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进了屋里,见赵栩一头乌黑秀发散在枕上,明明已穿好了中衣,连薄纱凉衫都已套好了,却赖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倒有几分卫玠的风姿,只是手里还在摩挲着昨日急急忙忙给他做的软垫。
“你昨夜怎也不来看看我?”赵栩嘟囔着:“那方绍朴趁机多扎了我好几针。”
九娘走上脚踏,含笑在赵栩脸上看来看去。
赵栩摸了摸脸,不免得意起来:“我就这么好看?阿妧勿客气,尽管随便看。”等天下太平了,日日看夜夜看,她想看多久看多久,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他想到那场景,就眯起眼笑了起来。
九娘噗嗤笑出声来:“我错以为这里躺着的,是我二哥家的大郎呢。只有他才会穿好了衣裳还赖回床上嘟着嘴耍赖。”孟忠厚不仅会像他这么嘟嘴撒娇,还会扭着胖肉在床上滚来滚去。
赵栩气得一拧眉:“谁嘟嘴了?”这阿妧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这般不解风情,要指望她沉迷于美色还有点难,竟把自己和两岁小儿比……
九娘伸手把那软垫从他手里拿了过来,软垫上热乎乎的,看来他是压了一整夜,禁不住又笑了:“你这般孵它,可多生出几个小垫子来了?我本想着天热渗汗,昨日多备了些料子,今晚得空再做两个给你换洗,看来倒省事了。”
赵栩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气得冷哼了一声:“你爹爹昨夜把我气得半死,你早间这是专程来气我的?”
九娘转头看看,盥洗架子上的银盆里已经盛了水,巾帕洗漱物事俱全,索性过去替他绞帕子:“六哥这话究竟是抱怨还是撒娇呢?若是抱怨,那阿妧可要好好说道说道。我爹爹说得也有理,这天下间男子的承诺呢——”
赵栩赶紧打断她:“不是抱怨——我不是抱怨——”他抬起半边身子,却见九娘在盥洗架子前忍笑忍得肩背抖动,气得他倒仰着跌回床上,抓起一旁的软丝薄被蒙在脸上,挡住了自己的面红耳赤。
床边传来九娘的两声轻咳:“我既请缨跟着六哥北上,便想着要尽心尽力照料六哥。若六哥不喜阿妧做这些服侍的事,也不用藏起来躲着我,我唤成墨进来就是。”
丝被一掀而开,赵栩眼睛闪闪亮:“不许唤他,成墨粗手笨脚讨人嫌。阿妧现在调皮得很,看来你爹爹的话你没放在心上。”
九娘将他当成孟忠厚,细细替他擦拭手脸,笑道:“我爹爹说的那些话,世上的人都会如是想如是说,便是以前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又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倒是六哥为何发那么大脾气,吓得我爹爹险些摔下楼又心神不宁地要投湖。莫不是你做了什么心虚不成?”
赵栩想也没想过有这等好事,阿妧会亲自来服侍他洗漱,人跟跌在云堆里似的,全身感触都跟着那帕子走,轻一些,如羽毛挠心,重一些,肺腑舒坦。听了她的话,半晌才回过神来。
“没有的事,你又调皮。天下间的人能懂你我二人的只有我你两个,他又懂什么。我担心你胡思乱想才训斥了他一番。他毕竟是你的爹爹,有个孝字压着呢,你心里要是不痛快,只管跟我说,别一个人躲在屋里生闷气。”赵栩柔声道。
九娘将帕子放了,扶他半坐起来,侧头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却没见到赵栩的耳朵再动上一动:“放心,我没有不痛快。只是这盥洗之事,我勉强能行,梳头束发我却真的不行,不如我让惜兰进来可好?”想起自己日常替孟忠厚梳的小小总角,不到一个时辰就变成两个兔尾巴毛茸茸地翘在头上,不知为何代入了赵栩的面孔,九娘笑得促狭,又觉得经过昨日的波折后,赵栩今日竟在她面前流露出了几分孩子气,而她却也甘之如饴。
片刻后,章叔夜和方绍朴听到屋里传唤,赶紧入内行礼。两人见到赵栩都一愣。
赵栩却不在意两人面色的古怪,他被九娘这么尽心尽力地服侍了一番,昨夜因孟建积压的郁结全没了,心里畅快之极,接过章叔夜呈上的信件,点了点头:“季甫办事极快极稳,就这么安排。”
章叔夜躬身道:“请殿下和郎君下楼用膳。后院马匹一应物事全都准备妥当了,巳时出发前往鹤壁。”
九娘一怔:“鹤壁?我们是要走鹤壁去大名府?”
