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正厅里,已经散了些许人,大伯父和四叔也已经赶来,都正坐在厅中听着马老太太说话。
如丽依旧眼眶红肿,而二姑父如宋灵均一开始所言,态度越发冷漠阴沉,无论马老太太如何说二姑这些年的好处所在,他都是偏头不言不语,手掌按在膝盖上,一副马上就要下定决心的模样。
马老太太一再退让,再说到让二姑回来跪陶家祠堂时,他冷哼道:“她一个没有生子,又害我失子的女人,有什么颜面去面对我陶家的列祖列宗。”
“那你的意思是,要打她一顿,再让她去祠堂罚跪?如若你要这样做才能消气,也罢,我这就让人去把她接来。她做错了事,本来就得惩罚。”
马老太太尽力不让女婿说出那两个字,若是他说了,就得自己三个儿子强势出场,到时场面就更难收了,得顾忌两个外孙女的颜面啊。
二姑父冷笑一声:“娘倒是狠下了这个心,但我消气了又如何,还要将这样害人的毒妇留在家里吗?谁能安心,谁能睡得着!”
如丽的眼眶一片通红,她一咬牙,上前对二姑父道:“爹,我知道娘犯了大错,但那是因为萧姨娘对娘和大姐出言不逊在先啊,您知道她那句话有多难听吗?那是往娘心里戳刀子!况且她要是不抢东西,这件事情就也不会发生,萧姨娘她自己也有错!怎么能全部怪在娘身上,这不公平!”
马老太太抓着如丽的手将她往身后拉,果然就见二姑父勃然大怒道:“她再有错,能有你娘那般歹毒吗!她可以教训妾室言语无状,哪怕给个巴掌都行,为什么偏偏要推她下楼梯,她分明就是怨恨妾室怀子,故意要我断子绝孙去的!”
“您的血脉有我,有大姐!我们身上都留着您的血!”如丽大声哭道,“我知道您一直想要儿子,但您不能为此就忽视我和大姐的存在啊!我们是您和娘的孩子,娘十月怀胎生下,正正经经的陶家人啊!”
她哭着揪着二姑父的袖子跪在地上,仰头时那眼泪断线似的全砸在地上:“我和大姐除了这具身体不同,到底与儿子差在哪里了?我们自小读书识字,做买卖操持家务,里里外外没有任何不周到,谁不夸我们?为着您和娘不敢有一丝不懂事不听话,哪怕是不嫁人留在家里侍奉你们二老也是心甘情愿,我们已经做全做尽做到最好了,为何在爹你心里,在你心里.....连一个自始至终都不存在的东西都比不上啊!”
如丽比起性子柔和的如端,她更加好强,如端是头一胎的长女,她的出生不管性别如何,都是深受父母期待的,而如丽在腹中时就一直被认为是男胎,由她父亲自认为的,先开花后结果。
哪怕名字中的“丽”字,也是由给儿子取的“立”所转变而来。
二姑父对这个小女儿的感情很复杂,她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却占去了妻子最后一次生育的机会,但她比起性子柔和的大女儿,性格却更像自己,争强好胜,倔性坚强,小的时候是讨父母喜欢的假小子,长大后是里外都能周全的利落性格.......若她是儿子,这个家就彻彻底底圆满,没有什么不好了。
可她究竟不是,她们都不是,都不是他最想要的儿子。
他只是想要一个儿子,又有什么错?
“......什么不存在的东西,那是你的弟弟!你就跟你娘一样狠心!没用的东西!”
二姑父甩开如丽的手,手劲大到将女儿摔出去,差点一头撞在椅子脚上。
众人都是一惊,忙过来搀扶,宋灵均一摸如丽的侧腰,突然明白了什么,对二姑父说道:“二姑父打了二姑和怀有身孕的如端姐还不够,如丽姐同样都是有身子的人,你也是照打不误么!”
马老太太等人都是一脸震惊,一摸之下果然发现身形纤瘦的如丽腹部微微凸起,马老太太急切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说!这、这怕是还没坐稳呢!快,灵均你快把你姐送回去,叫大夫来好好看看,如丽你放心,这里有外祖母呢!”
大伯父和四叔都是关心照顾侄孙外甥女的长辈,闻言也是颇为担忧,忙叫人准备马车去叫大夫等等。
如丽看着宋灵均护在自己小腹上的小手,很轻很柔,跟刚刚她爹甩飞她的力道完全不同。
而她爹,是一早就知道她怀有身子的人。
因为她的怀期与萧姨娘几乎相同,她当时兴致冲冲的回娘家告知这一消息时,萧姨娘也有了身孕,当时她爹是怎么说来着?
