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律只身远走,留下身后的禹余城满目苍夷,以及凝望他飞驰远走的一众修士。
尽管禹余城左姓一脉的修士有人失声喊“圣君”,但在场众人,并无一人敢真正阻拦离去他。
就连左元宗也只是若有所思,他功力深厚,听得清楚左律临走前,对曲陵南说的一句话是“多谢提点”。
提点,提点什么?
左元宗禁不住心里一动。
他侍奉左律多年,当然知道这位老祖卡在化神后期的瓶颈上已有许多许多年,从禹余城发展来说,左律不飞升比他飞升更有利,毕竟四大门派中,只有禹余城地位超然,皆因他们有个化神期老祖。
但同为修士,他却更能理解,一个人若总是滞留在一个境地,那便宛若钝刀子割肉,缓慢而痛苦,若这种痛苦持续上千年,那还真不如走火入魔的好。
大能者突破寿元限制,不受五行羁绊,一人一天地,无边又无极。他明明离羽化登仙只一步之遥,然这一步,却是天渊之别,怎么也迈不过去。
若不是这么多年来,左律有种近乎自虐的偏执,认定自己始终无进阶迹象,乃是当日亏了青玄仙子的因果所致,不然真不知他如何熬得下去。
然今日,也不知曲陵南讲了什么,左律脸上竟现出他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豁然开朗。
就如同有人帮他卸下肩上多年的重担,令他重新焕发生机一般。
这世间,也只有左律一人,能得青玄仙子这如许多的仙缘了。
哪怕她已然陨落签了,仍然有她的传人,愿意醍醐灌顶点化左律。
真是羡煞旁人。
左元宗目光复杂地看向仍停留原地的曲陵南,他想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承继了青玄仙子几成本事,是敌是友。
于是他暗暗放出神识,想探一下深浅。
可他的神识未触及曲陵南的衣角,便感到撞上一层火墙,神识一碰上去,犹如千万根针刺火炙般巨疼,左元宗吓了一跳,慌忙将神识收了回来。
他抬起头,忽而看见曲陵南身后面色惨白的孚琛,正冲着他露出阴测测的笑容,眸子深处红光一闪,说不出的诡异邪魅。
左元宗心中一凛,再定睛看去,孚琛一付惨遭重创的虚弱模样,适才充满震慑的笑容仿佛从未出现过。
左元宗再不明白他是装的,就白当了这么多年的禹余城城主了。他于刹那间拿定主意,整顿身上道袍,拱手道:“曲仙子今日摈弃私怨,化解我禹余城太一圣君与琼华文始真君之决战,令我两派不至交恶,令我道统正门不至手足相残,实乃我玄武正道之幸事。请受我一礼。”
他这番话拐弯抹角骂文始真君因私废公,为自己那点俗家私仇连四大门派同气连枝的大局都不顾了,心胸狭窄连个妇人都不如。
曲陵南自然是听不出这老头的话外之意,见他行礼,便也回了一礼。她昔日在琼华专门习礼数,这回做出更是分外行云流水,仪态万方。
孚琛在此时却皱眉,似乎忍着极大的苦楚,哑声道:“南儿,左城主说的是,为师此番念私仇废公义,险些铸成大错,幸而适才打斗没伤及多少无辜,不然我为还俗世种下的因果,却要在此背上更多因果,真乃得不偿失,且让为师先陪个礼……”
他一句话未说完,已咳了起来,嘴角慢慢沁出血丝。
曲陵南瞥了他一眼,皱眉道:“别说了,你气息絮乱,灵力流逝太过,现下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
她又转头看看左元宗,不客气地道:“更何况,你们整日里大义挂在嘴边,左老头晓得的道理只比你多不比你少,你不用讲他也懂的。”
