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六年。
这年冬天,沈嫣再一次进宫了。
前夜京城下了一场雪,宫里的砖道上虽然一早被扫出一条路来供人行走,但明黄的琉璃瓦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风一吹就有雪沫簌簌下落。
沈嫣身上披着大红织金绣梅萼纹的斗篷,身上的夹袄厚实温软,袖中还揣了手炉,暖烘烘的,即便在这雪地走过,倒也不会觉得太冷。
只是她露在外面的小巧鼻尖,还是不免被风吹得微红。
两旁引路的宫女替沈嫣打着伞,走在前头的一个女官转头对沈嫣道:“天气这样冷,本不应当召姑娘入宫里来,不过太后实在想见您,这才让人请了您来。”
沈嫣微微一笑:“碧钗姑姑,您何必跟我这样客气。”
她自幼就随母亲一起,不时进宫在太后跟前说话,和碧钗熟稔得很。其实她方才本想问碧钗一句,今日太后叫她入宫到底是何意,但想了想碧钗也未必会说实话,索性干脆就不问了。
一年前,父亲辞官而去,偕母亲南下远游,只她和弟弟两人被留在了京中。
同年秋天,三舅舅就去找他们一起游历了。
虽然京中还有明珠姐姐和表哥,还有外祖母一家在,但没了至亲的父母在身边,她和弟弟偶尔还是会有几分落寞。弟弟还好,他近来忙着考今年的科举,整日闭门读书,只有偶尔才出来几回。她在家中有管事娘子帮忙打理庶务,自己无所事事,心中难免有几分埋怨爹娘竟然把他们抛下。
正想着,慈宁宫已近在眼前了。
十六年前,先帝骤然离世,太后扶持年幼的太子登基,之后却并不垂帘听诊,而选择退居后宫。前朝一应政务,全权交由大臣处理。
起初,朝野上下不是没有非议的。
虽然对外头黎民黔首说是病死,但京中世家权贵又有哪个不知道实情的,那不过是为皇家留了脸面的说辞。先帝正值壮年,突然就暴毙在温贵妃身上,怎么说都不是光彩的事。
但人人心照不宣的实情,就真的是实情吗。
谁也说不准。
头几年不是没有人怀疑过先帝的死因,只是怀疑也没用。
小太后虽然自称不干预朝政,但皇帝毕竟还这样小,以后的事情谁敢保证。若是小太后言而有信,那全权交由沈端砚,就不怕日后养虎为患,祸乱朝野。
然而这些议论,最终还是岁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太后言而有信,赢得了朝野上下的赞誉;父亲急流勇退,保全了两朝首辅、君臣相知的情谊。
沈嫣从容地跟在碧钗的身后,走入殿中。
殿内地上铺着紫锦地衣,九层博山炉徐徐喷吐着沉水香的气息,暖香怡人。
太后如今还未满四十,因为保养得宜,看着面容依然姣好,眼波如昔清澈。她一见了沈嫣便笑道:“阿榴,许久不见你进宫来,莫不是把哀家给忘了。”
沈嫣行过礼后,走到她身边坐下笑道:“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阿榴自然是想要进宫时常陪伴您的。只是如今我爹娘在外远游,家中尚有弟弟在读书,免不了要多照顾他几分。”
两人多日不见,寒暄了几句。多半是太后在说,沈嫣在听,偶尔说几句话也是有意说来逗太后发笑的。一时之间,殿内的气氛也算其乐融融。
正说着话,女官绛簪和一位同样身穿朱衣的女官从外头进来。
那朱衣女官肤色苍白,面容秀丽,一双杏核眼漫无焦距,只有在看到沈嫣的瞬间脸上才微微带了笑意。
待她行过礼后,沈嫣惊喜道:“姑姑,您今日竟也来了。”
沈檀书对着这个自己几乎一手带大的侄女微笑道:“太后今日叫我来陪她说说话,我正想着好些时候没在宫里见到你了,没想到今日可是见到了。”
当年她不愿嫁人,便一直留在家中,成了京城里出了名的老姑娘。
嫂子年清沅担心别人说她闲话,便主张让她找点事做,比方说整理书籍,编纂经卷之类的,也好过整日在家替她和沈端砚带孩子消磨时光。沈檀书想了一想,她自幼喜欢读书,最向往的还是书多的地方,索性就进了宫当了皇宫藏书阁的女官。
虽然因为太后的缘故,她在宫里比寻常人走动要随意些。不过到底是在禁内,想要见到宫外来的人也不是那么自由。所以太后偶尔叫沈嫣进宫陪伴时,也会喊她过来。
太后点头:“你们俩也有多日没见了,正好也凑在一块好好陪哀家说说话。我这慈宁宫冷清得很,也只有你们在的时候才能热闹些。”
