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被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只见李广利缓缓抬起杯子，下方是一条虫子的尸体。
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爬到案上的。
按照虫子的速度，大概需要爬行很久吧。
“虫子永远只是条虫子，纵使有一天因为运气来到了桌案上，一只耳杯便可以将它打回原形。”李广利盯着苏文，一字一句地说道。“而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一条虫子该做的事，懂了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苏文早就懂了对方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以为自己爬到武帝身边，便有了博弈的筹码，却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眼里一直只是条虫子。
李广利把张氏喊了过来，就是为了让苏文认清楚自己的定位。
这一招，真是杀人诛心。
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仿佛要将快吐到嘴边的不甘重新倒回到肚中。
“将军何出此言。”苏文很快调整了情绪和表情，笑着跪了下来。“我对将军一直忠心耿耿，就像这只虫子一样，拼死也要替您爬到那个地方。”
“嗬。”李广利笑出了声，“那我希望这条虫子爬到那个地方后，能给我带来价值。”
一道阴冷的目光扫在了苏文的背上。
……
苏文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屋外的，他失魂落魄地穿过庭院，却看到那个叫李少翁的方士还坐在石凳上，身体前倾，仿佛在认真观察着什么。
“苏公公。”李少翁的背后似乎长了双眼睛，自己还未走近，便转过头来打了声招呼。
“李先生。”苏文朝他行了个礼，“您在这坐了这么久，是在看什么呢？”
“我啊，再看这些玄驹。”李少翁抬起头，朝苏文招了招手，示意其过去。
玄驹者，蚂蚁也。
苏文看着这些黑色小点在地上爬来爬去，从一个小口进进出出。
那里应该就是蚁穴。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不解地说道，整个人却跟着蹲了下去。
李少翁笑了笑，说道：“我观世人，便如这玄驹，劳碌奔波，在这浩大的天地之间艰难求生。”
苏文听着这番话，若有所思的样子，“世人如这玄驹又如何？虽然在这世上是如此渺小，但也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是吗？”
却见李少翁说罢，随手抄起石桌上的一杯茶水，向洞口泼去。
适才还进出有序的玄驹们转眼间便瘫了下来，它们中的大部分被泼下来的茶水冲走，动弹不得。
“一场小小的灾难，对它们来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苏文沉默不语，此番情景，让他莫名想到了李广利刚才所说的虫子。
即使是一只虫子，难道也要这样卑微地活着吗？
他心中感到十分不甘。
“李先生，难道身为一只虫子，它的下场只有任人践踏，任人毁灭吗？”苏文揪住自己的胸口，愤愤不平地说道。
“苏公公怎么看？”李少翁看着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在说话。
苏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群惊慌失措，随地乱爬的玄驹，驻足在原地。
“虫子也不想被践踏，不想这么卑微地活着，可是它们生来就是虫子，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
李少翁俯下身蹲在地上，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起了一只玄驹，眼睛都不带眨，直接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随着他喉结一动，这只玄驹就永远消失在了他的咽喉深处。
“你这是干嘛？！”苏文看到对方这一举动，失声喊道。
“对于比虫子更强大的动物来说，踩死它们或者吃掉它们，完全只是一瞬间的事，没有任何的新鲜和喜悦感可言。”李少翁说道。
苏文直愣愣的看着他，皱了皱眉头，仿佛在看着一个怪人。
“可是如果这两个角色反过来，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李绍翁指了指离石凳不远处的地上。
在那里躺着一只雀鸟的尸体，看起来已经死了很久，浑身僵硬，缩成一团。
苏文朝李少翁指的方向走了几步，低头看去。
只见雀鸟的尸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
原来是另一群玄驹。
苏文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几步，似乎觉得这个画面有些恶心。
可是随后他便反应过来李少翁所说的那句话，于是转头问道：“反过来指的是，这只死去的鸟雀被玄驹分食吗？”
李少翁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苏文的回答。
“鸟雀活着的时候，靠吃虫子为生，死了以后却反而被虫子吃掉，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有有意。谁说虫子只能任由强者宰割，却不能将位序逆转呢？”
他抬头看向了院外的一颗参天大树，繁茂的枝条甚至都伸过了外墙。
几只鸟儿正停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真是聒噪，”苏文的脑中似乎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鸟儿现在确实聒噪，不过等过了几个冬季后，它们便会成为那些虫子的腹中之物。”
李少翁低头向刚才的蚁穴看去，只见刚才泼在地上的水已经干得快差不多了，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刚才幸存下来的那些玄驹，又重新聚集在了一起，似乎在寻找新的去处。
苏文也看到了它们。
“这些东西还真是顽强啊。”他感叹道。
“它们只是在等，在那些更强大的生命坠落在这片土地上。而到那时，便是它们狂歌饱餐之际。”
李少翁盯着苏文的眼睛，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
“或许在这个世界，即使是条最卑微的虫子，也能有吞食鸟雀的机会。”苏文喃喃自语道。
“嗯。”李少翁笑着看向眼前这个阉人，上下打量着对方。
眼前这个苏公公，看起来比屋内那个家伙更有悟性，或许，他才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在心里暗暗想道。
苏文看向地上那群玄驹，一直以来堵在心中的那块石头被这位方士的一番话磨成了齑粉。
是虫子又如何？被高处的那些鸟儿吃掉又如何？
他苏文就是要一点一点地爬上去，等那些鸟儿掉落之时，便可趁势而上，食其血肉。
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是鸟儿，而有些人生来就是虫子，凭什么？
苏文的脑中浮现出了刘据在朝堂上的身影，心有不甘。
飞得再怎么高的鸟儿，也会有摔落的那一天。
他俯身向李少翁行了个礼，随后转向门外，大步跨过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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