左元宗一口气被堵在嗓子眼,眼睁睁看着曲陵南手一扬,将一颗气味芬芳的丹药飞至孚琛嘴边,又见孚琛不要脸地低头含了,抬起眼皮对自己诡异地笑了笑。
他的手,轻轻按在青攰神器上。
左元宗禁不住讥讽道:“文始真君适才毁我外城之时,可瞧不出有什么顾忌因果之虑……”
孚琛立即打断他道:“是我莽撞,幸而禹余城内城无损,不然,我可只会使神器破阵,不擅布阵,可赔不了你一个护山大阵。”
左元宗气得双目圆瞪,却明白他这话的分量,那是让他明白点事理,左律此刻已不在,他文始真君已毫无顾虑,别说区区护山大阵挡不住他,便是满城精英尽出,只怕也是给人陪练的份。
他示弱是为了蒙蔽曲陵南,可不是为了让禹余城蹬鼻子上脸。
孚琛口气一转,又道:“左城主看这样可好,重建外城所使费用,皆有我一人承担,为修两派旧好,来年门派小弟子大比,你禹余城选精英十名,上我琼华浮罗峰,我亲自指点他们修为。”
他不说指点高级修士,却说指点小弟子,一来是免左元宗疑神疑鬼,质他要对本派精英下手;二来是给了禹余城天大的面子,他修为以臻至化神期,有这样的大能指点筑基期小弟子,那是偶尔提点一两句,都足够他们受用终生,便是将这十个少年丢在琼华啥事不干,光见识一项就不可限量了。
他说完,又开始慢慢低咳,像是不好咳太大声以免引起曲陵南厌烦,却越发显得隐忍而痛苦。曲陵南再对他已无情爱,却也不愿见他受苦,当即便问:“够不够?”
左元宗面色游移不定,曲陵南叹了口气,取出一只小玉盒,打开时,只见一股浓郁灵气满满溢出,内里一棵碧色小草娉婷玉立,草中还含一枝,内结草籽两粒。
左元宗一见之下,眼睛一亮,道:“这,这莫不是玄云草?”
孚琛一下伸手按住曲陵南,急道:“南儿,不必如此……”
“你既晓得要偿因果,就该偿个彻底。”曲陵南轻轻拨开他的手,将玉盒递给左元宗,道,“给,加上这个,怎么着都够了。”
左元宗忙双手捧过,喜颜于色道:“多,多谢仙子,不,多谢真君……”
“不必客气。我们可以走了吧?”
“请,请便。”
曲陵南一下抓住孚琛的隔壁,长袖一挥,将他带上天空,风声疾呼中,她依稀听见孚琛愣愣地道:“南儿,昔日是为师带你飞,如今换成你带为师飞,你可曾记得……”
“莫要说话,闭目调息。”曲陵南打断他。
孚琛闭上嘴,他叹了口气,只好如曲陵南所说地闭目。
不知飞了多久,忽而觉得脚下踏上实地,孚琛睁开眼,入目竟是无比熟悉的场景,迎客松,坐功石,他自己的洞府,曲陵南原来将他送回了浮罗峰。
此时夕阳西下,曲陵南看着孚琛的目光清亮如水,不含杂质,无关爱恨,只余澄明。她轻轻冲孚琛颔首,道:“你适才讲的,皆是骗那老道的,对么?”
孚琛一愣。
“什么顾虑结下因果,什么自责因私废公,都是诳人的谎话,对么?”
孚琛莫名地心虚了起来,他忽而明白,这两个问题曲陵南问得很随意,但他若答错了,终此一生,恐怕都挨不近曲陵南身边。
他忐忑起来,在曲陵南清亮的目光下莫名生出烦躁与不安,继而一股豁出去的邪火涌上心头,他盯着曲陵南一眨不眨,慢慢地点了点头。
“没错,我刚刚说的都是谎话。我温孚琛若惧因果,就不会处心积虑算计左律,更不会找上门去与他决斗。这世上最难耐的因果我已尝透,又何惧禹余城那点事情?”孚琛苦笑道,“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想讨你喜欢,我不愿……”
“不愿?”曲陵南皱眉问,“不愿什么?”
