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五年,名震天下二十余年的首辅沈端砚辞去官位。
虽有皇帝太后苦苦挽留,但沈首辅依然挂冠而去,携妻出京远游,自此踪迹全无。
有人说,曾在江南一带见过沈氏夫妇的踪迹;也有人说,沈大人曾在蜀中著书讲学;还有人说,他们当年一路离了京城之后,便径直去了闽地,在那里隐居。
众说纷纭,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无人得知。
又一岁仲秋,泉州城。
傍晚时分的码头上仍然人来人往,一艘船正靠近岸边停泊。
船客们纷纷带着行李包裹下了船,也有那等大户人家几十个奴仆搬着行李,侍卫开道护着衣锦风流的公子哥下船。
说是公子哥也不确切,这人眼看着明显年龄也不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了,只是面上无须,神态还有几分公子哥的风流骄矜,浑身上下一副富贵不知愁的模样,所以看着格外年轻。
秋日的天气里,他手中还拿着一把描金乌木骨扇子,打开来胡乱扇两下,一双眼在岸上的人群中搜寻着他想要找的人。
可还没等他看见,身旁的侍从就指着一处叫道:“在那里!沈老爷和咱们家姑奶奶在那里!”
公子哥连忙看去,果然看到那头张望的人正是他那亲妹妹和便宜妹夫。
这公子哥不是别人,正是年三。
今年春,他这首辅妹夫突然辞官,只留下奏折和一封家书,之后就和他妹妹南下远游了。他打听了许久,总算得了他们的踪迹,一边传书让他们在这里等等他,一边乘船匆匆往泉州这里赶来,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沈端砚今年也有四十多岁了,只是他面容清俊,一身青衫淡然出尘,乍一看仿佛还是个年轻的书生。他身旁的女子玉钗挽髻,眉眼清丽,仿佛还是当年模样。
两人并肩而立,宛如一对璧人。
年景珩见了他们两人就到:“你们两个,不说一声就自己跑了,未免也太不够意思了。”
年清沅笑了笑:“好了,别在这里说了,先回家里去再说。”
今年春,两人离开京城一路南下,一路上并没有如传言中那样游山玩水,而是直接南下来到了泉州这里,买了房舍在此定居。
之所以来这里,只有两个原因。
一是和他们同行的采薇,原先家中就在此处,这次回来也算叶落归根。
采薇当年虽然因封家娘子一事,与年清沅之间闹了些许别扭。之后封家娘子有心利用采薇,后因年清沅受伤,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她渐渐也成熟起来,两人遂也和好如初。
她在京城开的那家食肆越做越大,手艺渐渐也磨炼出来了。
这次和年清沅他们一起回到泉州,她直接住在了年清沅府上,两人闲来无事便凑在一起琢磨菜式,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候。
二是因为虽然沈端砚这人辞了官,人还不得闲,听说泉州这里与外洋通商,特意来这里察看民情。只是还没看出什么,先被年景珩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下落,一路追了过来,要与他们同行。
等回到府中坐下,年清沅才对年景珩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了,今日就是仲秋节,你也不在爹娘身边陪着,让他们二老为你们担忧。”
年景珩摇头:“咱爹巴不得我这白吃白喝的赶紧走呢,至于咱们娘,她忙着含饴弄孙还来不及,哪有空管我这个不孝子,还不如来投奔你们。”
年大人年事已高,五年前就已经致仕了,回到家中颐养天年。年夫人如今忙着照看温韶再次生下的一对龙凤胎,确实也无心再管年三这个老大年龄不肯成婚的不孝子了。
既然他人都来了,年清沅倒也不介意多他这么一个人。看时间还早,打发了他去沐浴更衣,先休息一会,等晚上正好一同行宴。
夜幕很快降临了。
仲秋宴设在花园里,摆了一张黄花梨木大圆桌,周围摆了落地屏风和灯盏,虽是在花园中,却也有灯火煌煌。丫鬟们鱼贯而入,拎着食盒将佳肴一道道摆在桌上。
因在自己家中,也不避讳什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三人都坐在了一处。
他们在泉州买的这处三进的大宅院占地甚广,据说从前是一位富商耗费巨资修建的。亭台楼阁,花木疏石,无一不俱。只可惜这样雅致的园林,只有他们三四人在这,金风吹来,难免显得有几分凄清。
年景珩感叹道:“从前的时候,咱们家仲秋宴可热闹着呢。”
