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人们提到湘军总是会想到曾国藩,对它的印象更多停留在表面,即挽救了大清朝的汉人团练武装,大家在回顾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往往会对湘军的坚韧强悍而感觉到疑惑,然而来到这个时代已久后,赵源才深刻地意识到,湘军并非只是简单的军事集团,它的背后其实是一个文化群体,即湘湖理学派。
湘湖理学派发轫于程朱理学,它受到了干年湖湘传统学风的影响,将程朱理学的坚定信仰以及经世务实作风融为一体,因此它具备强烈的卫道精神,但是对社会现实又有极为清醒的认知,往往能以此制定相对现实可行的策略,从而实践自身理论。
抛开理学负面的东西不谈,赵源认为湘湖理学派具备其自身的先进性,尤其是在清未这段历史上充当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像陶澍、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刘蓉、江忠源、郭篙焘这些人无不具备实干精神,成为了湘湖理学派的代表人物。
尤其是曾国藩已经隐隐成为了湘湖理学派的领袖,他发布的《讨粤匪檄》在湘湖理学派当中具备极高的号召力,一旦这些人转为复汉军的敌人,对于治理湖南极为不利,而在这种情况下,赵源想要同曾国藩争取民心,比单纯的军事行动更加困难。
赵源看了一眼左宗棠和罗泽南,轻声道:“看来得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分一分曾涤生的势,切不可让他独占鳌头。”
左宗棠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向了罗泽南,摇头道:“左某自家知自家事,想要分曾涤生的势,怕是力有未逮,此番还需得是罗山兄出马。”
赵源连连点头,罗泽南也是湘湖理学一代大家,论起学术地位可是不弱于曾国藩,只是历史上罗泽南早逝,且没有官居高位,这才被曾国藩光芒所掩盖。
罗泽南却轻轻摇了摇头,道:“在下德行不够,尚不能分曾涤生之势,但是臣倒是知道衡州有一位湘湖理学巨头隐居此地,若是王上亲往延请,或许能争得一二先机。”
“何人?”
赵源顿时来了兴趣。
“贺长龄。”
罗泽南微微一笑,道:“此人曾历任江苏、福建以及江宁布政使以及云贵总督,久居宦场四十年,且治黔九载,振兴文教,于云贵声望一时无两,更曾担任长沙岳麓书院山长,纵使与陶文公相比亦不遑多让......若得此人出山相助,纵使曾涤生亦无可奈何。”
听完这番话,赵源却反而心思凉了半截,道:“似这等人物,如何能相助我?”
倒不是赵源不够自信,实在是因为像这样的理学重臣,一生无非就是活个名头,断然不会在临了之际,将一生的清誉付之东流——且与左宗棠、罗泽南不同,前者尚且需要舞台一展才华,而后者年龄已经到了将死之际,再加上亦曾担任封疆,又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他投奔赵源呢?
罗泽南却摇了摇头,道:“王上倒是妄自菲薄了,贺长龄固然无所求,可是也免不了俗,他得为子孙计,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到,满清主昏臣奸,视汉臣如仇寇,如今尚且有所用都能这般苛待,将来若是缓过来,怕不是要行清算一事。贺长龄至今都留在衡州,未必没有别样心思,王上只要摆出求贤若渴的态度,贺长龄或许便就坡下驴了。”
赵源仔细思考了一番,道:“那该开出个什么价码呢?”
“至少得给一个开国侯,再加一个湖南巡抚。”
“可以。”
赵源倒没有丝毫犹豫,虽然当下汉王府下尚未正式封爵,一个开国侯弥足珍贵......至少目前除了赵家宗室外,就连左宗棠、罗泽南都还没有得爵,但还是那句话,湘湖理学派首领这个价码太贵,值一个开国侯。
定下此计之后,赵源安排左宗棠在衡州调理民生,安定地方,而他则亲自率领一个营的护卫,在罗泽南的陪同下前往衡山,据称贺长龄归乡后便到了衡山隐居,已经有一年多了。
出了衡州后,时间已经接近年未,然而赵源触目所及之处,却毫无半点新年喜庆的气氛,百姓们遭遇战乱之危,早早就已经躲在了村中据堡而守,而有些地方则因为战乱的缘故已经彻底荒废,只剩下了一片断壁残垣,看上去已经显得极为凋敝。
众人快马加鞭行了一日后,很快就赶到了衡山,不过此地倒显得有几分太平迹象,衡山脚下的百姓们在镇外挖掘了壕沟,放置了拒马,甚至还垒成了一条完好无损的土墙,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若非巡视的兵卒都是百姓装扮,赵源还真以为是清军已经至此了。
罗泽南骑马侍立赵源身旁,低声道:“想必是贺耐庵的手笔。”
赵源点了点头,轻声道:“去问问情况。”
罗泽南点了点头,便驱马向前,叫了里面的乡卒出来,互相通禀了姓名,那乡卒看到外面大军似乎也有些慌张,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进了镇内去通禀消息。
......