“我不愿你以为我跟左律一样,”孚琛低下头,哑声道,“我不愿你将我看成一个自持修为高深便滥杀无辜理所当然的人。”
“这么多年来,灭门深仇乃我勤修不辍的动力,却也是我心魔之所在。”孚琛痛苦地道,“此心魔日日夜夜盘踞我心,令我寝食难安,令我心如火焚。当日我利用你算计你时,明明有万般不舍,却仍抵不过心魔所惑,我甚至以为只待杀了左律,我再将你寻回,将余生补偿与你,这便是还了你的情义。”
曲陵南平静地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提来作甚。”
“不,对我而言,都没过去。南儿,我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也许终此一生都无问鼎大道的悟性,我不像左律,能以不改初心点拨,我凡心太重,权衡太多,这是我之为我的本来面目,只要活着,我便要想如何让自己活得更好,而不是如何让自己修道成仙。若论道心坚忍,我确实不及你多矣……”
孚琛低下头,自嘲一笑道:“我说尽谎言,却难提真心,机关算尽,却难有安宁。这样一个师傅,本就无法教你什么好的,南儿,你何其不幸,拜我为师,可我何其有幸,能有你为徒。”
他踏进一步,结结巴巴地道,“撇开修为、灵根、琼华派真君、不尽不实的荣耀,我实际上便是这么差劲的人,可我温孚琛此生,只为你一人痛彻心扉。我还无法抑制想追随你,日日见着你,我想对着你学不诳人,不装扮,不做高高在上的道君……”
曲陵南端详着他,皱眉问:“难为你罗嗦了这许多,伤处不痛了?”
孚琛立即面露痛苦之色道:“痛。”
“还是我瞧瞧吧。”曲陵南玉手一翻转,五色灵力瞬间凝结掌心,她伸手往孚琛手上脉门一搭,孚琛要害处被人拿捏,却毫不反抗,似认定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全都由她高兴。
一股生生不息的灵力霎时间游走四经八脉,默默温养他体内所受重创,他背上要穴那处被风驰剑诀弄伤之处,此刻被无数绿色光点聚拢起来,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慢慢愈合,而紫府丹田再不如破了大口子的漏底袋子一般泻出元气,而是被同样温润,包含生机的五色灵力堵住缺口,渐渐修复伤处。
灵力游走于孚琛体内之时,曲陵南闭上眼,神识仿佛又置身多年前见过的岩洞中,地下流淌无数岩浆烈火,然此时此刻,那烈焰流火已不再具有炙伤她的威力,反而如温顺的野兽般被绿色光点所平复凝固。洞内也不再热浪逼人,而是清凉舒爽,吹拂到脸上的风,竟有微微润湿之意。
曲陵南对此甚为满意,她双手轻拍,那寸草不生的岩洞壁上,竟然开始出现苍苔点点,继而一根根绿萝藤蔓直地底飞速窜起,爬满石壁,绿莹莹的嫩枝头上,慢慢孕育出花苞,绽开一朵朵绚烂花朵。
曲陵南步步行来,脚下绿草葱葱,蔓延开去,光芒点点,明灭不定。她手一扬,漫天飞花忽而飘起,落英缤纷之下,孚琛乌发红眼,悄然而立,俊美到极致的脸上尽是柔情。
“玩得可高兴?”
曲陵南大大咧咧点头道:“还成。”
“我修紫炎秘文多年,紫府自成火窖溶洞,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里还能春暖花开。”
曲陵南四下看看,道:“多点绿色,多开些花,你日后入定也不会太无聊。”
“如此说来,我还需多谢?”
曲陵南点头:“那是自然。”
孚琛微微笑了,斟酌了一番,终究还是问道:“南儿,你肯来观我与左律决战,又肯于左律面前救我,又愿以自身灵力助我疗伤,现在,更愿入我紫府替我温养元神,你,你是否愿原谅我了?”
