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朝阳子这里携带着万两黄金小心翼翼地绕向江南,却说贺泽这里得闻丢了黄金,自是惊怒异常。他人并不在宜平,而是领兵往西前去武安抄张怀珉的后路,这刚把武安城围上,就听得说有人在江上劫走了运往泰兴的黄金,不由得怒道:“竟有人敢在江上劫我贺家的船,真是好个狗胆!”
那前来报信的兵士又禀道:“看情形像是江上的匪帮做的,可陈潇将军带着人连端了几处匪窝,都没有寻到那笔黄金。后来又得到消息,说是有人看到那些人在南岸下了船,往江南去了。”
“往江南去了?”贺泽闻言却是冷笑,道,“我怎么瞧着倒是他们想故意给人制造假象,若真是江南来的强盗,反而不敢这样大不咧咧地往南走。你回去告诉陈潇,这伙子人能将船只的行程摸得这样清楚,必然是早就盯上宜平了,叫他不用往远处查,必然离得宜平不远!”
兵士连忙应诺。
贺泽又道:“叫陈潇莫要忘了查找丢失的令牌,他们既然能将那令牌拿走,必然舍不得把那么大块的金子丢了。”
那兵士得了令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大帐帘子被人一把撩开,一个五大三粗的将领大步闯了进来,道:“十二爷,张怀珉那老狗派袁文来救武安了。”
贺泽闻言精神一振,笑道:“等的就是他,就怕他不来!”
他忙命人召了军中几员大将过来,商议道:“张怀珉手中兵力有限,又受到郑纶从旁掣肘,能回援的人马绝多不了。我们将这武安先围好了,城内城外不通消息,城内军队不敢出城来战,然后再坐等张怀珉的援军。”
贺泽心中早有谋划,细细部署给众将,众人听完之后齐声应好,皆赞贺泽妙计。
待到第三日早间,便有斥候来报说张怀珉帐中大将袁文带着三万大军到了五十里之外。贺泽命手下副将带着两万大军继续围困武安,自己则率领两万大军在武安城东的一个山坡上截住了袁文。双方军队从中午一直战到天黑,这才各自鸣金收兵。
翌日一早,双方又得开战,就这样直打了五六天,都是人困马乏之时,贺泽却趁夜将手中军队与那围城的两万人马对换了一下,再与袁文交战。袁文不想一夜之间,那原本与己方同样疲惫的贺军却忽地又生龙活虎起来。袁文大军本来就是远来疲惫,又与贺泽连打了几日,此刻瞧得贺泽大军如有神助一般,从心理上就先崩溃了,如何还能抵挡得住?只不过一会儿工夫,大军就开始溃败,袁文无奈,只得率军东逃。
贺泽也不着急去追,只派了几千人马在后轰赶,剩下的人仍转回身去围困武安。没过几日就传来消息,袁文残军在路上遭了青州郑纶伏击,全军覆没。贺泽这里笑了一笑,不急不忙地夺下了武安,也不去打那张怀珉,只驻军武安,威胁张怀珉身后。
张怀珉久攻青州不下,本已是有些急躁,却不想后路又被贺泽截断,还损失了一员大将并几万大军,一时气得将帐中桌椅都踹翻了,骂道:“贺臻那厮没生出个好儿子来,倒是得了这么个好侄子!”
