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原是半靠在墙后,见祝微星望过来,用手一撑,从墙那头翻到这边,身型虽高大,但动作轻巧利落。闪烁的光来自他拿着的手机,被收起来的瞬间,亮色划过头脸,让祝微星顺利认出来人。
竟是……姜翼?!
他怎么在这?待了多久?
姜翼的面容被笼在积了厚灰的路灯下,看不清神色,只看得清穿着一件宽松t恤、一条沙滩裤、一双人字拖,潦草随便,露出的手脚却健硕流畅。陈嫂说得不错,这男生往那一站就让人有压迫感,气质充满攻击性,随着他的靠近越发强烈。
在祝微星两步开外处,姜翼停下,两手插兜的看着他,没说话。
做手术的时候祝微星剃了头,出院前又剃了一次,现在也没长多长,对上身前另一个圆寸,从第三方来看,两人仿佛狱友会面。
无人开口,气氛些微僵硬。祝微星若毒舌些,此刻很适合甩过去一句“你看够了没”,以还击“百叶窗事件”时的尴尬。但祝微星没这样,现在的他,秉持礼貌教养,无意对周围人发起挑衅,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何况姜翼看着不好惹,却在两人有过不愉快的前提下,还出手帮助自己。自己该记这个人情。那些对这男生的阴暗窥私觊觎妄想能道歉化解最好,不能调和就形同陌路互不干扰,任凭对方意愿就是。
那么想着,就听姜翼说话了。
“什么毛病?”他问,口气淡淡。
祝微星没听清:“啊?”
姜翼眉头打褶,看祝微星手上的破金属管子,又去看祝微星的脸,眼中冷光翻涌。
“跑这里制造噪音,你什么毛病?”姜翼重复,语气云淡风轻,却有种山雨欲来。
“我借用这里练笛子,抱歉打扰到你,”在姜翼摄人的目光里,察觉对方情绪不佳的祝微星忙解释。
姜翼像听见什么荒唐之言,不可思议:“借?谁允许的?”
看对方在这废地身手熟络,想必时常出没于此,是觉得自己的地盘被占才不爽?
祝微星无意和对方讲什么公用地界人人都有使用权问题,看这架势也讲不通。既然姜翼不快,他选择回避矛盾,大不了改日段过来练习也可。
只是看姜翼目光,仿佛以为祝微星在伪装,满眼怀疑。
忆起姜翼同伴们对自己的指责,祝微星后知后觉这人莫不是误会了什么,以为自己知道他喜欢来此,今日故意为之?
“我前一阵出了事故,没了过去的记忆,很多人事都不记得了。今天只是随便选了个地方练习,没想要打扰到你,我再次表示对不起,连带曾经的那些冒犯一起。以后我保证不会再给你带来困扰。”祝微星加重语气。
他真诚说完,却未得姜翼回复。
对方凝视祝微星几秒,一手叉进口袋,忽然走近一步。
路灯立在姜翼后方,将他的影子拔得更高,把祝微星兜头笼罩其中。
祝微星和他对视,背着光的男生五官隐现,脸上带着一个微笑。姜翼长相周正,气质邪逆,笑起来却有点孩子气。可这种孩子气在这氛围下一点不让人觉得纯稚无害,反而狞厉可怖。
果然姜翼笑着笑着,祝微星身边摆放的笛箱就被一脚踢飞了!
没下死劲,但因速度快,天生力大,随便一抬腿,箱子就划出抛物线,咚的倾覆在了远处的暗色里,和那堆建筑垃圾一道也成了垃圾。
祝微星惊了几秒才回神,似没想到这人会这样突如其来的动用暴力毁人财务,握了握手里幸免于难的长笛,祝微星漂亮的眉宇冷冷颦起。
姜翼尤嫌不解气,余光又懒懒瞥到摆放的几本曲谱,刚要探手,被早有防备的祝微星开口拦阻。
“等一等!”
祝微星上前一步,不得已与对方贴近。
姜翼瞧着近处人,嗤笑:“找揍?”
领教了这男生的恐怖气力与蛮不讲理,祝微星也不想以卵击石自讨没趣,但他的乐器和谱不能不保,只能再一次阐明想法。
“我没撒谎也没做戏,医院病例能证明,我忘了过去所有,也完全不记得你!”
话落,他看见姜翼微眯了下眼,转而退了一步。
讲理了?