因为沈家没有长辈,后来年清沅他们过年,都去了年府和众人一起度过佳节。年家人多,只要没有不识趣的人,气氛定然都是其乐融融的。
一旁的沈端砚也突然道:“也不知阿榴和阿宵他们如何了。”
阿宵是年清沅小儿子的乳名,大名沈廷炤,今年已有十五岁了。因他出生在正月十五,故而乳名叫阿宵。他如今正在京城中准备明年的科举,所以未能跟随在父母身边。不过按照少年人的意思,想来日后也是要在朝堂上济世安民的,也不可能和他们这等人到中年的人一样,四处游山玩水,消磨志气。
至于长女阿榴——
沈端砚一想起她难免心中沉沉,那种心情仿佛自己辛辛苦苦培育多年的兰花,被不知从哪来的雀鸟啄了一样。
年清沅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轻笑着撞了撞他的胳膊:“好了,当年是谁和我信誓旦旦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既然先前已经决定了让她自己拿主意,就让她去吧。”
年景珩不太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一个孤家寡人看这对夫妻不顺眼,连忙出声捣乱道:“好了好了,吃饭了吃饭了啊!”
身旁的苁蓉噗嗤笑出了声,被年景珩瞪了一眼。
只不过年景珩这个主子在年沈两家向来都没什么威严,旁边的丫鬟都在低声笑。
自从当年受伤之后,苁蓉的一身功夫去了大半,只能彻底养在沈府。起先她跟着沈檀书,后来沈檀书入了宫里当女官,她便跟在了年清沅身边,这一次他们南下远游,甘草、半夏、青黛等人都留在了京中,帮阿榴打理沈府,她身边只带了苁蓉和白芨两个。
三人这才动筷。
不一会酒足饭饱之后,丫鬟们呈上月饼,供他们分食。
年景珩抬起头来看着天上道:“只可惜今晚天公不作美,都这时候了,云还遮着月亮呢。”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会夜幕沉沉,上面也并无星斗。本应当绽出皎洁清辉的圆月正卧在云堆中,竟也不肯露面,未免让人遗憾。
旁边传来沈端砚沉稳有力的声音:“等过一会起风了,或许咱们就能看到了。”
年景珩正要答话,一抬头看到那对夫妻两人正在相视而笑,显然沈端砚刚才那话是对年清沅说的。虽然这么多年他自觉都已经习惯了,但还是未免胸口一滞。
——这两人就不能考虑一下这里还有个孤家寡人吗?
年清沅笑道:“不如咱们放孔明灯吧,值此佳节良夜,写几句祝福的话也好。”
她既然说了,另外两人自然都是点头应允,不一会功夫下人们就拿了孔明灯的材料过来。
有人在一旁帮忙,孔明灯很快就糊好了。
三人一人拿了一支狼毫,沾了墨汁在上面写下自己心中最真挚的祝愿。
年清沅回想起当年她初回到年家度过的第一个仲秋,只觉恍如隔世。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最先写完,探头去看沈端砚写了什么,却被他一手挡住。
沈端砚眼里含笑道:“不准偷看。”
年清沅干脆扭过头去,表示自己并不稀罕,却被沈端砚拉住:“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脾气还和小孩子一样。”
远处的年景珩默默地搓了搓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只觉得这个秋天真是太冷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三人还是点燃了一盏盏写满祝词的孔明灯,看着它们一个个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逐渐向高空升去,承载着他们的美好心愿,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终于,起风了。
一阵轻风卷走了天上的云堆,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宇之上,倒映在在下方紧紧依偎的这一对夫妻明亮的眼眸中。皎洁的月光照彻了这一方小小的庭院,照彻了夜幕下的泉州城,照彻了千里之外的京城,更照彻了大周万里疆域的每一寸土地。
自此云海尘清,山河影满。
再无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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