她这话说的是真心实意,并非作伪。
当年景和帝死后,她成为太后,便搬到了许久没人住的慈宁宫里。隆庆、宣平二帝的皇后早丧,慈宁宫空虚已久,她刚搬来这里时只觉比冷宫好不了多少。
景和帝的那些妃子她又看不上,自然也无意和那群女人往来。几年前二儿子就在京城开了府邸,搬出去住了,也不能长伴她膝下。
而如今的皇帝又尚且年轻,后宫空虚,也没有皇后妃子热热闹闹地来给她做个伴。
想到这里,太后不由得看了一眼沈嫣。
因为殿里太热,进来之后她便解下斗篷,交给一旁的宫女。
少年人爱鲜亮,她里头也穿了件浅绯色的袄子,下面压着石榴裙,映衬着明眸皓齿,整个人的容色鲜妍极了,却又不会显得俗媚。
沈夫人是京城中都排的上号的美人,沈端砚更是一表人才,他们的女儿自然也出落的亭亭玉立,端庄秀雅,言谈举止落落大方,让人看了便舒心。这孩子自小就时常进宫,也算是她看到大的,太后对她也确实有几分感情。
只可惜——
太后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无论她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都不曾显露,只是仍微笑着和她们说些闲话。
眼看就要到了晌午,太后身边的女官提醒快到了用膳的时候,沈嫣才恍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连忙起身要告辞。
太后一脸不赞同道:“你既然来了哀家这里,自然应当陪哀家一同用膳,哪有让你空着肚子的道理。”
沈嫣笑道:“太后您说的是,只是近来我外祖母感染了风寒,眼看都要中午了,怎么说我当小辈的,都应当回去床前侍疾了。”
她这个借口找的并不高明,年老夫人病了,但是膝下又有儿子又有儿媳的,哪里用得到她一个外孙女去侍疾的。
不过太后也知道她不想留在这里的原因,也不好多勉强她,只能点了头。
沈檀书也跟着起身:“太后娘娘,让我去送送这孩子吧。”
太后无奈道:“知道你们姑侄二人感情好,去吧去吧。”
不一会,这两人终于出了大殿,往外走去。
等她们走后,女官才唤人传膳。
太后才刚刚拾起一双象牙镶金箸,就听外头有人来报:“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身穿明黄龙袍的少年天子匆匆步入殿中,先扫视了一圈后,没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人才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回过神来才对太后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元嘉帝和他的父母都颇不相似,据年老的宫人们说,相貌倒是有他曾祖父隆庆帝的几分风采。他眉目英气硬朗,鼻骨挺拔,形容举止之间已有了帝王风范,和他拿孱弱的父亲、温和的祖父都不同。
太后笑着摇头:“你这哪是来我这里请安的,分明是来我这里寻人的。不过你来的晚了,你要找的人刚走了。”
她眼睁睁瞧着自己这个儿子一听说人刚走,原本已经坐下的身子又起了起,像是下意识想要追出去,但好歹还顾忌着几分颜面,最后还是坐下了。
太后可不给他留颜面,一边让人给皇帝拿一份象牙箸,一边笑话儿子道:“你怎么不追出去了,还要留在我这里,陪我一个老婆子用膳。”
元嘉帝微笑道:“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儿子一下了书房就赶到您这里来,自然是为了陪您用膳的。至于其他人——”
他顿了顿,虽然极力装得冷淡,但未免神色还是流露出一分落寞:“人家既然躲着朕,朕哪毕竟是九五之尊,哪里还有巴巴凑上去的道理。”
太后看他这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皇帝和沈嫣乃是同一年出生,只是后者比前者早了五个月。后来她做了太后,时常让沈夫人带上儿女进宫来玩耍,年幼的皇帝每每来给她请安时,两人没少见过面。只是当年她哪里能想得到,这两个孩子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看对了眼。