贺臻嫡妻封氏只有一女,没能生子,贺臻仅有一子乃是姬妾所生的庶子,现如今不过才七八岁。瞧着贺臻不得不重用侄子贺泽,张氏等几大世家没少瞧了他笑话,却不想贺臻竟真把贺泽养成了一头猛虎,而且还敢放这头猛虎出笼。
张怀珉这里百般郁闷,靖阳那边却是又传噩耗,贺臻竟是亲自率军将豫州夺了下来。这豫州乃是江北咽喉之地,一直握在靖阳张家手中,不想才半年时间不到,竟就被贺臻夺了下来。
若说得知贺泽夺下武安时,张怀珉还能暴怒,此刻得知贺臻拿下了豫州,竟就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身子摇晃了两下,忙伸手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立住。帐中谋士忙上前来扶,劝道:“将军,靖阳尚在,日后再将豫州夺回来便是。”
张怀珉闻言却是苦笑,道:“你也来安慰我,夺回豫州,谈何容易!是我不该不听劝阻,一意孤行,非要亲自领兵来夺这青州。我自恃兵强马壮,夺下青州易如反掌,却不想贺家竟能与薛家不计前嫌,合作如此。”
谋士默了一默,道:“少不得有云西从中斡旋。”
张怀珉叹道:“就只看封君扬平定藩王作乱一事,那人心机谋智比起贺泽,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我看他年轻,小瞧了他。”他缓缓在椅中坐下,闭目良久,这才与那心腹谋士低声说道,“你亲自去漠北王庭跑一趟,见一见那拓跋垚。”
那谋士听得心中一惊,失声问道:“将军你想引鲜氏人入关?”
张怀珉缓缓点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那谋士却是面色微变,道:“鲜氏毕竟是异族,向他们借兵怕是会引得别人诟病。而且那拓跋垚迁都北漠上京,分明是窥探关内,不怀好意。万一他们来了不走怎么办?将军,你要三思而后行啊!”
张怀珉思虑良久,却是说道:“鲜氏族与之前北漠不同,他们人少,根本无力占据这偌大的江北之地,更别说他们大多数部族还是习惯逐水草而居,咱们向其借兵,到时多给他们金银财物,他们不会不走。”
“将军!”谋士想着再劝。
张怀珉却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经别无选择,引鲜氏族进来与贺家一战,咱们或许还能得些喘息,否则,张家几百年的基业就要断于我手了。”
那谋士瞧他主意已定,根本听不进去劝谏之言,只得作罢。
张怀珉一边继续围困青州,一边暗中遣使赶往北漠上京,向鲜氏单于拓跋垚借兵。时间已近年底,天气骤寒,不管是青州薛盛英还是停驻在武安的贺泽,因着皆在城内,倒不觉如何难过。只那围困青州的张怀珉,因着大军驻扎野外,每日都受着风雪严寒侵袭,士兵冻死冻伤者众多,情形竟是连虎口岭还不如。
山中虽然更为寒冷,但有屋避寒,木柴又备得充足,寨中流民死伤甚少。大雪封山,寨中众人无所事事,便也都跟着猫起冬来。温大牙不知从哪里寻了些地瓜、栗子来,守在火炉旁烤得满屋喷香。辰年虽已身为寨主,可毕竟年轻活泼,耐不住馋,练功之余时常凑过来打打牙祭。
温大牙便道:“大当家,眼瞅着来投奔的流民越来越多,咱们总不能这样坐吃山空啊。”
辰年刚从炉灰里扒出几颗烤裂的栗子,拿到手里烫得直往那手上吹气,左手右手倒了几次却舍不得丢,最后索性丢给了身旁的陆骁,眼巴巴地看着他剥那栗子,口中问温大牙道:“你想怎样?”
温大牙道:“大当家之前不是说过可以去远处做买卖吗?要不咱们跑远点?”
陆骁默默将那几颗栗子剥好,重新递到辰年手中,辰年脸上这才忍不住露了笑,又与温大牙说道:“东、西暂且去不了,你说是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往南就是经宜平去江南,往北则有宣州,温大牙将这两个地方暗暗比较了一番,试探道:“要不咱们去宣州?”
辰年啃着栗子,漫不经心地点头应道:“好啊。”
温大牙不想此事这般容易就定了下来,又瞧着辰年一门心思只盯着陆骁给她剥栗子,不觉有些无语,有心想说辰年两句,可毕竟不敢,一转头瞧见傻大也正捧着块烤地瓜吃得香甜,忍不住问道:“傻大,这栗子真这么好吃?”
傻大抬头看看温大牙,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地瓜,最后将地瓜往温大牙面前举了举,憨声道:“温大哥,这是地瓜,不是栗子。”
温大牙被他这句话噎得差点没仰倒过去,瞪了眼想骂,眼角却瞥到辰年与陆骁两人都在看他,忙又忍下了,向着傻大无力地摆手道:“甭管是什么了,吃吧,吃吧。”
傻大呵呵笑了两声,啃完了自己手中的地瓜,又去火里拨出栗子来剥。他皮糙肉厚不怕烫,很快就剥了十几个,凑了一把给辰年递过去,道:“大当家,给!”
