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天气大晴。
晨阳洒落,透过雕花格子明窗,金灿灿的映在青纱上。婢女将寝屋中帷幕捋起,用百子千孙纹铜勾挂住,见滔滔起身端坐于榻上,就忙跪至地上替她穿鞋。落衣从外屋进来,滔滔已经站起,想着赵曙今日旬休,不必进宫,便问:“十三呢?”
落衣赔笑道:“殿下坐在炕上看书哩。”有两个婢女端着面盆和巾栉进屋,落衣亲自拧了把温毛巾,递予滔滔,道:“娘娘今日要出府看蹴鞠赛,是穿男装还是女装?”
滔滔净了手脸,望着窗外霞光万丈,直照进屋里来,染得四处绯红,灼人眉眼,犹豫片刻,方道:“就穿男装吧,我想骑马。”
赵曙一身朱红裘衣,掀帘进屋,道:“太阳烈,仔细晒伤了,还是坐马车罢。”
滔滔本还有些顾虑,听他一说,立即下了决心,道:“烈就烈吧,到时候用玫瑰露往身上厚厚的敷一层,就好了。”说着,就吩咐落衣将柜中的男衫全部捣腾出来。她自生产,就胖了一圈,穿来试去,总不合身,气得直呼呼。
赵曙双臂环抱,倚着窗台,抿着唇角看着她折腾。滔滔立在落地长铜镜前,忽而回眸一睨,道:“都怪你!”几步走到他跟前,食指戳在他胸口上,道:“若不是为了给你生儿子,我也不至于此。”她杏眼圆瞪,立在阳光底下,衬得脸上白净莹亮,像是抹着一层粉蜜。他不由得捉住她的小手,嬉皮笑脸道:“儿子也是你的呀。”又低头垂至她耳侧,将她埋在自己的阴影里,无声而笑,悄悄道:“画堂西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态意怜。”想起那时,大婚初定,两人不能相见,只能让小厮婢女传信。偶尔私会,便珍惜不已。
旁侧站着一屋子的婢女,滔滔冒冒然突闻此言,羞得满脸发烫。待稍稍反应,卯足了劲,一脚踢在他腿上,狠狠道:“纵了你几回,就敢上房揭瓦是不是?今晚上,回你大院睡去。”
她很久不曾踢他,赵曙没得防备,实实挨了一脚,疼得龇牙咧嘴,斥道:“高滔滔,你就不能轻点么?”滔滔回去摆弄男衫,头也不抬,道:“不、行、”
婢女们唬了一跳,幸而落衣算是见识得多了,施施然从药柜中取了跌打膏药,替赵曙揉抹敷上。赵曙眉头紧皱,擦了药,见滔滔的脸还通红通红的,忽又觉得有趣,自顾自的一乐。
许久,滔滔才勉强换了件白衫,将满头青丝用发冠束起,干净利落,倒有几分英气。家府有专门的马厮,养着二十余匹马,滔滔那匹旁人是不敢骑的,她若不用,就一直供养着,谁也不敢动。如今那马也与滔滔一般,太久未跑动,满身肥膘。
滔滔并不计较,翻身上马,极为得意。
两人骑着马并着肩,慢慢穿过大街小巷,往广文馆去。就像上学时那般,只许侍卫远远跟在看不见的地方,若无召唤,不许现身。汴京城的早上喧嚣而忙碌,开茶馆、酒肆的,卖胭脂膏粉、绫罗绸缎的,商贾小厮、贩夫走卒,四处呦呵引客,川流不息。
滔滔瞧着热闹,笑道:“你若没有在朝为官,我们开个茶馆子也不错。每天迎着太阳起床,然后我煮茶水,你在外头喊客。”
赵曙骑在马上一晃一晃,道:“你会煮茶么?”
滔滔强辩道:“那我们就请个厨子煮茶,我和你都在外头叫卖。”
赵曙道:“你可知道请一个厨子得花多少银两?茶水本就是薄利多销,你若还要请厨子,只怕我们非得饿死不可。”
滔滔吹鼻子瞪眼,道:“你就不能顺着我说两句?”
赵曙学着滔滔的口气,道:“不、行、”
两人优哉游哉的吵着嘴皮子,半柱香的路程,硬是走了半个时辰。诗琪坐的马车是公主府特制的,停在广文馆前,极惹人眼。青桐和吕公弼,方平和诗琪恭候已久,见两人行来,方平就上前牵住滔滔的缰绳,扶她下马。
赵曙问:“你们等得可久?”
