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主子,念完了。”侍女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双手举过头顶,捧着一张沾染文墨的宣纸,谦卑恭顺。
被叫做主子的女人,纤纤玉手拨弄手中的佛珠,慵懒地半坐床榻上,一手手肘靠着金丝软枕,青色衣裙勾勒出姣好的曲线,如墨长发被一根精致的玉簪松松盘起。
她闭着眼,与这青楼的胭脂水粉格格不入,却又恰到好处。
床榻边还跪着一个身着水红色薄纱衣裙的女人,她跪趴在地上,身子纤细娇弱,隐约可以看到身上的红痕,她无声抽泣,却一动也不敢动。
“绿檀。”床榻上的女人睁开了眼,眉目间的悲悯与妩媚复杂又和谐。
“在。”水红色衣裙的女人正是绿檀。闻声,她的身躯不禁一颤,来自深处的恐惧让她害怕,手指下意识地哆嗦收紧。
“很好。人人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如今我倒是见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你是为大家伸冤了。”她说话慢条斯理,抬眼低眸间,却是无法反抗的威慑。
话音刚落,绿檀连忙摇头,闻名京城的月春楼的四大美人之一,如今哭着向女人磕头,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主子,没有,绿檀没有,绿檀万万不敢,是他,是他引诱我,主子饶命,主子饶命。”绿檀白皙的额间很快血流不止,她似乎不知疼痛,不知血色,只是拼命地磕头,为自己赎罪,为自己辩驳。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白昭月轻笑,白嫩的玉足踩着绿檀的手下了床榻。
另一个侍女接过她手中的佛珠,转而递上消除暑热的玉石白扇。
“斯——”绿檀疼得出了声,脸颊泛起了红晕,可又连忙咬住下唇。
白昭月轻扇玉扇,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张宣纸,“好词,看来这位贫穷郎君倒是有几分才情在身上,瞧瞧这些话,把我们这些个冶叶倡条的青楼女子说得多么无可奈何,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你说是不是。”
“烧了吧。”她眼中一冷,将宣纸扔给地上的侍女。
侍女应声,当着绿檀的面将宣纸连同诸多信件一起扔进了火盆。
绿檀余光目睹火舌肆虐,却不敢多言,清澈的杏眸满含泪水,终究在纸张全部化为灰烬时忍不住掩面而泣。
侍女面不改色,带着火盆退出了房间。
“你怎么这么蠢呢?”白昭月坐回床榻,双腿交叠,身子前倾,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一手轻轻给她扇风,“路非仁因为作风不良被贬官革职,他顶上那位一直对你有意思,若是把你送到那位床上,你猜猜,他能不能官复原职。”
“我看你是在这楼里被我宠坏了,神志都不清醒了,竟还相信落魄才子的话本。”白昭月猛地甩开她的脸,面色冷漠,“来人,让绿檀姑娘清醒清醒。”
房门应声打开,进来两个龟公,按住了绿檀,一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和一个抬着水盆的侍女紧随其后,冲白昭月行礼后,婆子扯住绿檀的头发,将她按入水盆中,又在她即将窒息之时松开手,如此反复。
白昭月扇着玉扇,重新闭上了眼,吩咐一旁站着的侍女,“出去告诉其他姑娘,若有想要求情,就进来。”
“是。”
房门外,月春楼的姑娘们小声地交谈着,推攘着,站在最前面的三位姑娘容貌出众、气质别样,正是四大美人中的其余三位:若凝、芷风、雪莲。
若凝本不愿来,以她看来,绿檀自作自受,还平白连累了身边的侍女受罚,主子惩罚她,情理之中,但芷风非拉着自己来看戏。
芷风同绿檀向来不对付,又因之前被绿檀抢了客人,乐得看她笑话,纯属来凑个热闹。至于雪莲,算是唯一一个担心她的,却也称不上有多么真心实意,不过是居安思危。
“我们要不要去求求情?”雪莲攥紧了手中的绢帕,眉头微皱,神色不安,“绿檀,她也并没有真的要和那个男人双宿双飞,她也是受了欺骗。”
“并没有?要不是主子拦着,谁知道有没有,公然坏了主子定下的规矩,她就是活该,谁去求情,你吗?雪莲大圣人。别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好。”芷风娇俏讥笑。
“你看什么笑话,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哪一日在里面的会不会是你。”雪莲愠怒瞪向她道。
“是你们谁都可能,唯独我,绝对不会。明知道主子是个不能招惹的,还偏偏要去做那些个蠢笨如猪的事,自讨苦吃。”芷风斜睨她一眼,满是不屑。
“她只是被骗了。”雪莲反驳道,“她想要爱,有错吗?”
