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盛大的围猎因为相王遇险,扫了圣人的兴,于是草草结束。
崔景钰杀虎救人,出尽了风头。孔家人本已对他降到最低的好感,又稍微往上提升了些,却还是不提完婚之事。也是崔家自知儿子如今确实声名不佳,也不敢抱怨孔家拿乔。
孔华珍因身体不适没去成围猎,听了消息,倒是有几分欣慰。崔景钰还将虎骨、虎皮送到孔府,又将韦皇后赏赐的南珠送给了孔华珍。孔家姊妹纷纷替崔景钰说好话。
孔华珍收了珍珠,心里默默一叹,暗道:不爱就不爱吧。寻常夫妻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几回,也没有情爱。只要婚后他们两人相敬如宾,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一想,孔华珍倒想早日完婚了。
大概是老天爷听到了孔华珍的乞求,竟然真给了她一个好消息。
安乐公主有孕,准备下嫁武延秀了!
原来安乐公主被崔景钰再度拒绝后,成日和武延秀厮混在一起。武延秀为人其实十分聪慧机敏,尤其会哄女人。安乐公主颇吃他那一套,被他甜言蜜语灌得醉醺醺,床笫之间一时忘了防范,竟然有了身孕。
武延秀出身高贵,封有国公,人又英俊成熟,才华也是实打实的,比寻常纨绔子弟好了不知多少倍。于是圣人和韦皇后对这个驸马还是十分满意的。至于未婚先孕这事,横竖安乐公主当年嫁前武崇训,也是因为大了肚子。帝后两人对此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安乐公主心中还留恋崔景钰,犹豫着不肯下嫁。武延秀倒是有耐心,使劲了手段又劝又哄,作下山盟海誓。安乐公主眼看自己腰身粗起来,既不想生个私孩子,也不想挺个大肚子穿喜服,只得不情不怨地点了头。
帝后大喜,公告婚事。又因为安乐公主的肚子等不得了,于是婚礼匆匆定在一个月后。
消息传来,孔家和崔家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崔景钰的朋友也都纷纷私下道喜,准备着吃他和孔华珍的喜酒了。
孔华珍喜不自禁。崔景钰却是十分镇定,也不见得多欢喜。
段夫人道:“我同你阿爷商量过了,时日后沐休,我们就上孔家商议婚期。这次可再不能有变故了。”
崔景钰拿着书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一切由爹娘做主。”
“你的终身大事,怎么总这么不上心?”段夫人抱怨道,“你可是不喜欢孔娘子?”
“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崔景钰淡然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旁人不都这么过来的么?”
段夫人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个理所然来。
段夫人同崔公如期登了孔家的门。孔家伯父同孔华珍长谈过后,知道侄女一颗放心早就系在崔景钰身上,虽然自己对这婚事还抱有诸多不满,却也不得不同意。
两家人都想快当斩乱麻,赶紧将此事了解了,于是选了九月初九这个黄道吉日成亲。孔家这边立刻让人把孔华珍早就备好的嫁妆走水路从老家送过来。
崔景钰要和孔华珍完婚的事一传出去,那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少女们碎了一地的芳心。一时间京城里乌云密布,女孩子们都没了出门玩耍的心,都忙着在家里吟诗葬花,落泪烧画,更有不少胆大的在崔景钰上班的路上拦了他表白的。
纵使长安风气开放,这样的小娘子追着郎君满大街跑的情景也不是天天见。于是沿途商贩没少看笑话。崔景钰被逼得每日都改了路线,才躲过那些女孩。
幼弟要成亲,崔家两个兄长都要有些表示。
崔景钰和兄长们并不很亲。一来两个兄长都大他十几岁,侄儿侄女都比崔景钰小不了几岁。二来崔家书香气浓郁,崔父和两个兄长都是国学大师,在翰林院供职,且很厌恶如今官场的污浊和倾轧。崔景钰却不爱埋头做学问,于是双方很是有点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觉。
所以崔景钰涉身政局,一直遭到父兄的反对,双方关系一度十分恶劣。直到后来,父兄见他确实一心为公,又有心诛韦,对他态度才又亲近了起来。
这日崔家家宴,崔景钰同兄长和侄儿们坐在院中凉亭里喝酒赏月,女人们则带着孩子在廊下斗牌。
崔大郎十分感慨地搭着崔景钰的肩,道:“六娘这个做妹子的都已有了身孕,快做娘了,你这做哥哥的才成亲。”
崔景钰慢条斯理地喝这酒,道:“小弟不孝,让父母操心。”
崔景钰的大侄子今年满了十六,生得俊朗高大,很是得女孩喜欢。他打量着崔景钰,道:“小叔都要成亲了,怎么看着还是闷闷不乐的?”
