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看了看赵栩,对惜兰点了点头。惜兰行了礼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
孟建手上拿了一卷不知从何而来的书,在旁边转悠着,见惜兰出来,走了两步凑过来低声问:“你怎么不在里面服侍?阿妧呢?”
惜兰福了一福:“禀郎君,娘子在和殿下说话。”
孟建不安地看了成墨一眼,打了个哈哈:“今夜这么热,其实还是开着门通通风好,是不是?”
惜兰抬眼看了看院子里的几棵树,树叶丝毫未动:“禀郎君,今夜无风。屋内有冰盆。”
孟建拭了拭额头上的汗。
“章将军也在里面。”惜兰低声道。
孟建刚松了一口气,就见门开了。章叔夜退了出来,又将门掩上了。他一愣,见章叔夜朝自己一拱手几步就出了这个小院子,再回过头,又见惜兰和成墨很有默契地往外退开了几步。
成墨看了看孟建手上的书,微笑道:“忠义伯来这里看书吧,这里有灯。”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头上的一盏灯笼:“总比月下读书强一些?”
赵栩住的是正店里最好的上等客房,带了两间偏房一个小院子,但和浸月阁没法比。屋子一眼就能看到底,家具也简陋,半当中有一个雕花拱月门,算是分了前后屋。
赵栩靠在藤床上,单刀直入道:“提起太初,阿妧可是心里难受了?”
九娘知道他遣开章叔夜和惜兰,是要和自己说话,却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半晌才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赵栩对陈太初会不会心有芥蒂,又会不会因为她的难受而心生不快。她以前总以为自己看得透天下男子,其实不过是以偏概全。而赵栩,又和天下男子全然不同。她无人可考,无史可鉴。
赵栩微笑起来:“还记得桃源社结社那回,我们头一次去阿昉家的田庄吗?”
九娘一怔,想起昔日青神王氏长房的两位老人家和那些追随至开封的忠仆们,眼眶不禁红了起来,那天她回到旧地,见到故人,实在想告知阿昉自己还活着,按捺不住频频失态,哭了好几回。
“那天我在秋千架边上,见到你哭,才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除了我娘和阿予,还有一个女子,我见不得她难受,见不得她流泪。”赵栩柔声道:“以前我虽惦念着你,想让你高兴,想多见见你,却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自那时起,我才知道,阿妧,我心悦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眼前人说着这样的话,可九娘却心底有种钝钝的痛,她懂得太迟,才令太初空伤怀,也令赵栩多煎熬。
“就是那天,我跟太初说,我们桃源社的兄弟姊妹都是一家人,但你孟妧,是我的。”
九娘轻轻抬起手,压了压自己的鼻翼。
“太初说,阿妧是她自己的。”
九娘的手指沾到颊边些许微湿。那时候的陈太初,在想什么,她那时候不知道。现在的陈太初在想什么,她现在还是不知道。可她知道,陈太初一直那么好。而她只有一颗心,容得下一个人,赵栩何时闯入的她也不自知。
云山之姿,水月之像。大海之容,太虚之量。受也的的无心,应也头头离相。随缘有照兮妙而不痕,彻底亡依兮空而不荡。
赵栩凝视着她:“太初说的对。所以,我告诉他,阿妧永远是她自己的,那我赵栩就是阿妧的。”
九娘看着他绽开的笑容,心头被重重撞了一下,连泪也凝在心头,冲不进眼底。赵栩见不得她难受见不得她哭,她就不想哭。
“我和太初有约,待你及笄以后再问你愿意嫁给谁。”赵栩耳边微微泛起红晕:“那时我们也年纪小,没想太多,只各自想着该怎么待你好,好等你长大后能多些胜算。”那时候他们一样什么都不懂,只以为待一个人好,那人就会也喜欢自己也待自己好。也从未想过她也许一个也不喜欢。那样的年纪,他们眼里都看不见别人。
赤子之心,君子之约。九娘将往事一一比对印照,竟有些羡慕赵栩和陈太初能坦荡至此。
赵栩转过脸看向一片素白的纸帐:“后来太初告诉我,舅母向你家提亲了,他心里太欢喜,舍不得跟舅母说不,只能违背同我的约定,抢你回去,实在对不住我。我便打了他一顿。”赵栩转头看着九娘笑了笑:“没打脸。”
九娘吃惊地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赵栩摇头道:“许久以前了,但我打了他以后就不怪他了。若换做是我,我也守不住那约定,等不到你及笄后来选。不过我告诉太初,阿妧你心里有我。如果他只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逼你嫁,我是万万不肯的。于是我们又定了一约,若你亲口应承愿为陈家妇,我便就此死心。”
九娘想起田庄见驾那日,自己和太初雨中深谈,太初问了自己那句话,难道赵栩也在一旁?
“六哥?”