曲陵南和缓道:“原谅不原谅,又有何要紧?难不成我一句原谅出口,江河便能倒流,你我能重回师徒身份?抑或我一句原谅出口,往日对你的爱慕之情便能立即死灰复燃,你便能得偿所愿,与我双修?”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芥蒂地将两人那点情意坦然说出,这话一出口,孚琛一颗心便真的往下沉了。
“你为何执着于原谅,便如你为何执着于复仇。事有百态,情有万端,而你却总是拘泥一招一式的方寸之间,井底之蛙做久了,便是这般结果。”曲陵南笑了起来,她笑容温暖而好看,“你我之间,从来便不该只是爱慕与伤害,怨怼与原谅这两条路走,你我之间,该有一片天地,自在逍遥,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你的心魔,不该靠满足它的欲望而换取暂时的安宁,”曲陵南笑道,“你的心魔今日令你觉着看见我便能安宁,若明日它要你占有我才快意呢?你是不是要机关算尽,跟我不死不休?”
孚琛呆住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它杀了。”曲陵南笑眯眯地,突然一下跃到他跟前,手指一比,虚空剑骤然使出,一下刺入孚琛的心脏,孚琛捂住胸口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曲陵南笑着扭转剑柄,道,“别装了,宰你的第一剑由我替他刺出,算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青玄功法融入剑意之内,锐不可当,又被曲陵南这般出其不意地一剑穿胸,便是化神期大能,亦非死即伤。
可那孚琛却只是微皱眉头,眼光中似乎还有笑意。
他问:“你想杀我?”
曲陵南抬起眼,目光清冷。
孚琛笑了一笑,忍着痛楚,温柔而虚弱地道:“乖徒儿,你看看我,我可是你恋慕多年的师傅啊,你应承过要照料我,养活我的师傅啊。”
“你莫非忘了?冰洞之内,你帮为师捕杀水中凶兽,为师为你挡下上古大阵的反噬?琼华之巅,为师教你练功习字,你替为师做鞋烹茶?弟子大比,你被禹余城门人所伤,为师出关便为你杀上禹余城讨回公道?为师冲元婴不利,你以为我被埋岩底,如何心急如焚,以血肉之掌便徒手挖土?”
“为师闭关那几年,你我如何以纸鹤传书,那一句句叮咛嘱托,深情厚谊,你不记得了么?”
“陵南,往事历历,为师深铭心中,纵使为师最后误入歧途,骗你伤你,可到了底,为师还不是生怕左律伤你性命,替你求来伏地咒?”
“这么些年来,为师心心念念俱是你,一刻亦不曾忘记过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你当初住的小洞,为师亦日日清理,不假人手,你用过的东西,为师都一件件郑重收好,就为等你回来。”
“陵南,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你刺我这一剑,我不怪你,可你能不要下重手好么?留我一个机会来弥补往昔种种错失,好么?”
曲陵南手一顿,孚琛目光愈加温柔,他慢慢伸出苍白的手,沿着剑柄,想要触摸曲陵南的。
就在此时,曲陵南左手一翻,一团火球瞬间打了过去。孚琛一惊,下意识缩回手,而曲陵南趁机用力扭转剑柄,血肉自利刃下喷涌而出。
孚琛惨叫一声,面露狰狞,大吼一声双掌齐出,竟是以毕生功力与曲陵南同归于尽。