“什么?赵源就在镇外?”
此时衡山镇内一处颇为宽敞的宅子里,两年中年士子脸上一片震惊,他们齐齐望向了主座上面相清癯的老者,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这一消息。
赵源是何等人?那可是大清朝榜上有名的头号反贼,人人得以诛之,可如今这一逆贼竟然带着人马出现在了衡山脚下,还颇为客气地寻人通禀,只为了求见面前的老者——湘湖理学派的头面人物贺长龄。
之所以说贺长龄是如今湘湖理学派的头面人物,是因为陶澍已经仙逝许久,能跟陶澍齐名的贺长龄自然是硕果仅存的耆老,从辈分上来说绝不是曾涤生这个晚辈能比的,从才华能力上而言,贺长龄也已经过了这个年纪。
当然,能坐在贺长龄对面的人自然也不普通,其中一人正是曾经编练得楚勇的江忠源,而另一人则是湖南湘乡人,姓刘名蓉,乃湘湖理学派的后起之秀。
他们之所以在这里,就是为了贺长龄而来。
说到底,贺长龄是当下湘湖理学派的头面人物,本不应该继续留在衡山,可是他却以保卫乡梓为理由拒绝撤往长沙,而曾国藩知晓此事以后,便派遣了刘蓉前来劝说,正好又遇到了消失许久的江忠源,于是二人便屡屡相劝,却没想到忽然得到了这般重大的消息。
江忠源神色冷峻,连忙开口道:“不论此獠作何打算,都不能让庵公落入此獠之手,霞仙兄,你赶紧护着庵公前往长沙......我留下来拖延他们。”
刘蓉微微一怔,他下意识看向了贺长龄,却发现老者脸色却十分淡然,似乎并没有将镇外的大军放在眼里。
贺长龄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赶紧走吧,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江忠源下意识苦苦劝谏,“庵公,您是理学名臣,还需留得有用之身......”
“岷樵,时至今日,你还看不清天下大势吗?今日我便是专门在此等待赵源。”
贺长龄忽然开口打断了江忠源,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到了这个时候,江忠源顿时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老者,仿佛是第一天认识此人一般,他结结巴巴道:“庵公.......您一世清名......莫不是玩笑话.......”
刘蓉也是脸色发白,他们都想到了最为严重的可能,那就是老头子要投敌!还是投向对大清朝最具威胁力的复汉军!
若是天下人得知此事,若是朝廷得知此事,届时湘湖士子又该自处?
贺长龄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低声道:““什么一世清名,那都是过眼云烟......当下朝廷不信任汉臣,已经有了自取灭亡之道,我湘湖理学一派却不可彻底与清廷绑死,那样的话如何对得起先贤?贺某走出这一步,便是为了保住湘湖理学一脉的命数.......”
他年纪大了,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但是其中的含义却明明白白,湘湖理学不能一条路彻底走死,至少要学会两边下棋,而眼下赵源所代表的复汉军势头正猛,若是现下加入正如雪中送炭,至少能换来一个大大的人情,贺长龄便打算用自己的一世名声做筏,将自家的后辈渡过去,这样无论将来胜败如何,湘湖理学派都不至于彻底消亡.......
江忠源陷入了沉默,他知道贺长龄此举已经成为了定局,甚至他都觉得曾国藩或许也知道贺长龄的选择,但是知道又如何?
贺长龄微微一笑,却反过来对江忠源劝道:“岷樵,你在大清朝没有出身,再加上朝廷已经不信任汉臣,将来前途有限.......现如今不如效仿左季高和罗罗山,跟我一起投赵家,将来未尝不能博一个开国公侯.......”
江忠源微微一怔,当下默然。
左宗棠和罗泽南都是湘湖理学派名士,他们投靠赵源的消息或许对于旁人而言是绝密,但是在湘湖理学派内部却并不是秘密,其次众人早已经有所知晓赵源在广东的所作所为,他并不是太平军的那些疯子,投奔赵家相当于给了多出身低微士子一个机会,一个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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