温大牙瞧他如此没有眼力见,直恨不得踹他一脚,忙道:“瞧你那脏手,还好意思给大当家,快自己吃吧!”
不想辰年却笑着将他手中的栗子拿走了大半,顺手丢了一个到自己嘴里,剩下的分给陆骁几个,笑着向傻大致谢道:“多谢了。”
傻大瞧辰年与陆骁两人都没嫌弃他,更是高兴,得意地斜了温大牙一眼,道:“你瞧!大当家才不嫌弃我。”
温大牙恨恨瞪他两眼,却又觉得不解气,趁其不备,忽地伸手将他手里剩余的栗子全抢了过来,一把都捂进了自己嘴里。傻大再反应过来,待要去抢已是不及。这傻人也有灵机一动的时候,竟是扑过去用双手虚虚圈住了温大牙的脖子,威胁道:“吐出来,不准咽下去!”
温大牙忙用双手去掰傻大的手,嘴里呜呜地说不出话,却就是不肯吐出栗子。辰年与陆骁两个瞧他二人为了几颗栗子闹得如小孩一般,不由得笑倒。屋里正热闹,门外却是有人来报,说是朱振来见。
这朱振原是这虎口岭的头领,辰年等人当日占这寨子时,瞧中了此人低调与识时务,这才留下他来帮着管理寨务,最主要的也是安抚人心,以免引起原虎口岭寨众的过多抵触。待后来形势稳定,寨中诸多事务开始慢慢交到温大牙等人手上,辰年瞧着此人确堪重用,就也没外摆着他,将他如牛头寨等人一般看待。
不过这朱振行事风格一如既往,依旧是低调沉默,辰年交代下去的事情他自会办好,可若是无事,却也从不主动往辰年面前凑。今日他能主动来寻辰年,叫众人不觉有些意外。
温大牙看看辰年,问她道:“可要将这些东西清扫一下?”
“不用。”辰年笑了笑,也并未起身去迎,仍在火塘边坐着,吩咐那门外寨众道,“快请朱头领进来。”
话落片刻,那门帘便被人从外打开,朱振带着个二十多岁的灰袍男子跨进屋内,一抬眼瞧见辰年正围在火边剥栗子吃,面上不觉微微一怔。
辰年抬头去瞧他,笑着招呼道:“这边暖和,过来坐吧。”
朱振迟疑了一下,这才往火塘边走了过来。温大牙笑着向他递过小矮凳去,又抬脚踹了踹傻大,低声骂道:“起来,腾个地方,看你跟熊一样。”
傻大不情不愿地起身,还未站起却又被朱振摁下了,道:“不用,不用,挤着暖和。”
傻大就咧嘴向他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空出块地方来。朱振带着那灰袍男子也在火塘边坐下,看看仍在专心致志剥栗子的辰年,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开口,想了一想,才道:“这位樊兄弟有事要找大当家说,我就带他过来了。”
辰年抬眼瞧了瞧那灰袍男子,却是说道:“我认得你。”
灰袍男子心中微惊,不动声色地抱拳向着辰年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唤道:“大当家。”
“樊景云,是吧?”辰年笑了笑,问道,“我在道长那里看到过你,你会医术?”
“正是小人。”樊景云应声,却又解释道,“算不上懂医术,只是以前做行商的时候贩卖过几次药材,多少知道点药性。”
辰年不觉扬眉,这樊景云既然贩过药材,不知朝阳子为何没把他带去云西。她看这樊景云一眼,问他道:“你可知道长去了何处?”
为着安全起见,朝阳子去云西之事只寨中的几位首脑知道,便是这朱振都不清楚朝阳子到底去了何处。辰年问这樊景云,不过是做试探,不想他却是答道:“知晓一些,道长本想叫小人同去,只是前阵子小人母亲不巧患病,小人不敢离开,只好辜负了道长的看重。”
辰年见这人说话十分周全,略略点了点头,这才又问他道:“你有何事找我?”