可那雷霆万钧的掌风拍到曲陵南身上,却莫名其妙如春风化雨,便得绵软无力。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孚琛不甘地嘶吼,双目愈加猩红欲滴,宛若噬人恶魔,他犹自不甘心,以双掌再运灵力,手腕翻转,再度打到曲陵南身上。
砰砰两声,却在触及曲陵南衣裳的瞬间,仿佛被瞧不见的吸力尽数吸入深渊,就在他错愕的瞬间,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道反弹而至,轰的一声将他整个都击飞起来,霎时间撞碎若干岩石,又狠狠地摔到地上。
曲陵南慢慢走过去,负手看向地上那个垂死挣扎的孚琛,此时他那头乌发已失掉光泽,颓败萎落,而那双血红眼珠,亦失掉适才勾魂夺魄的魅彩,变得暗淡无关。
曲陵南看着他,目光清亮,宛若两汪清澈泉眼,泛着柔和之光,如月上中天,月光沁水,隐含着说不出的悲悯,但不知这悲悯却无特指,仿佛对世间一切有情者,却不对当下任何一个人。
她就这么款款走近,衣裙翩然,一如传说中与她颇有渊源的大能修者。她伸出一手,缓缓握住插在孚琛胸口的剑柄,平静地道:“我昔日的一切,你倒比我自己记得还清楚。”
“我曾经的师傅温孚琛是做了很多错事,也骗我伤我,更企图卑鄙无耻地利用我。”
“但有一样他从未骗过我。”
“那就是要不要杀我的问题。”
“你可知,便是他想要我的命,他那种人也不会亲自动手。”
“更何况,他到了后期,想得更多的恐怕是如何保下我这条命。”
“你虽为他的心魔,可你毕竟不是他。”
曲陵南说罢,握紧剑柄,慢慢而坚定地,将之插入孚琛的胸口。
那心魔嘶声惨呼,挣扎着道:“是,我是杀不了你,温孚琛生性决绝,刚毅果敢又对自己狠得下心,却唯独对你与众不同。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注定要成为他的软肋,所以我鼓励他利用你去报仇,我蛊惑他把你视为除掉左律的关键棋子。我花了这许多年,趁着他修行紫炎秘文逐渐壮大成型,不放过他每次心潮起伏,恨意难当的时刻去侵蚀他的心。可我没成想那个窝囊废居然留了一手,事到临头还能硬生生阻断我的灵力!”
他阴森森地咧齿一笑,嘴角渗出鲜血,“可他借你之手杀了我又如何?小南儿,小蠢货,你莫不会以为他设计一步步骗你害你,都是我给他出谋划策?难道是我逼他以你为饵,订下与左律双修的毒计?难道是我逼他罔顾师徒情谊,罔顾你一片真心,非要把你送上左律的床?”
“哈哈哈哈,真是笑话,太可笑了!小南儿啊小南儿,你以为今日斩了我,便能把你心爱的情郎摘个干干净净,便能还回来一个清白无垢,刚正不阿的文始真君?”
“可怜啊,你所喜欢的,终不过是你的幻影,你所看到的,也不过是他蛊惑人心,虚情假意的一套罢了。”
“我是他的心魔,可他又是什么?”
“小蠢货,老实告诉你,你那个好师傅所做的,可远不止这些,他……”
他话音未落,却见整个紫府轰隆巨震,一团紫色烈火自地底涌了上来,瞬间将他整个吞噬。
“啊!曲陵南!你才是心魔,你才是他的心魔……”
他凄厉的话尚未说完,已被烧个烈火烧成一团灰烬。
周遭岩壁霎时间天崩地裂,脚下土地寸寸崩塌,熔岩翻涌,火花四溅。
曲陵南看着眼前这一切,微微皱眉,随后摇头道:“真是吵。为什么每个死到临头的人都那么多废话?”
“可我觉得他所言有理,对那个孚琛,主人还是需小心为上……”
清河化作原型,一直揣在她怀里,此时见此情形忍不住出言警示。
曲陵南认真地问:“你觉着我能怎么防他?是斗智还是斗勇?亦或干脆跟他打一架,宰了他?”