太后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沈嫣是她看大的孩子,知根知底,知道这孩子性情好又聪慧大方,会是个合适的好媳妇。若是再历练一番,将来也会是个好皇后。再加上皇帝自己喜欢,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她乐意,不代表别人也高兴,比方说沈首辅和他的夫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困于深深宫廷之中。尤其一方是皇帝,另外一方是她这个太后。
这些年虽然她退居后宫,和沈端砚这个权臣相处还算和谐,两人都遵照了当年的承诺,使得大周日益国泰民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放心地把女儿送入后宫,毕竟在他眼里,她的作为可以称得上是心狠手辣了。
虽然如今他和沈夫人已经离开京城了,但只要他们不点头,沈嫣这向来听话的孩子只怕也不会违逆他们的心愿。
对于当年她做过得那些事,太后直至今日也不曾后悔。若非她当断则断,只怕今日她和两个儿子早不是如今的局面。
只可惜,如今却苦了这对小儿女。
元嘉帝自己口中说着不在意,没过一会自己还是忍不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想来方才沈姑姑也来您这里了吧,怎么也不在这里陪您用膳就走了。”
他口中问的是沈檀书,实际上想问的是谁,太后心里哪能不清楚。
她笑道:“人家姑姑侄女多日未见了,自然要送一送的。”
元嘉帝微微颔首:“沈姑姑如今还是只喜欢待在藏书阁里?她入宫也有好些年头了,儿臣觉得至少该给沈姑姑升一升品阶,偶尔也放她出宫看一看。”省得她想见自己的姑姑还只能到慈宁宫里来,这句话,他到底还是藏在心里没能说出口。
太后随口答道:“只怕不必了,沈女官只怕过段时日就要出宫去了。她在宫里待了这些年,也待够了,前些日子还跟我说,等她整理完手头的旧稿,就要去寻她的兄嫂一同远游了。”
元嘉帝却陡然一惊,站起身来:“什么?沈姑姑也要离开京城了?”
沈檀书要离开京城,他固然惊讶,但是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她走了,另一个人会不会也要跟着她离开。一想到这里,他整个人就无法淡定。
旁边的太后慢悠悠地放下象牙箸道:“人还没走远,你现在去追,说不定还来得及。”
皇帝心道,来得及又有什么用。
她不肯,所以哪怕他贵为皇帝也没有办法。纵然再喜欢,他也不至于勉强了她来。
他还在犹豫,一旁的太后已慢悠悠道:“你们也已有多日未见了吧,这人呢,一不见了感情就会生疏。说不定阿嫣这段时日,又看上了哪家少年郎。”
她话音刚落,元嘉帝就已经按捺不住:“母后!您别说,我去还不成嘛!”
他口中虽然说的万般不情愿,但还是一阵风一样出了大殿,并且越走越快。
等皇帝走后,太后这才慢条斯理地一个人用完饭。
待宫女们将桌席撤下后,碧钗才轻声问道:“您既然还是看不下去沈嫣姑娘和陛下这样,为何不直接修书一封,让沈大人和沈夫人好好考虑一番呢?”
太后摆手道:“强扭的瓜不甜,我若是再强行要沈大人他们做出让步,这就不是结亲了,是结仇。即便最后阿嫣这孩子入了宫,违逆了父母,心里也会难受。走一步看一步吧。”
更何况沈端砚辅佐皇帝多年,这才离京不多时,就要以权势相压,强娶人家的女儿,未免要让人平白心生龃龉。
绛簪笑道:“您还是心软,不然方才也不会去点拨陛下,让他去找阿嫣姑娘。”
这一次,太后笑了笑没说话。
等到众人退下,只留她一个人在殿内午休时,她才悠然想到,她自己蹉跎半生也就罢了,总归不能让儿子和阿嫣也重蹈她的覆辙。
她还是希望,皇帝和阿嫣这对小儿女能够携手,相互扶持走过一生。
就如同当年她曾经希望的那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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