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际雨一直绵绵不断地下了月余才停,太阳出来后,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热。受了洪涝灾害的地方还未曾从灾难中恢复过来,又陷入疫病的围困之中。
而遥远的京都长安,却依旧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大明宫隔三差五就有夜宴,王公贵族寻欢作乐,不知百姓疾苦。
宫廷生活说起来丰富多彩,其实年年岁岁都是那些花样和噱头。丹菲在宫里呆了一年多,便已经觉得闷了,真难以想象那些一辈子都住在宫中的人如何度日。
也幸好段义云回来了,时常借着宫宴同丹菲见面。丹菲对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宠溺,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只要看到他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觉得十分欢喜。
而段义云也因为经历了太多事,更加珍惜同丹菲的情谊。过去他对丹菲亲昵之中还带着克制,如今却将诸多顾虑抛之脑后,只一味地宠着她,对她好。
两人来往密切,落在旁人眼里,免不了引起一些闲话。不过追求皇后身边女官的郎君太多,段义云也不算什么。韦皇后听说丹菲笼络住了新晋的武将,还有些高兴。
安乐公主下嫁大概是今年最热闹的一场盛事。皇家为了这场婚事足足准备了两个多月,耗资巨大,奢侈浪费,丹菲看了暗暗乍舌。
安乐婚礼前一日,上洛王韦敬忽然进宫求见韦皇后。韦皇后将宫人遣出殿去,只留几位心腹尚宫。丹菲也必须离开。她出门之际,扫了一眼韦敬,见他嘴角挂着奸诈冷笑,料这姑侄俩不会商量什么好事。
宫人退下后,韦敬朝韦皇后谄媚笑道:“姑母,侄儿寻思了几日,觉得这次的婚宴就是个对相王下手的极好机会。”
韦皇后不悦地丢了一记白眼过去,道:“我嫁女儿这等喜事,却拿给你来行刺杀人,可不晦气?”
“侄儿想到了个好法子。”韦敬忙道,“我这里有一味药,服用了需要过个数日才会发作。宫宴人多事杂,正是下毒的绝好时机!”
“都说了相王身边戒备森严。我看前几次宫宴,他身旁不是有儿子们守着,就是有亲卫跟着,饭菜酒水都检验过方递过去的。”
“这药验不出来。”韦敬信心十足,“无色无味,只需掺在酒中,或是饭菜中,让他服下。”
韦皇后犹豫不决。
“姑母无需惧怕。”韦敬道,“上次大张旗鼓地刺杀,相王都不敢声张。这次偷偷下毒,他们更无把柄了。”
韦皇后一想确实如此。若是事成,毒几日后才发作,到时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就得寻一个牢靠的人去下毒。”韦皇后思索着。
韦敬离去后,丹菲被贺娄尚宫亲自唤进了殿中。
韦皇后一言不发地打量了丹菲良久,方道:“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气氛实在有些诡异,丹菲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俯身道:“奴去年早春二月入宫,到皇后身边伺候,已有一年零六个月了。”
“这一年来,我待你如何?”
“皇后宽厚仁慈,公正英明,待奴就如再生父母。奴事皇后则如观音菩萨,时常感怀皇后的慈悲恩德。”
韦皇后淡淡笑了笑,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打着,“能干的宫婢多的是,忠心之人却是难求。”
丹菲心跳如鼓,额头贴着地毯,道:“奴乃是低贱宫婢,得皇后赏识才有今日。皇后便是奴的天,奴对皇后一片赤诚忠心!”
韦皇后沉默片刻,道:“忠心不是口头说说,而是要做出样子来的。便是我让你去死,你也会去?”
汗珠顺着鼻尖滴落在地毯上,眨眼就浸了进去。
丹菲紧紧咬着牙,道:“奴这一条贱命都是皇后给的,任由皇后差遣。都说投诚要交投名状,可奴连人都是皇后的,也实在不知道能拿什么出来表忠!”
韦皇后淡淡一笑,道:“现在就有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让你一表忠心。你可愿意?”
丹菲直觉此事和韦敬这些日子里商议的事脱不了关系。再说此刻也绝不容她有半点拒绝。
她当即磕头,大声道:“奴愿意为皇后效犬马之劳!”
“好。”韦皇后点了点头,“此事不难,就需要你这等做事稳重的人来办。若事成了,我必有重赏。阿柴,你同她说说。”
柴尚宫欠身,取出一个缠枝莲纹银酒壶,放在盘子中,目光阴森森地盯着丹菲。
“安乐公主婚宴上,你去给相王上菜斟酒。这酒壶把柄之上有个小龙头可以按下。你劝相王多饮酒,待他微醺了,就按下这龙头,给他斟上一杯,务必劝他将这杯酒用了!”