清河一愣,不禁沉默。
确实,对上孚琛这样的人,斗智不如他算无遗策,斗勇不如他心狠手辣,打架的话,曲陵南倒是可以拼一拼,可她不过青玄功法初成,要与冲入化神期,敢与左律一较高下的文始真君比,还真不是拼得过的。
宰了他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没人逼清河更清楚曲陵南的秉性,她虽凶悍,却也念旧,孚琛纵然有千般不是,可他到底是曲陵南的授业恩师,也是当她数度陷入困境时,对她施加援手,种下恩德之人。
若不是为了偿还因果,此番孚琛与左律决斗,她也不会掺和其中,更不会助他温养紫府,斩杀心魔。
“那不就是了?既然防不胜防,干脆不防,孚琛有一点我还是信的。他不会杀我。”
“我又身无长物,青玄功法他习不了,青玄秘境他没法进去,青玄仙子留下的种种珍宝,你宁死也不会让我送他。”
“所以我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没什么好怕。”
曲陵南微微一笑,缓了口气道:“若你还担心,待此间事毕,我们远远离开便是。青攰跟着他也不会吃亏,我倒是不担心那小子。”
清河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微微叹了口气。
曲陵南退后几步,却见脚下不知何时开了一朵紫色小花,花瓣柔嫩,映着漫天火光,脆弱之中却暗藏坚忍的生机。
她不禁微笑,俯身摸了摸花瓣,抬起头最后看了那天塌地陷的场景一眼,随即转身,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待神识回到躯体,又以灵力转了一个周天,曲陵南缓缓睁开眼,目之所及,仍然是松柏苍劲,四下静谧的琼华浮罗峰。
孚琛在她对面端坐,双目紧闭,似为入定。曲陵南抓起他一只手一探,却发现其腹中空空荡荡,连一丝灵力都不存。
曲陵南微微吃惊,以为自己感觉出错,忙抓起他另一只手再探,结果仍然同上。
孚琛那身深厚的功力,不知为何竟然荡然无存。
怎会如此?难不成刚刚帮孚琛除掉心魔出了什么岔子?抑或孚琛在之前与左律的决斗中看似不败,实质外强中干,受了重创以至修为跌至低谷?
可这是孚琛啊,是她那从来只会算计别人,没让自己吃亏的师傅啊。
曲陵南一时间有些茫然,她站起来死死盯着孚琛毫无反应的身躯,顺手朝他脸上拍了一下,孚琛依旧无知无觉。
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忽而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这可是她的授业恩师,又是思慕多年的人,便是他再混蛋,曲陵南想过揍他,想过宰了他,可没想过可以给他一巴掌。
在琼华种种戒律中,这可是绝对大逆不道的行为。
可在她心底,却因为打了这一耳光而兴奋莫名。
这是多年从未有过的痛快,对孚琛那种杀不能杀,揍不能揍的憋屈,以为已经遗忘的愤怒和伤心,此刻突然都又历历在目。
那个心魔孚琛念叨的那些往事,她一直都记得,可她更记得的,是自己获悉青玄功法乃假货时那种震惊和难以置信,获悉尊敬思慕的师傅竟以如此不堪的手段算计自己时那种难过与失望,她独自一人叛出师门时的茫然和痛苦,她十年躲在泾川古寨里每每见旁人家家和睦,恩爱团圆时的淡淡艳羡与感伤。
她问鼎大道,叩问仙路时所感到的孑然一身遨游天地的自在与孤独。
不好的回忆,反而因为重复太多遍而变得刻骨铭心,最初的心动因而变得如此遥远,遥远到如母亲哼唱过的童谣一般,她不仔细回想,竟然会连旋律都不大记得。
思慕如朝露,悲苦却如川流。
曲陵南挥起手,又左右开弓,给了孚琛三记耳光。
她虽未用灵力,却下手不轻,孚琛白玉般的脸颊霎时间指痕分明,高高肿起。
太好了。
孚琛未能运息抵挡,因为双目紧闭,他就算挨打了,也没法装模作样露出那种让曲陵南更想揍死他的容忍和宠溺的目光。
事实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容忍和宠溺,往往意味着另一个人无理取闹或恃宠而骄,可曲陵南对孚琛,明明不是这样。
所以孚琛表现得越痛悔深情,她就越烦。
她一点也不愿进入这种“愧疚——原谅”的模式中。
曲陵南打得兴起,正要挽起袖子再来两下,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吃惊的声音:“我的个仙爷祖宗,住手!快快住手!陵南你干什么?幸亏老子被掌教唤来给孚琛看伤,我要不来,还真看不到你这一出哇!”
