你怎可一再算计利用于她?”
“哎呦,”孚琛惊奇地道,“我还以为你与南儿嫌隙甚深,恨不得远远躲开不见才好,原来你也会替她着想。”
“哪个替她着想,本尊,本尊是瞧不上你的所作所为!打抱不平!”
孚琛呵呵低笑,摇头道:“也罢,瞧在你对她尚有几分真心回护的份上,我便也告诉你几句真话。”
他正色道:“南儿是我毕生所爱,我已然错过一回,绝不会再错过第二回。左律一事,是横在我们之间一根刺,拔不出,治不了,只能狠心剜一刀,伤口长长久久的,倒有痊愈的可能。”
“故我夺秘宝,增修为,以命相托,让她来替我收尸。”孚琛低头笑道,“不管你信不信,与左律一战,我是真没打算活着回来,也没留后手。可是南儿却又救了我一回。”
“她问左律修仙为何,点化了他,也点化了我。我扪心自问,我又为何勤修苦练?为千万人只吾独傲行于天下?为报血海深仇?”
“不,我修为,是为听凭本心,听心之所愿。那魔又如何?道又如何?我只是我,我也只愿做我。”
青攰哼哼道:“所以你听凭她入紫府,斩心魔,还玩什么功力尽失的把戏。说得好听,还不是奸诈狡猾,卑鄙无耻?你就不怕跟我去向小娘们坦白?”
孚琛笑问:“我为什么要坦白?坦白能让南儿高兴还是我高兴?”
“你,你们凡人不是讲究坦诚相待么?此乃君子所为!”
“你哪知眼睛看我像个君子?”孚琛提溜起他的后领,顺手甩到一旁,懒洋洋地道,“少废话了,这么闲,来陪我过招。”
“打架么?”青攰瞬间来了精神。
“不,比划一下健体剑法。”孚琛变戏法一般变出了一把木剑。
“喂喂,本尊堂堂上古神器,可不陪你玩这些小儿科的玩意儿。”
“这可由不得你。”
孚琛将青攰耍猴一般戏弄了足足半日才放过他,待他玩够了,天色已晚,青攰气喘吁吁,怒气十足道:“喂,你真不怕老子不管不顾,冲到陵南跟前告诉她你都是装的么?”
“你会这么蠢?”孚琛轻柔地擦拭自己的木剑,头也不抬道,“还是你以为她那么蠢?”
“你是说,她知道?”
“我什么也没说。”孚琛微微一笑,“南儿是个重情义的人,她想要放下过去重新接纳我,可她需要一个台阶,你瞧,我功力尽失不是很好么?真假又如何?知道不知道又如何?”
青攰想了半天没明白,不耐地道“你们这些凡人就是麻烦。”
“是啊,所以还是做一柄没脑子的神器好。”
“那是,”青攰得意地扬头,随后大叫道:“原来你骂老子!”
一阵大呼小叫中,风吹习习,松涛阵阵,不远处寨子里炊烟阵阵,宁静祥和。孚琛抬头望着远方,目光眷恋温柔,青攰好奇问:“你看哪?”
孚琛轻声道:“南儿的屋子里点灯了,也不知她现下在做什么。”
“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凡人,你想知道,弄个水镜不就清楚?或者干脆走过去不就得了,猜什么猜,也不嫌麻烦……”
他呱噪个没完,再好的气氛也被他破坏了,孚琛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本道君观你近日似有些心浮气躁。”
“啊?”
“琼华经于修心养性最好不过。”
“所以?”
“去抄写个百八十遍吧。”孚琛淡淡地道。
青攰怒道:“就凭你也敢命本尊抄书!”
他话音未落,孚琛已经双手作势要结法诀。
青攰忙道:“好了好了,本尊看你可怜,替你抄点,妈的,纸笔在哪?我告诉你,不是好纸好墨老子可不伺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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