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都是响晴的天气,因兰贵妃忽病重,官家以示皇恩,封兰贵妃之叔外戚张尧佐为宜徽使、节度使、景灵宫使、群牧制置使。韩琦和谏官包拯、吴奎、陈旭等人纷纷上奏官家,弹劾张尧佐。官家大怒,上朝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要罢黜韩琦,却并未真的下旨。
旁人皆劝韩琦收敛,韩琦却道:“我是谏官,自当指出官家不足之处。我忠心耿耿,何惧之有?”后又弹劾丞相吕夷简,指责他姑息养奸,对张尧佐之事熟视无睹,并在唐州担任知州时,以官职之便获取珍珠,进贡给后宫妃嫔,有行贿受贿之疑。官家忍无可忍,次月下旨贬韩琦为新州别驾,三日内出京赴职。不过两日,官家又下御旨,赐都监刘从广之女刘青桐与国子监欧阳修之子欧阳斐择日完婚。
韩忠彦闻之,犹如晴天霹雳。
而儋州又有贼人倡乱,与官府激战犹烈,官家于匪贼极为重视,事必躬亲,召朝中大臣于凝辉殿听政,赵曙每每势必宣召,总要忙至掌灯时分方能出宫。
落衣捧着温水入屋,滔滔正伺候赵曙换裳取冠。赵曙连着几晚上都未睡过好觉,白天又亲侍官家左右,连膳食也吃得不香。她边系紧腰带,边道:“午时青桐来过。”
赵曙“哦”了一声,道:“官家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开口替韩琦求情,连包拯都一心忙着儋州动乱之事,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因天气暑热,滔滔命人煮了白贡菊茶,伺候赵曙洗了手净了脸,落衣就端了茶盏亲自奉上。
滔滔随他行至外屋,道:“岂非没得一点周旋之地?”
赵曙摇摇头,盘坐在炕桌旁,手撑额头,闭目养神。滔滔见他如此,便问:“怎么了?是不是着了暑气?”她抚手在他额上,关切道:“要不要请御医过来瞧瞧?”
正在这时,廊下忽有嚷嚷之声,落衣掀帘出去瞧,半响,回身禀道:“殿下,娘娘,四院武娘子的亲侍萩怡求见。”滔滔颇觉惊异,别说四院的丫头,连侧妻高氏也不敢如此行径,便问:“怎么回事?”
落衣恭谨道:“萩怡说,武娘子腹痛得厉害。”
赵曙自己还头疼哩,微怒道:“去告诉高娘子,叫人往外头请大夫来。”落衣瞧着赵曙的神色,很是惶恐,不敢多话,应了正要出去,又听他道:“下回若是再敢闹到二院来,可不许轻饶,失了规矩,成何体统。”
落衣出去告诉了,那萩怡却跪在阶下不依不饶道:“让奴婢见见殿下,奴婢有话要说。”廊下灯火摇曳,婢女们见她痛哭流涕,纷纷斥责道:“你当这是哪呢?岂容你胡闹。要命就赶紧走,不然追究起来,不说你,连武娘子也受牵扯。”
不料,萩怡也是硬性子,连连叩首在阶上,顿时额上鲜血直流。落衣看着萩怡如此尽忠拼命,倒有些钦佩,想帮衬她一把,进屋道:“萩怡在阶下磕头,不肯走,非得见殿下。奴婢想着或许真有急事...”
滔滔想了想,吩咐道:“你去问问她出了何事?”又起身侧坐至赵曙后面,两只葱指轻揉着他的太阳穴,有一搭没一搭道:“前些日,韩家退婚,青桐才松了口气,短短几天,官家又忽然下旨...哎...”赵曙太累了,连话也懒得回答,只“嗯嗯”两声。
落衣进屋,面露慌张之色,滔滔犹还未问,就急急道:“萩怡说武娘子有孕在身,此时腹痛,正是吃了陈娘子的糕点。”
赵曙眼睛猛的一睁,似未听清,道:“你说什么?”