樊景云说明来意,竟是建议辰年给寨中收留的流民重新划分住处,“把同乡的凑到一起去,从中选出能服众的来,一是彼此之间好照应,二也是乡俗相近,也能少些争斗。”
辰年与崔习等人倒是也想到过这点,只是又怕这些同乡流民凑在一起容易拉帮结派,更不好管理,便就作罢了。现听樊景云提起,她沉吟了片刻,道:“此事有利有弊,还得从长计议才行。”
樊景云又继续说道:“因小人懂些粗浅的医术,常被叫去给大伙包扎伤口。小人经了这么几次,发现大伙争斗多是因为利益之争。”说到这里,他不由得露出些苦笑,“以前四下里逃难的时候,能有人给口吃的,大伙就觉得感激不尽。可眼下有吃有喝有屋子住了,却有人不满意起来了,想着住得更宽敞点、吃得更好点。”
辰年垂了眼帘,淡淡说道:“人心不足。”
樊景云接道:“所以小人想着,能不能给大伙找个事做,忙了,许得就没空闲你争我夺了。”
这想法与辰年不谋而合,辰年便道:“等开春天气转暖,便要组织大伙在山里开荒种田,还要新建些屋子。”
“那就好。”樊景云笑道。
事既已说完,樊景云便随着朱振告辞出去。
温大牙瞧着那樊景云十分顺眼,忍不住向辰年说道:“大当家,我瞧这姓樊的是个有心算的人,不如就把他调到我手下,给我做个帮手可好?”
辰年道:“你回头仔细查查他的底细,只要没什么问题,和朱振说一声要过来用便是。”
温大牙眼下掌管着整个山寨的吃喝杂务,颇觉费力,一直想寻个得力的助手来帮忙。既瞧上了这樊景云,又得了辰年允诺,立刻便着人去摸他的底细。
过了没两日,樊景云的情况就都查到了,确实是如他自己说的那般,武安人,家里只一个老娘,曾做过几年行商,却没赚得什么钱财,也就没能娶上媳妇。后来武安战乱,他带着老娘随着几个同乡逃难到了这里。
温大牙这才放下心来,将他调到身边来用。
关于如何安置流民的事情,辰年那里与崔习仔细商议了几回,又把樊景云叫过来细问他的意见。春暖之前,终于按照樊景云所建议的,将外寨重新划分了区域,分别安置来自不同州郡的流民。又从中挑出壮丁来编在一起,忙时种地,闲时学些棍棒功夫。
山寨里杂七杂八的事情每日里乱作一团,待到将开荒种田之事也都安排好了,已是阳春三月。辰年这里刚得松了口气,温大牙便就又想起要去宣州做买卖的事情来了,忙催着辰年出门。
辰年颇觉无奈,问他道:“温大牙,你就是使唤牛,也得给它个喘气的工夫,是不是?”
温大牙却是嘿嘿笑道:“我这不是瞧着大当家辛苦,想叫您出去散散心嘛!做买卖只是顺道的事,可有可无,可有可无!”
辰年对他没了脾气,只得点头,道:“好。”
可去宣州却与去飞龙陉不同,那是座大城,繁华不在冀州城之下,总不能拿着刀剑明着去抢。辰年寻崔习商议,崔习道:“咱们现在名声刚起,全靠着一个‘义’字,与其零散着去劫那些富户,不如索性做一票大的,想法劫了宣州的官银。”
辰年只道自己胆大,却不想崔习更是胆大包天,默默看他两眼,才道:“与官府相争,咱们得不了便宜。”
崔习却是说道:“现在世道这般乱,便是被人知道是咱们做的,宣州的人不能追到咱们山里来,青州与冀州也没空为他出头。而且有了大笔银两,咱们才好去购粮。”
辰年沉默不语,崔习便又劝道:“咱们眼下粮食虽然还够,可瞧眼下形势,江北近两年都安生不了,日后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总要养得起这些人才行。”
辰年被他说动,咬了咬牙,道:“好,就依你所说。不过,若是叫对方查不到是谁做的案子,那才最好!”