方平依旧是尊贵的世家子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笑道:“无碍。”
有广文馆的管事上前引着几人去大成殿的木楼,前庭依旧如往常,搭着长长的彩色幕棚,里面挤满了政客、儒生还有穿戴艳丽、透着浓浓胭脂香味的妓生们。木楼位置高,视野宽阔,旁侧又临着池水,清风吹拂,极散暑热。
比赛还未开始,青桐想去训练场看看韩忠彦,就挽着滔滔,求她同去。两人才下了楼梯,就撞见陈念薇迎面而来。滔滔只觉头大,正要拉着青桐拐弯走,却不料陈念薇竟先开口了,朝滔滔福了福身,道:“娘娘万安。”
滔滔见陈念薇如此,不得不守着礼仪道:“陈娘子多礼了。”陈念薇脸上泛起一抹蔷薇初绽般的笑意,道:“娘娘可是来看蹴鞠赛的?”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滔滔有些不耐烦,强捱着性子道:“是啊。”
陈念薇自顾自道:“我也是来看蹴鞠赛的,像我等未出阁的娘子并不该总在外头露面,可韩琦大人下了帖子请我与家父过来,倒不好推辞。”说到韩琦大人,青桐脸上微微有些不快,陈念薇看得分明,心里得意,又道:“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滔滔巴不得以,忙道:“快去吧。”
待陈念薇走远了,青桐很是失落,道:“看来他父亲还是想和陈家联姻。”滔滔牵着她往训练场走,道:“别想那么多,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让他逃婚。”
青桐哂笑,道:“让他逃婚,除非真有熊心豹子胆可以卖!”
韩忠彦远远看见青桐,扔了蹴鞠,大步朝她跑去。到了跟前,看她脸色不大好,敛住笑意道:“怎么了?”青桐不想与他提及陈念薇,就随口敷衍道:“头有些疼。”
他半分犹豫也没有,也没想过要顾忌什么,就在大厅广众之下,先用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又用自己的头去碰。青桐虽穿着男装,但身姿娇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子。他道:“头上滚烫发热,是不是中了暑气?”他的眼睛清亮亮的,像是一汪碧潭。青桐望着那双眼,不由得一愣,随即道:“并没有中暑气,是被太阳晒烫了。”
因着滔滔在身侧,韩忠彦有什么话也不好意思说,半响才支吾出一句:“小心身子。”滔滔看着他那木愣模样,忍不住“噗呲”一笑。他问:“十三殿下和世子在哪里?我过去招呼几句。”青桐道:“你呆会就要上场,不必专门过去说话。”稍顿,声音微微低下去,婉转柔肠道:“我就是过来看你一眼。”
韩忠彦“嗯”了一声,见她鬓间有发丝松散,就伸手替她抿了抿,温言道:“呆会散了场,你在门口等着我,我换身衣就去找你。”青桐点点头,道:“我等你。”两人说完,再无旁话,就相互对望着,默默不语。
他们不知道,此时陈念薇正从某个阴暗的角落望过来,嫉妒得怒火中烧。她身边跟着两个世家女,本是被她拉来炫耀自己的未婚夫在蹴鞠场上是如何的英武神勇,如今见此等情形,有穿粉红缎圆领褙子的世家女道:“那个穿男装的女人就是刘青桐么?”其实韩忠彦退婚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她们也有所耳闻,不过当着陈念薇的面,装作不知道罢。
另有穿玉兰色纱缎裙的娘子道:“站在旁边的娘子好像是十三殿下府的主母娘娘罢,我以前在宫里见过她一次。”说着,声音越发低下去,道:“她当时站在皇后身边伺候,官家让她给兰贵妃敬酒,她还真敢抗旨不去哩。”终于忍不住问:“念薇,韩家退婚的事不会是真的吧?”
陈念薇面无颜色,冷冷道:“若要退婚,韩大人今日也不会请我来看蹴鞠赛。刘青桐算什么,不过是低贱的庶女...”她粉拳紧握,关节发白,指甲似要嵌入肉里,心里暗暗道:“韩忠彦,是你先对不起我!我早就跟你说过,一定会报复你和刘青桐,怎么就是不听?”
言语间,锣鼓敲打之声四起,青桐道:“比赛要开始了,你快去吧。”儒生们渐渐入场,顿时彩旗飞扬,人群沸腾。青桐遥望着韩忠彦入了队,方携滔滔回木楼。吕公弼刺咧咧道:“你们俩在赛场上亲亲我我,不怕叫人笑话么?”
滔滔捡了把花生往吕公弼身上扔去,道:“你看幕棚里那些儒生、朝臣和妓生,嘻嘻笑笑,动手动脚,怎么不见人笑话去?”
吕公弼手里拿着蒲扇胡乱散着,道:“青桐是大家闺秀,该检点些,难道还嫌前阵子闹得不够?”青桐眉头一皱,道:“我何时不检点了?倒是你,给杜十娘赎身后,最近越发连家也不回,日日跟她鬼混,还敢说旁人不检点?”
滔滔惊得眼珠子都往下掉,道:“你给杜十娘赎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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