丹菲通体发凉,心下了然。
她早年随父亲驻军,成日爱在营中戏耍,时常被军师和武将们逗着,教了她不少江湖上的小把戏。这种阴阳壶不是什么稀罕物,专门用来暗杀。里面一半装着毒酒,在斟酒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掺进酒杯里。
韦家又不是第一次暗杀相王了。想到此,丹菲又镇定了下来。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上一次还大张旗鼓吹吹打打地刺杀,这次就知道悄悄下毒,可见还是有长进的。
丹菲静下了心,认真听林尚宫讲解这酒壶的使用方法,以及宫宴那日的安排。
“此事不可失手。”韦皇后阴冷地看着丹菲,“若不然,你就自己喝了这壶酒,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谊吧。”
丹菲面色发白,俯身应下。
柴尚宫领着丹菲出了殿,道:“为免有什么差错,此刻起,你就不得再出含凉殿宫门。你这两日先搬到我的院子里来。”
柴尚宫手下两个女官径直押着丹菲去了柴尚宫住的小院,女史收拾出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厢房,供她暂住。
女史欠身道,“姊妹们都是听柴尚宫吩咐,请娘子在此小住。还请娘子与人方便。”
丹菲自己是被软禁了,怕是只有等暗杀了相王后,才能被放出来。到时候韦皇后是否会杀她灭口,她也并不清楚。事到如今,消息也传不出去,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既来之,则安之。丹菲顺从地住下,吃饭睡觉,一如常人。
次日是个火辣辣的艳阳天,大地被烤得热气蒸腾。太液池的荷花怒放如火,安乐公主的婚礼就是今日。
安乐公主一早入宫,先祭拜了先祖,叩拜了帝后,而后被送上厌翟,前往公主府。随后帝后也一同出宫,前往公主府赴宴。
这次婚宴规模不比安乐初嫁那次,婚宴就近选在了公主府。然而满城权贵竞相来贺,场面依旧喧闹非常。内侍唱诺,琳琅满目的贺礼流水一般端上来,件件都是稀世珍宝。
“下个月可就要吃你们两家的喜酒了。”一位夫人笑盈盈地朝段夫人和孔伯母道,“瞧这对金童玉女,好生般配!”
崔景钰今日一来,就得了不少贺喜声。孔华珍害羞,出来给长辈们行了礼后,就躲在伯母身后。
段夫人见状,道:“四郎,厅里闷得很,你带珍娘出去走走吧。”
崔景钰把手伸向孔华珍。孔华珍脸颊烧红,羞答答地递过手来。两人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离开了花厅。
崔景钰带着孔华珍沿着长廊走到湖边,凭栏赏荷。
湖面凉风习习,孔华珍脸上热度稍退,不住悄悄打量崔景钰。崔景钰明显心不在焉,也并没有什么心思同孔华珍交谈。
这却不能怪他失礼。丹菲一被软禁起来,萍娘就将消息带给了他和李隆基。两个男人都弄不清韦皇后此举的用意,又不知道丹菲如今安危,不敢贸然行动。
是丹菲的身份曝露了?还是遇到了其他什么麻烦。
孔华珍被冷落,心里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
他这是因为方才的事不高兴?他不乐意娶自己?还是自己方才举止有什么不妥?
“崔郎……”孔华珍忍不住道,“你……”
“怎么?”崔景钰回过神,“抱歉,方才在想一件公务。你要说什么?”
孔华珍松了口气,笑道:“你若觉得不耐烦,可以不用陪着我。”
崔景钰听出她话中的抱怨,笑着赔礼道:“是我不对。珍娘觉得闷了?”
孔华珍心情又好了些,“钰郎有什么烦心的事,可以说给我听呀。我们就要……我愿为钰郎分忧解劳。”
崔景钰注视着孔华珍单纯天真的面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兄长那句话的意思。有些事,即便你说了,她也未必能懂。
他无力一叹,淡淡一笑,“那些事由我们男人操心就是,何必给你增添烦恼?”
孔华珍有些失望,道:“方才见了大嫂。大嫂好生能干,操持家事,应酬亲戚,听说还一手打理着几个庄子和铺子。我自愧不如,怕将来翁姑要嫌弃。”
崔景钰顿时想起丹菲,想她小小年纪,就能帮着刘家料理商铺,确实聪明能干。
“这些事看起来难,学学就会了。你若是不喜欢做,将来由我来打理也是一样的。”
孔华珍立刻松了一口气,又忙笑道:“我在家中学了诗书琴棋,伯母也亲传我管家之法。唯独那些商贾之道,长辈觉得不入流……”
崔景钰淡淡笑道:“大嫂是宗妇,自然诸事都要打点。你是幼子新妇,将来管好我们这一房就是。其余的事,就由我来做吧。”
孔华珍道:“其实诗礼人家,又有封邑,也不必去经商买卖。钰郎觉得呢?”
“我觉得……”崔景钰说着,眼角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远处竹林后,李隆基的近侍高力士正朝他拱手示意。
“这里风大,我送你回花厅吧。”不待孔华珍再说,崔景钰就扶着她往回走。
他这是生气了?自己可是说错话了?人还没过门,就对夫家指手画脚起来了?
孔华珍心里一酸,眼睛又有些发烫。
崔景钰急着去和李隆基碰面,没有留意到孔华珍情绪不对。他将她送回孔伯母身边,告了一声罪,就匆匆离去。
“怎么了?”孔伯母发觉侄女眼中含泪,“你们俩吵嘴了?”
孔华珍抹泪道:“我略评论了几句经商不好,钰郎就不高兴了。”
孔伯母不悦道:“崔景钰素来傲慢,可对着未婚妻怎么也能这样甩脸色?罢了,婚事都定了,等婚后你再好生同他磨。崔家又缺你们这房吃用不成,何必去做那等底下的营生?”
崔景钰绕过竹林,李隆基正等得不耐烦,一把抓住他袖子,道:“阿菲跟着皇后来了。我要同她说话,却被几个宫人隔开了。她临走时朝我使了眼神,我虽看不懂,却知道绝没好事!”
崔景钰蹙眉,“定是皇后要她去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你今日要护着相王,分身乏术,我会看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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