祝微星警觉。
事实证明他略天真,只见姜翼忽又朝祝微星张开五指,大掌轻松圈拢他修长脆弱的脖颈,一把将人拖到面前,像在拖一只不及反抗的天鹅。
姜翼面上沉静无澜,只眼中火光跳动,对比手上正进行的残酷伤害行为,更显暴戾之气。
他就近盯着祝微星的脸和眼,不说话只观察,像无声威逼,也像惩罚,似要看进祝微星的眼底,看透他的心甚至灵魂。
过去的祝微星阴柔娘炮,寡毒刻薄,眼神诡诈飘忽,很少正眼瞧人。姜翼着实烦他。而眼前这个,脸还是那张脸,身体因伤更瘦更苍白,但气质却大为不同,像某种蜕了旧皮的动植物,剥落黏糊脏污的外壳,透出其下鲜嫩无垢的新生。
姜翼静静望着,久远没动。
祝微星也没动,不知是清楚反抗无效言语无用还是没气力挣扎只采取消极以对的方法,他就这么沉默地任姜翼掐着自己的脖子细细端详,除了因透不过气而努力张嘴呼吸外,再无动静。
半晌,喜怒无常的姜翼大概觉得捏着一只不会叫也不会飞的蝉毫无意思,再深深看了手里人两眼后,搭在祝微星颈间的指腹微微一动,擦过手下跳动的脉搏,忽然就松了劲。
失去钳制的祝微星被砰得摔在了地上。
姜翼一手垂下,另一手从头到尾都没从口袋里拿出来。
“别再让我听见你在这吹这破玩意儿。”
对着仍被某人当宝一样捧怀里的噪音源头翻了个白眼,姜翼无趣地离开。
刚走一步,忽听地上人开口,嗓音很低,寂静的夜里却传得清晰。
祝微星一字一句认真道:“请放心,我对你……没有兴趣,我对所有男生都没有兴趣。”
姜翼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几秒后重新抬脚离去,高大的身影慢慢消融于夜中。
待到动静彻底消散,祝微星才艰难的动了动,继而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不似姜翼穿戴上的马虎,祝微星出门做个练习着装也齐整规矩,浅黄t恤、天蓝牛仔裤、白色的球鞋,干净又清爽。那件t恤的背后本印了好几句外国脏话,也被祝微星用布面胶带仔仔细细贴上了,只不过现下突逢暴力对待,全身沾灰,衣领歪斜,扣得好好的纽扣已全崩了。
咳得头晕耳鸣口内充血,祝微星才慢慢撑坐起来。第一时间却不是顾自己,而是匆忙去看手中几截笛子,被他护得很好,没有损伤。又趔趄着从垃圾堆里扒拉那只笛盒。盒子伤得有点显眼,左右分别凹陷了两块,搭扣也脱落一只。万幸只砸了表面,笛子仍能存放。
一边轻咳,一边做好简单清理,祝微星拍落一身脏污,重重叹出口气来。
他终于明白为何姜翼会受各位邻居惧怕,社区民警防备了,还有这个外号的意义。
“小土匪……”
祝微星嗫嚅着这三个字,像是认清了什么一样。
强横霸道,恣意暴戾。本以为他对自己只是无感或没好感,没想到,他是真的讨厌自己。
怔怔想了一会儿,祝微星恢复冷静,没事人一样抱起箱子,一瘸一拐朝渔舟街走去。
到粮油店晚了,亏得挂面还有最后几把。祝微星付钱时感觉周围投来不少目光。怕是现在的他外表有些狼狈。
转身遇上个同龄女生也来买面,却被老板告知,最后一点货已经售出。
女孩一瞬表情沉郁,正叫祝微星看见了。
祝微星觉得她有些面熟。
“细面没了,只剩最后一把粗的。”店长道。
女生神色为难。
她那要哭不哭的眼睛一下让祝微星想起来了。这姑娘也在自己梦里出现过,就坐发髻老太太身边红着眼睛委委屈屈的那个。原来也是同楼邻居。
一把面而已,不知为何会让她那么为难。祝微星想了一秒,朝她抬起了手。
女生见到面前的袋子,一下懂了,知道祝微星想跟她交换。
粗面细面对祝微星来说一样,对女生来说却莫名重要。祝微星见她一番思量,同意了。
“谢谢。”她说。
两人离店,一前一后返家。
进七号楼时,祝微星摸手机照明。
女生在他身后忽然开口:“你的衣服后面破了一道大口子。”
祝微星回头,正对上女孩从包里取出的小布片和几个别针。
“用这个可以遮一下洞。”
祝微星意外,这女生眼熟自己,但本无意深交,现在大概是为还刚才那个人情。
祝微星摇头:“不了。”
女生却转而指指他颈边:“那遮一下这里吧,手印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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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微星摸自己的脖子,没想到现在就出痕迹了?想到家里的奶奶和哥哥,他把东西接过,将别针当做扣子将领口别起。
“谢谢。”
女生又用两个别针利落扭出一个小环交给祝微星。
“这个也能用。”她指指祝微星怀里坏了一边搭扣的笛盒。
祝微星心里一暖,再次道谢。
两人一起上四楼,一个左转一个右转。
只是祝微星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苍老轻斥。
“这么晚才回来,到哪里去了?”
就见405室的门打开,那个发髻老太太出现在那里,肃然的望着刚归家的女生。
“没去哪里,刚放学。”女生小心道。
老太太却似不信,扫了眼她手里的挂面,倒八字的眉毛竖得更凶:“还敢撒谎?让你带三斤细面,你买了几斤?刚放学会赶不上买细面?到底跑去哪里野了?还跟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回来?”
那个“不三不四”被咬得很重,边说老太太的视线边从祝微星身上扫过。
那一眼又凌厉又不善,伴着满溢的鄙夷,换个玻璃心的能因此碎个稀烂,祝微星却无所觉一般,甚至没看过去一眼。
这一晚他受到的嫌恶攻击够多了,不差这一个。
祝微星没事人一样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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