他们两人细细商议,又寻了对宣州了解的人来细问那里的情况,终于定下了初步的计划。辰年留崔习与温大牙两个看守山寨,自己则带了傻大、樊景云等一行人扮作冀州行商,前往宣州。
别看温大牙之前一直恨不得立刻赶辰年出去,真到她走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担心,嘱咐道:“大当家,这回就权当真是去做正经生意的,先瞅一瞅情况再说,切莫着急动手,安全第一。”
辰年笑道:“放心,有陆骁在呢,没事。”她停了一停,又将温大牙叫到一旁,小声说道,“遇到难缠的人来寻事,你若压不住,就去求我师父出面。”
静宇轩一直在偷练五蕴神功,朝阳子走后更是毫无顾忌,此刻功力虽才恢复了五六分,可对付一般武林高手却已是绰绰有余。温大牙并不知晓静宇轩暗中练功之事,可辰年既然这样交代,他就点头应下了。
辰年又道:“道长走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情形如何,他那里若有什么要紧消息,你速叫人传信于我。”
温大牙应道:“我知晓,大当家放心。”
辰年这才带了陆骁等人下山,沿着两侧初绿的蜿蜒山道,向北而去。山间道路难行,他们走得又不着急,待到宣州时,春风已过燕次山,吹开了宣州城外的杏花。
柳丝挂燕,杏花如雪。众人瞧见如此美景,一时都瞧得呆了。辰年率先下了马,牵着马沿着山坡缓步向下,一路行来,仿若置身于画卷之中。她忍不住转头去看陆骁,轻笑着问道:“你说这里会不会有花妖?”
陆骁深深看她两眼,郑重点头,道:“会。”
辰年殊不知自己眉目如画,清丽绝俗,此刻便是这花雨中最为动人的花妖,听陆骁答得这样肯定,她不禁翘了翘嘴角,露出一丝顽皮,戏谑道:“那你可小心不要被花妖摄走了。”
陆骁面上微红,将视线从她面上移开,只应道:“好。”
落在后面的樊景云赶上前来,笑着插言道:“少东家,这南坡本就又叫杏花坡,每年杏花开的时候,常有宣州人来此游玩。不过,咱们走的这还不是风景最好的,最好的还在东边。那边有片湖水,湖边垂柳依依,坡上杏花如雪,上接青山,下映碧湖,景色最盛,游人也最多。”
辰年回头看他一眼,问道:“这样说来,樊大哥是去过那里了?”
樊景云答道:“前些年曾慕名去过一趟,还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前去赏景的美貌小姐。”
他这样一句话,顿时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便有好奇心盛的人忍不住高声问他道:“结果如何?”
樊景云笑笑,大方道:“差点被她的护卫打死,还是多亏了那小姐说了句话,这才得以活命。”
辰年听了也不觉好奇,问道:“那小姐说了句什么话?”
“她说,”樊景云故意停了停,引得众人都屏息等着他的下半句话,这才把嗓音捏细,学着女子的声音说道,“哎呀,可莫要打死了他,污了我这地方!”
众人听得愣了愣,这才放声大笑。
傻大却不知这有何可笑的,只粗声问辰年道:“少东家,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城?我可是饿得很了。”
辰年翻身上马,一提缰绳,笑道:“这就进城。”
众人随着她往坡下跑去,一行人下山寻到官道,径直到了宣州城外。因樊景云以前做过行商,知晓这其中的关窍,除却缴纳官府的税银,又偷偷给城门的守卫塞够了银两,这才领着众人顺利进城,寻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栈暂住下来。
待到入夜,辰年刚刚睡下,却听得有人在屋外轻叩她的窗子。她坐起身来,看了看那窗外的身影,低声问道:“陆骁?”
就听得陆骁在外轻声答道:“是我。”
辰年披衣下床,走过去推开那扇窗子,瞧见窗下的陆骁,问他道:“什么事?”
陆骁将手中提的酒坛给她看,问道:“谢辰年,我们两个偷偷去城外赏花喝酒,好不好?”
