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弼风流之名,是从来不避讳的,宠姬妾宿妓生之事,自十四岁后,每年都要闹几出。滔滔终日养在深府内苑,若青桐赵曙不告诉她,外头的事,根本无从知晓。青桐道:“不仅赎了身,还给了侧妻的份例,养在吕相府后街的院子里。”
方平和赵曙碰杯喝酒,兴趣斐然的看着两个小娘子讨伐吕公弼,诗琪坐在旁侧给方平酌酒,并不言语。滔滔显然极为吃惊,道:“若雨知道么?”
青桐回道:“舅母知道又能如何,她性子软弱,连府里几个妾氏都管不住,更别说在外头的杜十娘。那杜十娘在勾栏里摸爬滚打数年,勾人的本事自是卓绝,若雨哪里是对手?”她狠狠瞪了吕公弼一眼,道:“若雨嫁给你个浪荡哥儿,真是白白糟蹋了她!”
方平见青桐越说越是气,打着圆场道:“比赛开始了,看比赛吧...”
吕公弼却火上浇油“嗦”的从位中站起,叱道:“刘青桐,我好歹是你舅舅,别仗着我纵容你,就口无遮拦...”话还没完哩,滔滔那厢已掀案而起,怒道:“好个吕公弼,如今为了外头的妓生,就敢骂起青桐来,往后是不是还要动手?”
两个小娘子双臂抱胸,气势汹汹的站在吕公弼身前。吕公弼低头蔑视着她俩,虽气得鼻息翕动,怒眼双瞪,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却半点法子也无。赵曙开了金口,道:“吕公弼,过来喝酒,别和女人一番计较。”
吕公弼转头,朝方平道:“你赶紧娶两个妾氏。”
方平笑道:“关我何事?”
吕公弼道:“你一日不娶妾室,她们就非得逼我学你不可。若你也养个三妻四妾,她们就无话可说了。”这下把诗琪也得罪了,她面若冰霜,原本温柔贤惠的眼眸里露出火光,将手中的雕牡丹银手柄长嘴酒壶重重一搁,震得满桌的糕点一抖。
他们身边的女人,可真没一个是好脾气。
正是尴尬间,有两个小厮模样的男人端着酒壶和糕点上楼,也不说话,只往桌上摆弄。吕公弼以为是方平、赵曙吩咐的,赵曙以为是方平、吕公弼吩咐的,方平又与他们同想,故谁都不曾相问。青桐倒是颇觉奇怪,因为有个穿短褐的小厮从楼梯上来时,就一直朝她瞥眼。
滔滔不喜葱蒜,见小厮端出一碗葱油煎饼,皱眉道:“是谁点了这个,好大的气味。”
赵曙连忙端了放得离她远远儿,道:“可不是我...”
方平也道:“不是我。”
吕公弼生怕滔滔要将火气发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道:“也不是我...”
既然谁都不是,那是谁吩咐的?正是面面相觑,青桐忽而一声惊呼,竟瞧见短褐小厮拿着短刀朝自己刺过来。她本能的往旁边侧身,躲过一劫。赵曙是最先反应的,捡起桌上的银壶朝那歹人身上砸去。滔滔素日耀武扬威的,真遇到行刺,就吓得懵在坐上,瑟瑟发抖。
方平将桌子掀了,他父亲是御前上等侍卫,武功卓绝,他从小学了几招功夫做强身健体之用,就扑过去与歹人对打。赵曙、吕公弼武功虽不济,但人高马大,就在一旁帮衬。顷刻间,已有暗卫从四面而来,那两个歹人似乎有些讶然,并不知道自己袭击的是何人,见人越来越多,先是想着逃命,后又有鱼死网破之感,拼死而为。
侍卫将两人制住,压至赵曙面前,道:“殿下,该如何处置?”
赵曙面无颜色,气势恢宏问:“谁派你来的?为何要刺杀我?”几人中只有他在朝为官,是官家面前的红人,许有政敌也不无可知。却不想那短褐歹人道:“你,你是谁?”
众人皆是一愣,就只半刻的诧异,短褐歹人忽而左右开拳,甩脱束缚,犹如困兽之斗,从袖口中拿出明晃晃的短刀,朝赵曙刺去。滔滔站在赵曙身侧,下意识的往他身上一扑,她紧张的闭上眼,甚至还来不及想发生了何事。须臾,却什么也没发生,只听见谁尖叫一声,赵曙随即低吼道:“方平...”