......锦上添花?
当时看到女儿神情顿住,他又笑着让女儿前三个月不要告知亲戚朋友,就呆在家里,对着送子观音像,虔诚祈祷腹中怀的是男孩,这样她的婆家才会对她满意。
“毕竟你们的体质有可能像了你们娘,若连你们也生不出儿子,我陶良这辈子就算是进了棺材也觉得丢脸。你们萧姨娘给我生个儿子,你们再给我添两个外孙子,我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我们对不起什么了?
如丽恍恍惚惚的想着,她们没有成为男儿身,究竟对不起谁了?那是她们能选择的事情吗?为什么要将这样没有任何道理的事情强压在她们身上?她们不行,还要继续将这笔冤孽算在她们的下一代身上吗?
难道她们的出生就是个错误吗?
宋灵均和马老太太手忙脚乱地把如丽搀扶起来,二姑父看着小女儿涕泗横流的模样,感到厌烦和厌恶,若不是看她已经嫁出,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如今又怀着别人家的孩子,但定不能放过她刚刚那番大放厥词。
“娘,灵均,让如丽自己走吧。”
混乱间,门外突然传来的一道疲惫声线,众人惊讶地转身,果然就见二姑披发站在门口,她神情平淡,嘴唇发白,身旁只有满脸担忧的庄娘子搀扶着她。
“娘子,怎么让二姐来了......”马大余怕二姑父跳起来打人,忙跑过来接人。
“是我逼着想容送我过来的,你别怪她。”
二姑轻拍庄娘子的手臂想要叫她离开自己身边,但庄娘子摇头不肯,拉着二姑的袖子不愿放手。
二姑看着远处护着如丽的宋灵均,僵硬的嘴角轻轻一笑,感叹道:“你们母女真是一个样。”
二姑父此时觉得妻子的平和笑容分外刺眼,他不明白这个害他失去儿子的毒妇是怎么敢笑出来的,正要指着人破口大骂之际,二姑抬手将肩上的披风解开,露出里面单薄的素色衣裙,接着一提裙子,就那样跪下了。
众人都是一惊,那地上还残留着刚化的雪水,地板砖冰冷异常。
“娘!”
“二姐!”
二姑抬手阻止娘家人上前,她将双手轻轻放在膝头上,在这个生活了数年,由她一手打理出来的家中,仰头看着丈夫,她一脸平静的说道:“我是故意的。”
“......什么?”
“萧姨娘,是我故意推下去的。”
“娘!”如丽再次哭喊出声,“您别什么事都揽自己身上啊!那萧姨娘分明也有错,那只是意外而已,不能全算在你身上啊!”
“是啊二姐,那萧姨娘言行无状,恶语伤人在先,你也是为了护住如端而已,她也有错!”四叔瞪着二姑父,急切的为自己姐姐辩驳道,“说不定她就是觊觎你的正室之位才特地演的这出,你不必害怕,我们和娘都在,定能为你做主!”
却听到二姑语气平淡道:“正不正室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她要,我就让给她吧。”
“.......姐你在胡说什么?”
“我自从无法再怀孕生子后,在你姐夫心里,这个家早就没有我的位置了。”二姑看着屋檐上灰色的砖瓦,“我只是对这个家有用的傀儡罢了,陶家的儿媳,两个孩子的母亲,家里家外的下人,他早就不把我当妻子了。”
她垂头讽刺一笑,在这马上就要下雨雪的暗淡天气里越发阴沉冷漠,那不像她,那又是她。
“两个孩子成婚了,我在他这里就彻底没了用处,所以他才迫不及待的养外室纳妾。”
宋灵均看着跪在庭院中的女人,心想她还是看得明白的,两个女儿嫁出成婚,二姑父以往顾忌三个舅子,如今就能以妻子年老色衰,膝下寂寞为由纳妾,一旦生子,那本就被冷待多年的二姑更加名存实亡,她过的本就是寡妇一般的日子,说什么正妻妾室,在她这里没有任何区别。
二姑父听着跳脚道:“我难道不该纳妾吗?我、我都快五十的人了,半条腿进了棺材,却连个儿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好不容易有了还叫你给害了,你是成心!你就是要我这辈子都对不起陶家!”
有人赶忙拉住二姑父,倒是好言好语的对二姑劝道:“弟妹,阿良一直以来都有这个遗憾,你比谁都明白的啊,那孩子生下来也是要尊你一声母亲的,陶家有后,你也可心安了,这又是何必呢!”