芷风正欲开口,被若凝拉住了,“你和她计较什么,说一套做一套的货色,也配你浪费口舌。凭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就够主子给她好受了。”
“也是,蠢货和蠢货,总是扎堆出现。”芷风冷哼一声,不再搭理她。
侍女打开了门,众人微微扶身,是主子身边的念晴姑娘,虽是侍女,却也是主子的心腹,不苟言笑,办事稳妥,却也狠辣,楼中不听话的姑娘,都在她手下调教过。
“主子说,若想要求情,就请姑娘们进去,若不是,就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念晴让出一条道,目光扫过众人,短暂地停在了雪莲身上。
鸦默雀静。
房内传来模糊的水声和绿檀的挣扎求饶,大家纷纷低垂着头,陆续离开,不敢多言。若凝拉着身体微微僵硬的芷风离开,只留下了雪莲。
“雪莲姑娘可是要进来?”念晴道。
“我······”她藏在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努力平复自己的语气,躲开她的视线,“我也不打扰了。”
她提步想要离开,但是,念晴抓住了她的手腕。
“姑娘还是进去吧,主子吩咐,您一定要在一旁好好看着,涨涨教训。”
雪莲低垂眼睑,敛住眼下的阴暗,应声,乖顺地跟着她进了房间。
“我就说,她还当主子看不懂她那点小伎俩,也就是绿檀傻,把人家的话奉若瑰宝!”芷风见状,拉着若凝大步离开。
雪莲被带进了屋。
“主子。”念晴回到白昭月的身边,安静地站着。白昭月抬眼看了雪莲一眼,抬了抬左手,让他们停下了动作。
此时的绿檀,已然狼狈不堪。
她如获新生似的半伏在地面,一手扶着自己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面色苍白,水珠混杂着眼泪顺着脸颊滴落衣襟。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清醒了吗?”白昭月将扇子往旁一递,雪莲快步上前接过扇子为她轻轻扇凉。
“清醒了。”绿檀声音接近喑哑,猛磕了几声。
她跪正身子,“求主子垂怜。”
“说说吧,你们俩的事。”
这一切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绿檀是月春楼的头牌姑娘,锦衣玉食地养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有不会,引来大批王公贵族的青睐,为她一掷千金。
她先前是官家小姐出生,一身大家闺秀的知书达理气质,又受了青楼里的调教,仅是坐在那,便是诱人的鱼饵。
头牌姑娘接客不像寻常姑娘没得选,若是有看上的客人,主子也不会过多阻拦。只是这么些年,没有头牌姑娘选择过那些穷书生,她们心照不宣,不愿意辱没了自己的身价。但是绿檀开了这个头。
那日夜里,绿檀原是不接客,但路非仁给她点了一盏夜灯。
月春楼的夜灯价格高昂,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让姑娘知道有你这个人,并且可以给姑娘送去一个东西。
点夜灯的人只多不少,人人都想俘获美人芳心。绿檀收过不少东西,大多是些金银首饰、名人字画,看过了,留下一两样,剩下的都要交给念晴姑娘收入库房,最终的主人还是月春楼的主子白昭月。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故而也有不少人借此送些东西,希望得到白楼主的青睐。
绿檀在一众东西中,看到了一盏精致的兔子灯笼,上面还有未干的墨。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笔法苍劲有力,她鬼虎神差地,想要见一见这个男人。
俊美有才,落魄书生,花言巧语,让绿檀动了心思。
月春楼是销金窟,路非仁那样的人哪儿有钱日日来这,只好另辟蹊径,拖人将信件和一些小东西送到绿檀手里,绿檀对他有意,顺水推舟让身边的侍女去接应,更是在休息日相约见面,一来二去,两人情投意合,互许终生。
“他说,要娶我,带我离开京城,我和他做一对闲云野鹤的夫妻,他说他爱我,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所以,他约我在西郊城外见面。”绿檀背部不似过去般挺拔,反而有些佝偻。