崔二郎有些不满,“都孔家拖拖拉拉,好生没趣。若是不满意你,大不了说出来,退不退亲还不是由他们?既不想担着退亲的名声,又不想嫁女,白耗这么久,最后还不是要完婚?做事这么不爽快!”
崔大郎斥道:“如今都已要完婚了,就不要在说亲家的不是了。”
崔景钰笑了笑,端着酒,走进院子里。
今夜月色很好,池水银波粼粼,萤火在水边草丛里低低飞旋。崔景钰站在水边栈道上,若有所思。
身后传来脚步声,崔大哥走了过来。
“怎么?不开心?”崔大郎拍了拍弟弟的肩,“你不喜欢孔娘子?”
崔景钰极少同家人谈心事,但此时此刻,兄弟间那种由血缘而产生的亲切感,和情感上的相互感应,让他极其难得地开了口。
“并不是不喜欢。”崔景钰淡淡道,“只是觉得此事不过如此,并没什么只得特别开心的。”
崔大郎很是无语地打量着这个弟弟。崔景钰自幼就比同龄人显得沉稳懂事,长大了后越发显得清冷。崔大郎本以为他清高,如今看来,他似乎真的是孤家寡人的性子。
“成亲后就好了。”崔大郎只好这般道,“成亲后,同妻子朝夕相处,自然就会有感情了。”
“会吗?”崔景钰忽然问。
崔大郎惊讶。看来崔景钰真的很在意此事。他是终于开窍了?
崔景钰忽而道:“大兄,我当年还小,却记得你成亲前认识过一个小娘子。后来如何了?”
崔大郎一愣,神色有些讪讪,“你记得?怎么想起问这个事?”
“随便问问。”崔景钰道,“你还曾为了要娶她,离家了几日,可是?”
夜色掩住了崔大郎尴尬羞愧的的脸色,他借着喝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当时年轻冲动,不明白父母一片苦心。”
崔大郎少年时出城踏青,结识了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那娘子是小家碧玉,没有长安贵女的骄娇之气,又活泼聪明,善解人意。两人一见钟情,霎时爱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那时崔家已帮大郎相看好了卢氏女,两家都对这婚事十分满意,这当口大郎出了这样的事,让崔氏夫妇好生为难。那个阿青又是不肯做妾的,大郎便一头热血要娶她为妻。
这事一度闹得崔家鸡飞狗跳,大郎还离家出走数日。也不知怎么的,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老老实实地给父母磕头谢罪,答应了和卢家的婚事。
崔景钰道:“我就是忽然有些好奇。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这桩往事估计也在崔大郎心中埋了十来年,今日才有机会一吐为快。
“她说两家本是门不当户不对,纵使她嫁进崔家,日子也难过,妯娌亲戚也没法相处,还会拖累我难做人。我是长子,我的妻是将来宗妇。她再好,却也不堪这重任。你大嫂如今就做得很好,我没有娶错人。”
崔景钰沉默良久,待要再问时,崔大郎却是主动开口道:“我没有一刻忘记过她。纵使如今儿女绕膝,也常梦见她,想念她。你卢氏嫂嫂很好,温柔贤惠明事理,将家里打点得妥妥帖帖,人人都说她是个玉菩萨。我从不后悔娶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我也没甚可抱怨的。”
“但是?”
“但是,”崔大郎一口饮尽杯里的酒,哑声苦笑,“但是心中总有不平之意,总是忍不住想,假如。假如我娶娶了阿青,日子会如何。同心爱之人在一起的日子,是真的快活。你会觉得光阴流逝,却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崔景钰望着粼粼波光,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我不是说我现在过得不好。”崔大郎带着醉意,忽而笑了一下,“就如同你说的,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不过如此罢了。心放低一些,凡事将就一些,也就这么过去了。世人看来,只要夫妻不翻脸,就算是恩爱了。”
“所以阿兄其实一直意难平?”崔景钰一针见血。
崔大郎语塞,半晌方苦笑道:“你将来会发现,那是不同的。有些事,有些心里的话,不是你说给她听,她就能懂的。而有些人,你即使什么都不说、不做,她就全明白了。这不是谁的错,只是无奈。那种相知相恋之情,说着简单,其实可遇不可求。当然我同你嫂子多年相濡以沫,这感情也是无法替代的。你现在还没成亲,还有时间好好考虑。一旦做了选择,就要对此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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