辰年不想他深夜来寻她是为这事,不由得笑了一笑,道:“那得翻城墙出去,宣州城的城墙可是很高。”
陆骁点头:“嗯,他们都翻不过去,所以只好咱们两个去了。”
辰年瞥了一眼那酒坛,又含笑问道:“可是杏花酒?若是杏花酒,我就随你去。”
陆骁咧嘴向她笑了一笑,将酒坛转了转,把那坛子上贴的红纸给她看,道:“据说是上好的杏花酒。”
辰年这才点点头,道:“你在外面等我片刻,我这就出来。”
陆骁微微点头,向着她无声地笑笑,脚下一点二楼的围栏,竟是翻身上了屋顶。辰年小心地合上窗扇,回到床边穿好了衣衫,将门从内反锁,自己则翻窗而出,轻巧巧地跃上了屋顶。
陆骁正坐在屋脊上等她,瞧她过来,站起身来看她两眼,只傻傻地笑了笑,便转身飞身掠了出去。辰年忙上前几步赶到他身侧,拉着他的手从房顶跃至街道上,低声道:“你想叫人把你做飞贼来抓?”
陆骁稍稍迟疑了一下,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口中应道:“好。”
辰年不知他为何答这一声“好”,颇觉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陆骁只觉胸膛里一颗心突突突跳得激烈,遮掩似的用力拉了她一下,忙道:“快走吧!”
他二人在僻静的小巷穿行,一路绕向城南,翻过那高达数丈的城墙,又施展轻功奔了十余里路,这才到了白日里路过的那片杏林。
此刻月上中天,静夜风凉,阵阵花雨落下,清香沁人。两人借着月色,寻了一棵开得极为繁盛的杏树,在那树下坐下。陆骁用手拍开酒坛,又掏了两个酒碗出来,分别斟满,端了一碗递给辰年,问道:“尝尝,如何?”
辰年笑着接过那碗,浅浅地抿了一口,赞道:“好酒。”
陆骁将自己那碗一饮而尽,略略回味了一下,却是道:“还是寡淡了些。”
辰年笑笑,只用双手捧了自己那碗酒,道:“我酒量不好,这一碗就够了,你自己敞开喝吧,我慢慢陪着你。”
陆骁知辰年不善饮酒,便也没有让她,索性丢了酒碗,抱着那酒坛直接畅饮,间或停下来去看辰年一眼,虽未言语,却是眼中含笑,情意盎然。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叫辰年不觉有些恍惚,忽地记起那一夜,也是这般月色,虽无杏花如雪,却是绿草如茵,那个男子,坐在草上抬眼看她,轻笑着问她:“辰年,你敢过来亲我吗?”
她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将往事尽数抛下,可这一瞬间,心口处还是传来钝钝的疼痛。她不敢再想下去,忙将碗中残酒一口饮尽,起身往别处而去。
陆骁瞧得奇怪,问她道:“谢辰年,你去哪里?”
辰年顿了一顿,回身看他,笑着答道:“我记得樊大哥说东边景色更好,想过去看看。”
陆骁不疑有他,便将酒坛丢下,站起身来,道:“好,我陪你去。”
两人沿着缓坡往东而行,又行得五六里,果然见山脚下有汪湖泊,湖边垂柳依依,接着坡上杏花林,真如樊景云说的那般美景。辰年不觉回头与陆骁笑道:“也不知樊大哥是从哪里冲撞那官家小姐。”
陆骁摇头,道:“不知。”
他们两人又往前走了不远,辰年便听到远处杏林中似有人声传来,不觉诧异道:“难不成趁夜赏花的不只咱们?”
她一时好奇心起,放轻了步子循着声音寻去,行了不过十几丈,就忽听得有人低声喝问道:“前面何人?”
那声音又冷又硬,腔调也隐隐有些怪异。辰年听得奇怪,又觉得这腔调似有熟悉之感,转念一想,便回头问陆骁道:“是你们鲜氏人?”
陆骁也有些摸不准,想了一想,便用鲜氏话高声问道:“你是何人?”
杏林内静了一静,片刻后就有个黑衣大汉从树后阴影处走出,近前来看了两眼,又惊又喜地叫道:“步六孤骁?”