赵栩继续翻阅着手中的信件:“不错,使团从封丘沿黄河往开德府去大名府。我们穿村越镇,走南太行山东麓到鹤壁,再往大名府去。”
章叔夜道:“忠义伯方才收了张理少送来的衣冠和官印文书,大概是吓着了,恐怕得殿下再同他说说。”
赵栩转头看向九娘:“我们不便露面,有些事便让你爹爹以监察御史的名头去办。你放心,我会看着他,不会出事的。”
“可会给六哥添麻烦?”九娘无奈道,孟建在户部算账查仓这些都能脚踏实地,但做监察御史却是极需细察和决断之能的。
“没事,我是要他去找别人麻烦的。”赵栩笑了起来。
九娘心中一动:“鹤壁?昔日的朝歌——六哥可是要去巡查永济渠的黎阳仓?”黎阳收,固九州。赵栩自然不会只为了避开各路刺客才去鹤壁。半日一夜间,就将孟建提成了监察御史,此举大有深意。
赵栩一怔,哈哈大笑起来。这世上,竟会有一个孟妧,真是他赵栩之幸。
章叔夜弯腰背起赵栩,只觉得殿下今日不用簪子或玉冠束发实在不方便,那长长的发带束起的头发虽然乌黑发亮,显得他多了几分不羁,像极了陈元初,可散落下来的发梢和发带末端会掉落在他脖子里擦过他脸上。偏偏这位殿下得了心上人的夸赞,笑得那发梢发带更加抖个不停。
九娘歉意地朝章叔夜眨了眨眼,心里也甜甜的,甜的发腻。
原来让赵栩高兴,她会比他更高兴。九娘似乎有些明白赵栩说的那句话了。他只要在这世上,她就已经欢喜得很。以往那些她只会为阿昉做的事,若要她为哪个男子做,总觉得有低声下气讨好之嫌。可今日她恨不得多做一些,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高兴得很,看到赵栩因此欢喜,她心里就更欢喜。
她就是愿意取悦他,像他愿意取悦自己一样。原来两情相悦,不只是相互心悦,还有相互取悦的意思。
用完早膳后,章叔夜调兵遣将,按排兵布阵之法,令十多个斥候,骑马先行探路及安排路上一应事体。剩下的人,赵栩、九娘、方绍朴为中军,章叔夜和高似带领十多个赵栩麾下的精英亲卫,加上成墨惜兰约二十骑居中而行。后军则是陈家部曲中的高手连同昨日张子厚执意留下的十多个部曲,护着孟建押后。三队人马相隔两三里路,相守相望,同枝连气。
九娘戴竹笠,身披凉衫,上了马。见樊楼的那三子跪拜辞别赵栩,姿态极为恭谨。她和赵栩并辔而行了几步,随口问道:“莫非这樊楼不只是为六哥所用的商家,而是六哥的?”
赵栩笑道:“三年前阮玉郎假死遁走,我和太初就在河北、两浙和京畿路、福建路的一些重镇上买了些商家,安置人手,好打探消息,这一路北上倒也正好派上了用处。”只可惜秦凤路和永兴军路他们太过依赖军中和榷场的消息,反而少有布置在市井之间,否则也不会被阮玉郎高似和西夏得逞。
九娘由衷地赞叹:“三年前六哥和太初也不过是十四五岁,就开始布置这手棋,委实厉害得很。”谁能想到这样招摇的酒楼竟会和赵栩有关。比起阮玉郎那些寺庙道观,银钱流动充沛和结交达官贵人的便利之处不遑多让,更极利于来往信息的搜集和传递。九娘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三人依然还躬身站着。
因有孟建和九娘在,赵栩下令三十里歇两刻钟。饶是如此,歇了两回过后,又跑了将近四十里,才入了镇子歇息。早有斥候找到了先前就安排好的正店,带着掌柜的在镇子外的大路旁候着。
这小镇位于封丘和鹤壁之间,鹤壁除了朝廷的黎阳仓和鹤壁集煤矿外,还有闻名天下的鹤壁窑尚未列入官窑可自行买卖。而那粮仓和煤矿,历来都有胆大包天的不法之徒,勾结官员,行些贪腐倒卖之事好富贵几代。故而这一路行商之人极多,也都在这小镇上歇息。赵栩他们分批进了镇子,并不打眼。
一入正店,孟建已觉得大腿和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这五六十人不穿甲胄轻装上阵,策马如飞,一个时辰不到就跑了六七十里路。他歇了片刻,就让贴身仆从孟全搀着自己一瘸一拐地去看九娘,只担心这娇娘子家的,万一腿肉磨破了日后可糟了。