落衣将话重复道:“萩怡说武娘子有孕在身,此时腹痛,正是吃了陈娘子的糕点。”
赵曙放下撑在额头的手,叱道:“胡闹!”不管召谁侍寝,赵曙都会吩咐玉霖送上汤药,且每回都会亲自问过玉霖是否亲眼看着喝完,那武氏,即便再多恩宠,又岂会有孕?犹是如此,他还是回头望了望滔滔,见她小脸儿唇角紧闭,气得发紫,不觉额上青筋突突,越发抽得发痛。
他起了身,道:“我去四院瞧瞧。”说完,提步就往外走。若是武氏真的有孕,就不止是该如何向滔滔交待的问题,而是在十三殿下府里,竟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玉霖在大院得了消息,急匆匆的跟上赵曙。
月色清寒,如水般倾泻。花园灯暗,四五个丫头在前面提着青纱灯,众人行步匆匆,落衣随在花径旁的泥土里,亦步亦趋,诚惶诚恐道:“殿下,奴婢发誓,绝对没有违抗殿下的意思,每回都是亲眼瞧着武娘子喝下汤药方走,从未假手于人...”赵曙面色凝重,并不言语,忽而朝她淡淡一瞥,如利刀般剐在她身上,骇得她忙住嘴。
四院的人都知道殿下要来,早早守在院门处恭候。见了赵曙,皆福身道:“殿下万福。”
赵曙顿住步子,他连武氏住哪间房都不知道。玉霖心中了然,上前引路,道:“殿下请来。”萩怡此时止了哭,脸上挂着泪痕,在灯下一照,就白刺刺的反光。她提裙上阶,掀起帘子,请赵曙进去,低声喊道;“娘子,殿下来了。”
侍从们都站在外头,只高氏、陈氏、李氏随着进去。高氏一听萩怡闹到二院,就忙遣小厮去外头寻了大夫,此时人还未至。武氏痛得直哼哼,见赵曙来了,如遇救星一般,隔着帘幕低唤道:“殿下...”激动得说不出话。
丫头将帘幕捋起,赵曙上前,只见武氏身上盖着一床薄被,面色苍白如纸,额头滚着豆大的汗珠,沁入鬓角,连青丝也似湿漉漉的。她艰难的举起手臂,赵曙握住她的掌心,虽是握着,却冷冰冰,没有半丝温度。
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何时开始不吃汤药的?”
武氏听得浑身颤栗,道:“殿下...臣妾也想要个孩子...”眼一眨,泪水就如雨水般滑落,顺着太阳穴浸入发鬓中,消失无踪。
他冷冷的重复:“何时开始不吃汤药的?”除了高氏,陈氏、李氏听着赵曙如此咄咄相逼,有如唇亡齿寒、巢毁卵破。愣了半响,武氏才战战兢兢道:“半年前,有一次我喝完汤药,因着半夜回房着了寒,胃里不适,就将药全吐了出来。我心里一动,从此依葫芦画瓢...殿下,我知道错了,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好不好?我好痛啊...殿下...”
赵曙松了她的手,坐在旁侧炕上,问:“叫了大夫么?”
高氏回禀道:“已经遣人去外头叫了。”屋中只点了三四盏青灯,照得并不通亮。赵曙脸上不好看,众人皆屏声静气,不敢多语。偶有武氏疼痛难忍的呻吟之声,也是断断续续,微不可闻。李氏心里难受,上前道:“殿下,容我去替武娘子擦擦汗。”
陈氏瞥了李氏一眼,眉头紧皱。她先还在想托辞,如何说清自己的糕点并没有动手脚,如今看来,殿下压根就不想追究。才要缓口气,见李氏如此,抢了她风头,实觉可恨。
赵曙道:“你去吧。”李氏福了福身,就出门吩咐外头的人倒温水拿巾栉来。赵曙宣萩怡上前问话,道:“你是何时知道武娘子有孕的?”
萩怡跪在地上,叩首道:“前几日,武娘子吃不下饭,胃里酸,又总是吐,我以为她着了暑气,就想问院子里管汤药的婆子要些药茶。那婆子问了我武娘子的情形,还问了武娘子侍寝和上回来月事的日子,一算,就说武娘子有孕了。武娘子想让胎儿稳当些再告诉殿下,岂料今儿下午陈娘子忽然送了两碟子桂花糕来,武娘子吃完后就开始腹痛不止...”
陈氏正要开口,忽有外头的丫头禀道:“蔡大夫来了。”
赵曙挥手让人进来,蔡大夫常与府上来往,见了赵曙,先抱拳行了礼,方掀帘坐在踏板上,细细给武氏诊脉,片刻就道:“夫人胎像不稳,有滑胎的迹象,在下先写两个方子给娘子保胎,想来并无大碍。”赵曙想了想,令屋里的人都退下,只剩武氏、赵曙、蔡大夫在屋中。
三人在里头细说,高氏等也不知情形如何,一想到武氏若生下庶子,其地位必将要越到自己头上,就觉瑞瑞不安。而陈氏,她下午送点心,无非是想好好相处罢,并不知晓武氏已有孕,更别说害她,但如果武氏真要赖在自己身上,却也无从反驳。只李氏,满心里想着赵曙进门时那冷淡的模样,四人中他待武氏最为宠爱,可刚才,却连半句安慰、欣喜的话也没有,着实令人心寒。她微微发愣,连赵曙出门走了,也似没有知觉般,怔忡杵着。
赵曙站在二院和大院的岔路口,立了半会,方往二院去。他知道滔滔要发脾气,他也可以无视她回大院睡,先过了今晚上再说。可是,又怕她生着闷气,憋坏了身子。果然,二院的灯全部熄灭了,院子里黑漆漆的,遥遥只能望见树林尽头隐约有灯光闪烁。廊房的小厮赔笑道:“主母已经睡下了,落衣掌娘子吩咐说,请殿下回大院安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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