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溪的神色却一派自若与雍容:“圣上把他交给我,我自是有信心可以让他在这个位子上坐稳,可他若是听话还好,就怕他的背后,还有其他‘高人’指点。”
早在今年年初,太子便有意无意地来接近他,并且借他的手除去了一些障碍,他不认为那是太子会采取的手段。何况早年间,太子的舅父曾犯在他手上,这个过节,他不信太子这么快就忘了。
他的脸上多了一抹厌烦:“圣上卧病不起,所有的眼睛便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东宫,但凡犯上一星半点儿的差错,都会成为改立太子的名目。他最好识抬举些,否则便擦亮了眼睛等着看,本官能让他在东宫这个位子坐多久。”
宋然一个错愕,有些复杂地看着他。她欣赏的男子,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同她的理想却截然相反,他玩弄权术,翻云覆雨,连太子都不放在眼中,甚至有几分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意思,这样的他,又成了当初那个让人看不清、摸不透的大佞臣了。
她略微为自己的眼光感到一丝忧愁,迟疑着问道:“那……司礼监的态度呢?”
最怕的就是司礼监与内阁也一条心,这般一来,东宫的权利便彻底架空了。
他道:“李墨亭那人最爱故弄玄虚,谁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有意无意地提道,“如今,太子想走出困境,最好的办法大约便是联姻了……”说罢,眸光便飘到她的脸上,定住了,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个洞来。
宋然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不禁避开他的目光,手却在衣袖下攥紧了,呼吸也要用力才能稳住。
他却若无其事地敛了情绪,朝她伸出一只手来,停在她的脸侧。
她照旧不习惯他的碰触,微微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沈寒溪只觉手下的肌肤细腻如瓷,惹人留恋,眼前的这张脸,也如月光下寂静盛开的芍药,虽无自觉,却暗香袭人。
他的指尖在她的脸颊上摩挲片刻,恋恋不舍地收回去,不再提那些朝堂争斗,问道:“这几日,你都在家中忙些什么?”
她的神色这才轻松了一些,微笑道:“我才不忙,每日看看书,听听戏,过得十分自在。偶尔也去铺子里转转,看看杭氏兄弟有没有偷懒。对了,这两个月铺子里的盈余足有一百多两呢,后半年的日子不用愁了。”
她说起一百两时神采飞扬,得到他一声刻薄的评价:“一百两便能让你高兴成这样,当真小家子气。”
她却正经道:“您可别小看这一百两,寻常人一个月的花销也才几两银子,多少人都还吃不上饭呢。待我多挣一些,便去华福寺前开个粥铺,每日免费施粥,救济那些吃不上饭的百姓。”
他轻轻摩挲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道:“你救济他们,他们只会感激你一时,若是你哪日停止了善行,或者施的粥少了,他们反而会怨恨你,你又是图什么?”
她道:“我图自己开心啊。”
他望着眼前眼眸清澈的姑娘,没有说话。
若换作往常,以他的性子,定然要对这番话嗤之以鼻,他向来喜欢以恶意来揣测世人,可是面前的人是她,他便不舍得出言打击了。
他又何必,非要将自己肮脏的思想灌输给她呢。
她突然问道:“大人您饿不饿,近日城东新开了一家糕点铺,据说是苏州百年的老字号,贵得吓人,不过味道是真好。”撩衣起身,道,“还剩下几块,我去取来给您尝尝。”
他估计了一下时辰,起身道:“不必了,本官该走了。”
她脱口道:“可是您才刚来……”说罢,意识到自己不够矜持,耳根子微微烧了起来,好在他并未注意,闲闲道:“你以为谁都似你这么清闲吗。”
她心道也是,他日间忙得连轴转,此时回府,估计也没有多少睡觉的时间,于是回头提起一盏灯,道:“那我送您。”
他却从她手上接过那盏灯,放在桌上,抬手为她理了下头发,懒懒道:“穿得这么少,便不要出门了。若是惊动了谁,这名节便要被本官给败坏了。”
他并不是在意名节的人,可是而今,他却要她清清白白的。
他向来考虑得长远,若是现在可以娶她,他早就八抬大轿将她抬到自己府上,哪还需要像今日这般偷偷摸摸的。无奈地是现如今,他自己的命运都还悬于一线,她此时嫁进来,少不得要陪他一起担惊受怕。他这些年一直没有成婚,一是的确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二则是因为他要时刻保持清醒。
他太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常常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如今,他却要为她留一个退路。
这个退路便是,即使有一日,他一着不慎,落了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她也得清清白白地嫁人。
她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他勾了下唇,凑到她耳边说道:“少微,我走了。”
只是寻常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口剧烈地跳了一下。
他唤自己名字时,舌尖上那缱绻的情意,让人想忽略都难。
他说罢,便要自她耳畔离开,她却忽而伸出手来,将他的脖子给勾住了。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这般胆大,等到冷静下来时,动作已经收不回来了。
二人之间相隔咫尺,呼吸相闻。
她有些窘迫,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心里却突然有很多话想说,她望着他衣襟上银线的织纹,不再克制自己,轻轻开口:“大人,我其实有很多很多的担心。担心有朝一日,会身不由己,不能同大人在一起。大人对我的情意,也许并没有到非要同我在一起的程度,可即便只是一星半点,我也不想让大人枉费。我……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将手从他的脖颈上放下来,垂落在身侧,幽暗的灯光停留在她清致的眉目上,却衬得她眼眸更加黯淡。
他皱起眉头,薄唇微抿。他承认,她不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却让他一目难忘,只怕他寻遍千山万水,也再难找出第二个如她这样的人来。
他将她的手包覆在掌心,沉声道:“有我在,原本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她小小的手躺在他的掌中,似是找到了归宿,不再如方才那般颤抖,只听他淡淡地继续,“我对你的情意,也并非一星半点,虽也不是非你不可,但总归是比你以为的要多一些的。你若是怕枉费了我的情意,日后便努力对我好一些。其他的事,不许再胡思乱想。可记清楚了?”