陆骁愣了一愣,面上也是涌上惊喜之色,上前几步与那黑衣大汉大力地抱了一下,相互捶了捶对方的胸口,笑道:“倍利侯,你怎的在这里?”
他二人说的都是鲜氏话,辰年听入耳中是半点不懂,不过瞧陆骁与男人神态亲热,便猜该是关系极好的人,因此也不着急,只立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们二人。却不知那黑衣大汉又与陆骁说了什么,陆骁的面色忽地变得凝重起来,回头看了她一眼,又与那黑衣大汉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便就转身往辰年这边走了过来,轻声说道:“我有朋友在前面,要过去说几句话,你在这里等我可好?”
辰年瞧他言行中透出些古怪,心中虽觉纳闷,却仍是点头道:“好。”
陆骁向她勉强笑笑,正要随那黑衣大汉往杏林里去,不想那林间却又走出几个人来。为首那人也是穿了一身黑色衣袍,身姿甚是高大英武。待到近了,辰年借着月色看去,虽瞧不清他的五官,可只那一个模糊的轮廓,便叫人觉得其人定是俊美异常。
那人缓步过来,先看了辰年一眼,这才转而看向陆骁,道:“陆骁。”
他说的却是汉话。
辰年不想他会说汉话,微微一愣。陆骁更是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这才上前与那黑衣男子行礼,却是用鲜氏话叫道:“我的王。”
那男子正是鲜氏的单于拓跋垚,听闻陆骁与他说鲜氏话,拓跋垚剑眉微扬,换回了鲜氏话,问陆骁:“你怕她知晓我的身份?”
陆骁想了想,答道:“王,她现在还不知晓她自己的身份。”
拓跋垚略略点头,挥手斥退了身边的几个护卫随从,待到跟前无人时,这才问陆骁道:“就是她?”
当时穆展越是答应了陆骁不会向拓跋垚隐瞒王女遗孤的实情,现听拓跋垚这样问,陆骁便知晓穆展越并未骗他,“是,她才是真正的雅善王女遗孤。”他当下将辰年的身世以及他留在辰年身边的原因一一向拓跋垚说明,又解释道:“因还需丘穆陵越去取灵骨,又觉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便听从了他的安排。丘穆陵越当时也答应了我,会向王禀报实情。”
拓跋垚面色缓和了些,道:“他确实是没有瞒我。”
辰年听他们两个用鲜氏话叽里咕噜说了半晌,又瞧陆骁神色郑重,猜是在谈论一件要紧事情,绝非是朋友间的普通叙旧。而且,这件事情陆骁并不想叫她知道,甚至可以说,他是有意要瞒着她。因为那黑衣男子会说汉话,陆骁却故意用鲜氏话与之交谈。
辰年不语,神色从容地立在那里,听他们两个说了一阵便停了下来,那黑衣男子却抬眼向她看了过来,盯着她看了几眼,又似问了陆骁一句什么话。陆骁的神色忽地有些慌乱,转头飞快地看了看她,随后竟是在那男子面前单膝跪下,低着头应了一声。
拓跋垚垂眼看陆骁片刻,问道:“阿各仁,你可还记得我父王为何赐你名骁?”
陆骁抿了抿嘴角,答道:“他要我做鲜氏最骁勇善战的勇士。”
“亏你还记得!”拓跋垚面容微冷,明明是俊美至极的五官,却露着不可言喻的威严,他冷声说道,“起来,步六孤骁,你是步六孤一族未来的族长,是我最信任的兄弟,你不该为了一个女人,弯曲你的膝盖,低下你高贵的头颅。”
陆骁抬头直视拓跋垚,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道:“王,求您成全我。您的身边已经有一位王女遗孤,您说过,血统什么都代表不了,既然如此,请您把她赐给我。”
拓跋垚眉头紧皱,看了陆骁片刻,这才说道:“阿各仁,你竟然如此幼稚,真是太叫我失望了。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成为真正的王女遗孤,做我的王妃。要么,安静地死去。王女的血脉,不可能与你步六孤一族结合,我绝不许自己的背后藏有锋利的弯刀。”
陆骁身体不觉微微一震,瞳孔瞬间紧缩,死死地盯着拓跋垚。
瞧他这般,拓跋垚却是忽地笑了笑,问道:“阿各仁,你会选择爱她,还是选择对我忠诚?”