曲陵南一回头,云埔童子已经驾着他那朵标志性白云冲了过来,他胖乎乎的手指头颤抖着指向孚琛:“你你你殴打本派分神期大能修者兼你的授业恩师……”
“你这是大不孝,是忤逆大罪,是要送戒律堂思过洞……”
曲陵南慢条斯理放下袖子,瞥了他一眼问:“我是琼华弟子?”
云埔童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拍大腿骂道:“对哦,你已经逐出琼华,他娘的,那外派修士揍我琼华长老,此可是奇耻大辱,我我我要禀报主峰……”
“得了吧,你哪知眼睛看我打他?”曲陵南面不改色道,“我不过为他疏通经脉。”
“疏通到脸肿?”
“你不是有消肿的丸药么,赶紧的给他搽一下,谁也看不出来,还是说你真个要去禀报上头?喂,小云埔,你别没事找揍哈。”
曲陵南说罢伸出手掌,一簇火苗静静跃于指尖。
云埔童子怒道:“臭南儿,你也太目无尊长了吧你,想揍我,你敢?”
曲陵南什么也没说,只是扫了孚琛脸上的巴掌印一眼。
云埔童子顿时蔫了,垂头丧气道:“早知你这丫头会有天长成这么个恶婆娘,小时候就不该给你吃那么多甜甜丸。”
“为什么?”
“该给你吃补心丹!”云埔瞪了她一眼,磨磨蹭蹭自怀里掏出一丸药,用手捏碎了,厚厚涂到孚琛脸上。
他一边涂一边唠叨:“不过也是,孚琛这小子欠收拾,门派里内乱方歇,正是百废待兴,掌教又想委以重任,多少事等着他呢,他倒好,拿了青攰神器就跑去跟左律拼命,差点把整个门派都连累进去。”
“禹余城外城被他尽数毁掉,消息传来,大家都急坏了,主张声援他的与主张将他逐出门派的吵成一团,掌教倒老神在在一言不发,直到刚刚掐指一算,才命我上浮罗峰送药。你说掌教他老人家到底晓不晓得这事有多严重?”
曲陵南满怀遗憾地看着药涂下去,孚琛肿成猪头的脸又恢复昔日白净,随口回道:“有什么严重的,左律打着打着跑了,左元宗那老东西不敢跟孚琛叫板,我就把孚琛带回来了。”
“啊?就这么简单?”
“是啊,”曲陵南道,“随后他就成了这幅死样子,好像一点灵气都没有了,这算修为跌至练气期?不对,练气期也有灵力,他这是回到凡人了。”
云埔童子手一抖,拿在手里的玉瓶险些跌个粉碎。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没灵气?谁变回凡人?”
“你老了耳背啊?”曲陵南奇怪地道,“我说得很清楚了,是孚琛。”
云埔童子将手里的玉瓶一抛,整个人跳下云端,用十个手指头搭上孚琛的脉门丹田等处,过了好一会,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完什么完,”曲陵南诧异地道,“孚琛先前练的功法已险些走火入魔,散去正好,省得以后要遭天谴散功而死。至于他变回凡人有什么问题吗?凡人能做的事可比修士多。难不成琼华会不给他饭吃?会把他赶出门派?”
“你胡说什么。”
“那你忧心忡忡作甚?”曲陵南想了想,认真地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他自高位跌下,周围人微妙捧高踩低。那好办,若你们门派有弟子欺侮他,不愿照看他,便将他送到我泾川古寨吧,我们寨子里都是凡人,有我在,总少不了他一口吃的。”
云埔童子抬起头,问:“你不恨他了?”
“我恨过吗?为何人人都觉得我该恨他?就算我恨,与我捡他回来也不矛盾吧?”曲陵南奇怪地反问,“今日若易地而处,换成你没灵力面临一门派的人嫌弃,我也会把你捡回去养活你的。当然你还喜欢乱炼丹,那是比较废灵草,那我需再想想……”
她话音未落,云埔已经扑上来怒道:“小丫头片子找揍呢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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