他一辈子没有说过情话,今日硬生生被她逼出了这么多,说完之后,两人都有些沉默,良久,她才轻轻地“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夜深人静。天上一轮明月,照着这方小院。送走沈寒溪之后,宋然在门边立了很久,才掩上房门,掌心温暖,好似还有他手上留下来的余温。
她决心不再为日后的事忧虑,这扰扰攘攘的世界,终归有一个人会站在自己的身边。
日子又这么过了几天,那日在书肆遇到的公子,如约差人送来了《锦绣记》,宋然向那送书的小厮打听:“不知你家公子如何称呼,我日后该如何归还?”
那小厮道:“我家公子说了,这本书同姑娘有缘,便赠予姑娘了,至于我家公子,姑娘也当是一个有缘人,不要再打听了。”
对方既然不肯透露名姓,她也不好再多加询问,可又不好意思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收下,便让那小厮稍等,去房间里寻了她自己收藏的一个碑帖的孤本出来,请他转交。
城东的尚书府,小厮将东西呈给萧砚时,他不禁笑了一下。这姑娘倒是个周到而雅致的人。他将那《锦绣记》赠予她,本没想要她回报,可若她心安理得地收下,或者给他钱财,便又显得了无趣味了。
但,他们说到底也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他并不放在心上。此时,还有更加要紧的事在等着他。
如今的局势,岂是一个乱字了得,内阁压制六部,司礼监态度不明,还有一个沈寒溪权势通天,明面上是辅佐东宫,可是只要他在,太子便永无出头之日……
也难怪太子会力排众议,让自己官复原职。
他在仆婢的侍奉下,换上大红贮丝罗纱的官袍。平日里总给人以淡泊印象的公子,穿上这身官袍,便似换了一个人。
一身傲骨裹在这麒麟袍中,自内而外都散发着不容人侵犯的威严。
自打拿到这本《锦绣记》,宋然便时时刻刻拿在手上翻阅,可是几乎翻烂了,她也没翻出个头绪来。这戏本子讲的只是个普通的风月故事,虽然戏词写得的确哀婉凄绝,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也的确缠绵悱恻,念给六娘听时,甚至惹她几度落泪,可是里面却并不似藏着什么玄机。难道,这《锦绣记》的玄机其实是在故事之外,同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甚至开始不确定了,严世宁留下的那句话,是不是并无特殊的含义。
哑巴几日前在院子中间支了架子,做了个秋千,宋然晃晃悠悠地坐在上面,问在旁边洗衣服的六娘:“说起柳二郎,你会想到什么?”
六娘沉吟了会儿,道:“其实柳二郎在梨园的名声那么大,很大的原因并不是他戏唱得有多好,而是因为他美得倾国倾城,就连先帝到杭州府巡幸时,都特意请他来御前献唱呢。”
宋然不由得顿了一下,先帝因生母是伶人出身,对召伶人助兴一事多有忌讳,他巡幸杭州府时,竟会主动邀请柳二郎——也怪不得柳二郎会声名大噪了。
六娘沉浸在回忆中,道:“听说他在唱最后一遍《锦绣记》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但描了妆傅了粉,仍旧如年轻时一样,那身段那姿容,几乎无可挑剔。飘香楼有个姐姐前去看了,回来后日日魂牵梦萦的,听说他死了,还专门为他烧了一把纸钱呢。”
宋然不禁失笑,这个柳二郎,长得是有多好看。
还要继续问下去,钟伯却来禀报:“少主,王爷派人来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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