九娘也是咬着牙撑下来的,在家里演武场中马儿跑不快,就算小跑,和这战马狂奔又不同。她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瘫在房里的罗汉榻上,任由惜兰替自己捶捏按摩。
孟建敲了门进来,再三叮嘱九娘若是身上有疼痛不适千万记得告诉殿下,不要好强,万一落下伤或是疤,一辈子后悔莫及。
九娘正色道:“若不是阿妧要跟着六哥,六哥他们一日至少可行三四百里路,就能早许多天到中京。爹爹若吃不得苦,不如让孟全陪着回开封去。”
孟建急得取出怀中的官印给九娘看:“你这孩子胡言乱语什么,如今我也是在当差的御史,你看看,怎可拍拍屁股走人?爹爹不过是想走慢一些,晚个一两个时辰也不耽搁什么——”
“忠义伯说得是。”门开处,成墨背了赵栩入内。孟建慌不迭地从榻上滚了下来,让给赵栩入座。
赵栩笑道:“阿妧莫太过好强,你忘了方绍朴?他可不是多出来的。三年来他虽然也被逼着练习骑术,却不如阿妧你骑得好。再说我的伤还没好,也需要疗伤。原本一天也就走个一百里路,慢一些稳一些。但比起使团大队人马的一日四十里,已是远远超出了。正好叔夜还有些事要办,今日我们就歇在这里。忠义伯——”
孟建眼皮直跳,不想赵栩三言两语就打发他去找章叔夜。孟建松了一口气,出门走了几步,又提了一颗心,赶紧回头望望,见房门半开着并无不妥,惜兰也没有退出来,才又松了一口气。
这孤男寡女年少情热,虽说殿下有孝在身,可阿妧那容颜实在过艳,稍有不慎,不仅陷殿下于不孝不义,她年幼不懂事,不知道一个不贞就会把自己压死一辈子。想起那花树下的琴娘含羞带怯地喊着自己表哥,却因失贞只能做了一辈子的妾侍,他心里更慌更急了,又不知道该怎么提点九娘,眼皮跳得更是厉害,心里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各方神佛保佑默默喊了几十遍。
再回一次头,却见成墨背了赵栩跟着方绍朴出了九娘的房门,往右去了。孟建双手合十往空中虚拜了几下,转眼又担心起夜里来,他现在宁可不停地赶路了。
夜间的小镇骤然清净下来,白日里闹哄哄的马车牛车太平车,各色脚夫护卫镖局镖师部曲仆从的,跟着那来往商贩,走的走,歇的歇。日头落山不过一个时辰,整个镇子上就只剩下几声犬吠伴着闷热的暑气,四处散开。
赵栩治完了腿,才派成墨去请九娘到他房里说话。九娘睡了两个时辰也缓了过来,见他神情格外高兴。一旁的章叔夜也眉飞色舞,不由得笑问:“有什么好事让六哥这么高兴?我猜猜莫不是秦凤路或京兆府有了好消息?”
赵栩抚掌笑道:“不错,方才京里最新秦州军报到了,太初率利州军和渭州兵马奇袭巩州,大获全胜。他说再攻下一城后便去中京与我会合。阿妧猜猜接下来太初要攻哪里?凤州?凤翔?熙州?”
九娘虽不通军务,闻言却不假思索:“凤翔府。”只要收复了凤翔府,梁氏便是瓮中之鳖,即便想退也难。
赵栩点了点头:“太初此番极快攻下巩州,一则因为兴平长公主李穆桃无心恋战,意图回防熙州,二则恐怕如太初上次的信中所说,这位长公主不满梁氏专权,要恢复李氏朝纲。”
九娘眼睛一亮:“这次去中京的就是这位长公主?”
赵栩笑道:“可不是各怀鬼胎而来。那完颜亮是靠着高似的手下才攻破上京,若是知道高似也在中京,恐怕也欲借我或契丹之手除去高似。阮玉郎既然一直是和高似合作的,此番被高似破了赵棣登基的好事,定会转而勾结完颜亮。”
九娘听他寥寥数语,已推断出西夏和女真的内斗形势以及相互牵制又相互利用的波谲云诡,更是佩服赵栩。
“太初表哥如果也去中京的话,元初表哥应该也会随行。”九娘叹道:“赵夏之战,表叔应该刚刚才到京兆府。太初表哥就已经想着要奔波千里助你一臂之力——”
她和赵栩,终究对不住陈太初。想到太初临别时欲言又止的神态,九娘眼中酸涩,暗自垂首无语。
赵栩挥了挥手,惜兰却没动,只看着九娘,等九娘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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