一个侍卫飞身将歹人压在地上,接连四五个人堆了过去。方平闷哼一声,滚烫的血顺着腹部的刺刀滴在手心。他直挺挺的往后倒去,诗琪上前扶着他,吓得浑身颤栗,眼泪直落。
两个歹人被捆得跟粽子似的,赵曙像是失了心神,眼中闪过不同往日的蚀人光芒,夺过侍卫手中长剑,不及阻止,就已一剑刺了去。滔滔、青桐惊诧,吓得尖声大叫。再睁眼瞧时,侍卫已将两人拖下楼,也不知是死是活。
赵曙将剑往地上一扔,伸臂从诗琪怀里揽过方平,低声道:“别害怕,忍着点,不会有事的。”吕公弼下楼去找广文馆的药医,赵曙横抱着方平疾奔下楼,蹴鞠场上乱作一团,政客儒生们都拥挤过来,虽有侍卫开道,但行路颇难。
方平面色苍白如纸,伤口汩汩涌血,沾了赵曙满手。他奄奄一息,勉强撑开眼睛,看见赵曙焦急的眉眼映在蓝天白云之上,嘴唇大张大合,像是在嘶声怒吼。他什么也听不见,唯有耳侧“砰砰砰”的心跳声。唯一一次,他因为他而鼓动的心跳声。
若是还有力气,他肯定会扯动嘴角微笑。
世子遇刺,惊动了整个大宋。旼华长公主可不是省油的灯,立即上奏官家彻查。官家震惊,下旨交由赵曙全全处置。赵曙办事利落决断,方平还未醒,幕后之人已然查了出来,正是翰林学士陈尧佐大人之嫡女陈念薇,而她雇佣的山匪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世子、殿下,只说有人给他们一千两去吓唬吓唬穿男装的青衫娘子,后面狗急跳墙了,才会出手行刺。
事情发展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顾及韩忠彦、青桐之名誉,官家也颇为爱惜陈尧佐大人,就只将陈念薇收押做了官婢,并未牵连九族。对外则称是山中匪徒劫持钱银,算是掩去。收押之日,韩琦亲自写了牒书与陈家退婚,陈府自知理亏,哪里再敢多话,就此两清。
刺杀一事,引得惊涛拍岸,足足两年后,才渐渐销迹。
足足七八日,方平都神思恍惚,时睡时醒。赵曙每日从宫里下值,总是先去公主府看过他伤势,才回家府。滔滔与青桐到底是女眷,不便总是出入,每隔两三日才去瞧一次,也陪诗琪说说话。旼华长公主更是将寝屋搬至方平休息的旁殿,时时伴着。一日晚上,她亲自喂过方平汤药,吩咐婢女给旼华一个檀木雕石榴纹的匣子,道:“你贴身伺候平儿,还要看顾糯米团子,诸事繁杂,操劳不已,真是辛苦你了。”
诗琪忙道:“母亲言重了。”
旼华长公主接着道:“这几天有朝中外命妇来看望平儿,我怕扰了你,就替你挡了去。她们送了好些东西来,咱们府上虽不缺,但也不能不要,只能收下。你且拿清单去,到时再搬回世子府便是。”
诗琪恭谨道:“是。”待旼华长公主去了,她才揭开木盒来看,竟有半尺高的礼品清单,依着单子上所陈列,有送千年人参鹿茸猴脑熊胆的,也有送辟邪镇气的玉佩如意的,林林总总,有上百例的进项。诗琪吩咐婢女仔细登记造册,到时臣子中若有红白喜事,如此人情,都得一样样依礼还回去。
过了半月,方平总算是完全醒了,身上虽还痛,但意识却很清明。恰好赵曙下值到公主府看他,听闻小厮说他已醒,几乎是从马上滚下,两步并三步的往里赶。见方平倚坐在床槛边,就喜不自禁道:“你总算是醒了,差点把我吓死。”一旁诗琪也笑道:“糯米团子一直闹着要见你,我都不敢带他来瞧。呆会他在前头用过膳,让乳母抱来,见到你,只怕晚上得高兴得睡不着觉了。”又道:“你迷糊这几日,十三殿下担心得不得了,天天都来看你。”
方平抬眼望向赵曙,耳边响起那日“砰砰砰”的心跳声,脸上露出一抹红润,竟不敢再看他,垂下眼帘,道:“查出是谁干的么?竟敢刺杀大宋国的皇亲,简直是胆大包天。”
赵曙搬了凳子坐到床前,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方道:“自有侍卫为我挡刀,往后可不许做如此傻事。”方平笑了笑,道:“若不是我挡着,被刺的就是滔滔儿。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辈子,你还能快活么?”稍顿,旋即道:“我毕竟是男子,就算受伤,也总比滔滔儿容易好些。滔滔儿将你视作比自己的命还重,你要是不待她好,可真是狼心狗肺了。”
乳母将糯米团子抱了来,稚童的嬉笑喊闹声让消沉多日的房间变得明亮欢喜。旼华长公主和驸马也过来看望,赵曙寒暄几句,就告辞回府。
银汉迢迢垂落天际,星子像是随手洒在夜空的琉璃,闪闪烁烁,绚烂而美丽。他骑在马上,想起方平那句:“滔滔儿将你视作比自己命还重...”滔滔为他挡刀可视为爱他、惜他,可是苏方平,又有何理由替滔滔儿挡刀?
也是爱她、惜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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