“母亲?我自己有孩子喊我母亲,并不稀罕其他人。”
二姑的语气比她此时跪的地砖还要冰冷生硬,她冷冷道:“什么叫心安,养外室纳妾我怎么心安?妾室怀孕生子觊觎我的位置我又怎么心安?等待有朝一日这个家成了她的天下,我的两个女儿连娘家都无法回来的时候,如何是心安!他陶良自那刻决定起,就要将我母女三人踢出陶家门了——凭什么?!”
二姑还是稳稳跪着,但她的声音突然凄厉起来,几乎穿透众人的耳膜:“我为了再次怀孕,不顾身体,喝了数十年促孕的汤药,将自己喝成这副黄不黄,黑不黑的鬼样子!我努力操持照顾家里家外,相夫教女,将两个女儿教的知书达理,家事生意样样精通,不输任何人家的儿子!我低声下气,几乎是趴在地上伺候他,就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的踩踏自己的尊严,到最后!却要迎来这样的结果,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
她抬手一指二姑父,凄凉又痛快的笑道:“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你依然没有儿子,好不容易有了那么一个,却让萧姨娘这个猖狂的激出我藏了这么多年的不甘,当初哪怕你同我好好商量,聘来一个温顺的良家女子为妾与我作伴,我也认了,也认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陶良,这辈子就是没有儿子的命!”
不知为何,二姑的话说完,宋灵均却替她松了一口身体里的闷气,二姑的委屈怨恨埋藏数十年,这样一通不顾后果的发泄,着实痛快淋漓。
二姑父目眦尽裂,被这般深藏已久的暴烈言语激得怒不可遏,病态的红色很快从他的脖颈处爬向他的面庞,将他的双眼染得一片通红,他拍桌暴怒而起:“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你的真心话!果然是一个生不了儿子的女人,就凭你,哪里的福气生儿子!”
如丽崩溃道:“爹!娘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吗?!您看看娘,她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啊!”
“你放屁!她什么都没有做,家里最没用的就属她!早、早知道如此,我多年前就应该休了她!”
“各位,听到没有?”二姑凄惨一笑,“不用多年,现在也可以,在你心里,我早已经是这个下场了。所以我推了,我不后悔,我不会让你如愿。”
二姑父捏起茶杯就要朝妻子扔过去,手臂却在半空中突然停顿下来,接着他的上半身开始不停颤抖,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众人赶忙搀扶,惊慌失措,马老太太一看,这是要中风的样子啊!失声喊道:“快!快去喊大夫来,快啊!”
陶家慌乱成一片,所有人跑进跑出,再他被抬进屋子里后,马老太太按着膝盖,伸着双手跑向自己的女儿,喊道:“阿婷啊.......”
宋灵均拿过自己的披风,跑上前裹在二姑身上,她和庄娘子不停摩擦着二姑冰冷的双手,想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但二姑摇头,她坚持要跪。
“娘,我听你的话,成长为一个很好的人了,对吧?”
二姑,不对,马婷,她泪眼婆娑的问着她的娘:“我做的很好了,对吧?”
马老太太不轻易流眼泪,却在这两句之间,被女儿问出了热泪。
“所以我得跪,我对不起那个被我推掉的孩子,我要赎这个罪。”
马老太太低头,哑声道:“跪完了,和离也好,被休也罢,跟娘回家吧。”
马婷却轻轻摇摇头:“这也是如端如丽的家,我得让她们回的来。”
她仅有的心爱的,只有那两个女儿。
“娘这辈子走不出这个深渊,不想你也走不出来啊......”马老太太抹眼哽咽道。
“但娘苦中作乐,到底将日子过好了,我也以为我能像娘一样的。”马婷颤抖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二姑当然也可以过好了。”
宋灵均说着,将自己的手抄塞进马婷的膝盖下面,盯着马婷一双泪眼道:“还有那么多年呢,二姑父恨你,二姑你怨他,你们这一辈子若是分不开,那就想尽办法别让对方好过!这样想一想,是不是比起之前低声下气,受尽冷言冷语,不知未来的日子,要好受多了?”
几人就那样在渐渐飘下来的雨雪中看着宋灵均,看着她明明也冷得打颤,却捏着拳头打气道:“至此以后,就没有能打倒你的东西了!”
马婷看着宋灵均被冷的微微发白的小脸,扯起嘴角又是哭又是笑,最后将脸埋进母亲的怀里,彻底嚎啕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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