她缓缓道来,语气日渐平静,她本也不是个愚笨的。
婆子上前,狠狠扇了她一个巴掌。
“西郊城外向东十里,路非仁头上那位有一处庄子。”白昭月点到为止,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说得多么透彻。
绿檀猛地抬起头,迎面的巴掌又将她的震惊和痛苦一起打落。
婆子退下,念晴望着绿檀,道,“您一向聪慧,如今倒是被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爱困住,险些毁了自己,主子把你带回来后,也把路非仁绑来了,您若是想问什么,不妨去问问他。违背了楼里的规矩,您该受的还是得受,但也会让您明白,这事的前因后果。”
念晴冲她身边的龟公和婆子道,“将姑娘带下去,见一见路非仁,再带到暗楼里,不许人探视。”
“谢主子。”绿檀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任由自己被带走。
房内只留下了雪莲、念晴。
静谧无声。
白昭月手上又拿起了那串佛珠,慢慢拨弄。微微上挑的眼尾有几分媚意,此时却多了些冷冽。
大名鼎鼎的白昭月,月春楼的主人,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倾国倾城又手段了得的蛇蝎美人。
人人都道,一介女子能够在京城站稳脚跟,身后一定有位不可言说的厉害人物。可他们不知,月春楼真正厉害的,就是这位小小女子。
裙下之臣不计其数,风流韵事只多不少。
可惜,这几年鲜少出现人前,让那些慕名的公子少爷心痒难耐。
雪莲自幼在月春楼长大,因容貌出众被额外调教,也因此,比旁的姑娘知道得更多些,也更明白,主子的手段。
她呼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玉扇,跪在了床边,为她轻锤小腿,婉转柔和的声音小心翼翼道:“主子,雪莲知错,请主子责罚。”
见白昭月一言不发,又接着道:“雪莲不该怂恿绿檀私奔,违反楼里规矩。主子,雪莲一时糊涂,请主子责罚。”
白昭月抿了一口热茶,才慢条斯理地低眸看着她,嗤笑道:“你从小就这样,不是个安分的,我不同你计较,实在是中招的人蠢笨,正好让他们涨涨教训。但是,雪莲,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那就可以废了。下次做这种事,尾巴藏好了,别让我给你收拾。下去吧,将楼里规矩抄个一千遍,你的牌子就先撤了。”
念晴送走雪莲,为白昭月端来精致的糕点。
“主子,您对雪莲姑娘,是仁善的,只是,会不会太过宽恕了。”
白昭月换了一身凉快的衣裙,更显玉骨冰肌,她享受着念晴的投喂伺候,手上还拨弄着佛珠,“无碍,看着点吧,如果不听话,就杀了。”
“是。那主子,路非仁怎么处理。”念晴问。
“听说,赌场那边常有寻衅打架,上次还打死了人。既然是作风问题被革了职,那就让他去赌一赌吧。”
“属下明白。”
白昭月闭上眼,良久后,骤然开口问道:“我教了她们那么久,怎么半点都没有长进。”
语气中是无奈和打量,像是一枚石子,扔进了平静无波的湖面。
绿檀进了暗楼,白莲撤了牌子,头牌美人只剩下了若凝和芷风,一切却风平浪静,客人来来往往,也无人会多问,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主子。”念晴有话要说。
“何事。”
“绿檀废了他一只手。”念晴一顿,“左手。”
“知道了,下去吧。”
白昭月翻着这个月的账目,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心里不由得叹息,还是心慈手软了。
情爱,不过是男人骗女人心甘情愿的工具,又怎么能够陷进去呢。
一旁的桌面上摆了一个棋盘,白子被团团包围。
成了弃子啊。
念晴还没有离开,犹豫踌躇。
“主子,有人往那送了信,我们看过了,才让房东给小公子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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