“见驾那日你和太初说话我是听见了。你说的那些,你想要的那种日子,舅舅家的简简单单和和睦睦,舅舅舅母之间那种亲切随意——”赵栩点头道:“这些我都没有,给不了你。我理应遵守和太初的约定,死了心才对。可我那天去金明池游了一回水,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死心,到底还没听见亲口说出那句话。就算是无赖,也要赖下去。”
九娘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并无酸涩苦楚,但字里行间、雨里水中,藏着他多少千转百回的心思,她不忍细想,正想说清自己那日并未应承愿为陈家妇,却听赵栩道:“既然太初违约了一回,我便也违约一回,最多给他打还一顿。但要我对你死心,不是我不想,是我做不到,我也没法子。”言下竟又有了三分得意。
九娘站起身,走近藤床,坐到床沿上,握住赵栩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六哥,阿妧并未应承过太初表哥。他待我极好,我却罔顾了他一片真心。是我太过自私,想留一条退路好安稳过余生,一直未曾直言拒亲,直到知晓苏州也要办女学后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却又害得他背负了那么重的自责。是我有负于他,却不是男女之情,我和太初表哥——”
赵栩反手握住九娘的手:“阿妧你无需说,我也知道。你对我自小就和其他人不同。我待你也和其他人不同。你待太初和阿昉、彦弼是一样的,如同兄弟、好友,极亲近。可你不会气他不会骂他不会咬他也不会打他。”赵栩想起幼时的种种,笑道:“兴许你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可我却知道是不同的。”
九娘想了想,她的确不这么觉得,但究竟何时觉得赵栩和其他人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我跟你说这许多往事,就是要告诉你,无论是我还是太初,我们都有过约定也毁过约定,也都使过手段用过心机。我们会因此生气愤怒甚至打上一场,可我们绝不会认为谁负了谁。倒是你思虑过多,总喜自责,凡事要看当下看日后,莫论因溯源,徒增烦恼。正如你希望阿昕的事太初不要那么自责一样。我也不想因太初而愧疚自责。太初他也是这么想的。”赵栩细细看着九娘,忍住了想揽她入怀里的念头。
别着急,慢慢来,不能吓着她。
万事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九娘慢慢地点了点头。
见到九娘出来,孟建几步迎了上去,见她眼眶有些微红,鬓发衣裳都整整齐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亲自将九娘送回了房。
夜深时分,孟建在藤床上辗转反侧,手中蒲扇已不停地扇了半夜,手臂酸疼得很。看来燕王殿下真是柳下惠,他应该不用再操心殿下会忍不住做出禽兽不如的事害了阿妧。可他心里那隐隐的不舒服又是怎么回事?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两情相悦,阿妧那样的绝世容颜近在咫尺,还流了泪,可殿下竟然都能把持得住。看阿妧的样子,连亲亲抱抱也不曾有过。想起自己千方百计从成墨嘴里打听来的,燕王殿下多年来洁身自好,连司寝女使也不许碰他一碰。
难不成,殿下他——还不如禽兽?
孟建猛然坐了起来,又颓然倒了下去。这可更没法子跟阿妧说了……
众人第二天黄昏抵达鹤壁,到了永济渠边,只见漕运的船只还在河面上如梭往来。黎阳仓的码头上,脚夫们背着一袋袋米粮往返。
水浮天处,夕阳如锦。城墙绵延,人如蝼蚁。
孟建虽任了监察御史,见到老本行,忍不住指着不远处黎阳仓城的城墙道:“此仓建于隋朝,昔日李密讨隋时曾言,既得回洛,又取黎阳,天下之仓,尽非隋又。四方起义,足食足兵,无前无敌。后于唐朝一度废弃不用。大赵太祖立朝以来,才重新修建再度启用。如今也有黎阳收,顾九州之说。”
赵栩笑道:“表叔可来过黎阳仓?说一些给我们听听。”他顾虑的是能否查到阮玉郎暗中盗运黎阳仓米粮的证据,孟建能否按他的安排查证出来相关人员。还有那些米粮究竟运去了哪里。
孟建在马上欠了欠身子道:“殿——六郎——”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我不曾来过,但看过相关记载。黎阳仓仓城东西约七十八丈,南北约八十四丈,内有仓窖一百一十二个,大小不一,最小的仓窖亦能纳十万石粮食。今日的黎阳仓,可供十万大军一年粮草无忧。”
赵栩问道:“眼下仓窖所存的米粮,最多贮存九年。那满了九年的陈粮呢?难道任其腐烂?”
孟建道:“六郎有所不知,这米粮装袋,入窖后铺席堆糠填草,再用黄泥青泥膏密封。仓窖外均刻有米粮出产之地、数量、何时入仓、盘点核秤官吏名字等等。一有旱涝蝗灾,朝廷赈灾,都会先行调用陈米。若无朝廷敕书调用,不得开窖,陈米即便腐烂于仓中,也只能腐烂。若下官没有记错,今年黎阳仓应该有四十万石陈粮要满九年。听说已经调粮运往陕西去了,还有两浙路,看邸报上也调用了三十万石。”
章叔夜忍不住轻声道:“当年我随将军讨伐房氏兄妹时,军粮也有从黎阳仓调的,腐米甚多——”
孟建打了个哈哈,点头道:“恐怕调用的和你们吃到嘴的数字也相差甚大。缺斤少两、以陈代新、以腐代陈,趁机倒卖新米,历来都是常用的手法。雁过拔毛,这些经手的哪有舍得不刮一层油的。”
赵栩侧头看了孟建一眼,看来有他在,明日章叔夜可以省了许多事。
孟建一凛,就听赵栩叹道:“不患一人贪,而患无人不贪。蔡佑执政期间,官员不从污流便遭到排挤。表叔所说的,人人心中有数,却从来无人提起,皆因盘根错节,拔起萝卜带出泥,故而朝中严整吏治,肃清贪腐,任重而道远。
孟建眨眨眼,闭上了嘴。他好像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大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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