陆骁心中经历着痛苦的煎熬,牙关扣得极紧,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松开了,垂下了眼帘,向着拓跋垚臣服道:“步六孤骁永远忠诚于您,我的王。”
拓跋垚敛了嘴角的笑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辰年,伸出手去摁陆骁的肩膀,轻声道:“若她不是流有王女的血脉,我定会将她赐你为妻。再美的女人,也无法和我们的兄弟之情相比。你现在若是真的十分爱她,那就先和她在一起吧,待日后不爱了,你可以选择把她送回王庭,或者杀了她。”
陆骁惊愕地抬头去看拓跋垚,有些惶急地说道:“不要杀了她,我现在只是贴身保护她,从未告知过我喜欢她。再者说她是丘穆陵越看重之人,杀了她,会逼反了丘穆陵越的。”
辰年站在一旁,虽听不懂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可见他们几次看向自己,显然是提到了她。这种感觉叫她很不舒服,若不是碍于陆骁在这里,她便是不打过去,也要转身就走了。
她又强自忍耐了片刻,这才瞧得陆骁站起身来,向着那人行礼告退,一步步退到辰年身边来。那黑衣男子又看辰年两眼,向着她轻轻一颔首,却是转身往杏林内走去。没走得两步,就听得杏林内又有争执声传来,一方似是那黑衣男子的护卫,另一方却似是一个年轻女子。
辰年正奇怪间,就忽听得那女子在林内高声叫道:“拓跋垚!拓跋垚!你是撞在树上晕死过去了吗?”
辰年听得一怔,只觉那声音甚是耳熟,下意识地想追进杏林去看,不想陆骁却是一把拉住了她,微微摇头,低声道:“我们快些回去。”
说完不顾辰年意愿,强行拉着她往来时路走。辰年忍不住回头去瞧那片杏林,道:“我怎么听着那声音像是芸生的?”
陆骁却只是拉着她往前赶路,有些不耐地答道:“不是,你听错了。”
他拉着她直疾奔出十余里,快到宣州城外时才停了下来。辰年将他的手甩开,有些不悦地问道:“那些人是谁?你们在谈论我?”
陆骁回身看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辰年仔细地看了看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故意和他用鲜氏话,你瞒了我什么?”
陆骁不答,只是低头看她。月光下,她的面容越发姣美动人,眼眸中似有星光在闪烁。他忽地毫无预兆地伸手揽她入怀,低下头去亲吻她的唇瓣。辰年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往后仰身躲避,伸手挡在了自己唇前,低声喝道:“陆骁!”
陆骁并未停下,唇径直落在了她的手上,停了片刻才离开,低声道:“谢辰年,我喜欢你。”
辰年不想他会突然向自己表白心迹,纵使之前就已知晓他对自己的情意,可此刻这样面对面地讲出来,她一时仍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得窘迫地涨红了脸。
陆骁低头看她,眼中有犹豫与挣扎,最后却还是说道:“谢辰年,有些事情我现在还无法和你说,却又不想撒谎来骗你,你不要再问了。”
他这样坦言相告,辰年心中纵然不喜,却也不好再继续逼问他,便就只点了点头,转回身默默往前走去。陆骁在原地站了站,这才又追了上来,却没有靠近她,只在身后几步处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地翻过城墙回到客栈,辰年悄悄地将自己窗子推开,正欲跃进去时,却听得陆骁在身后轻声唤她,低声问:“你生气了?”
辰年回身过去,看他片刻,笑道:“心中是多少有些不舒服,不过也没什么,我知晓你是有为难之处,不会真的气你的。不要多想了,快些回去睡吧。”
她说完又向着他嫣然一笑,便就跳进了屋内,回身掩上了窗子。陆骁却在她窗外呆呆站了许久,这才转身离去。辰年默默坐在床边,瞧着陆骁的身影从窗子上消失,又静候了片刻,再听不到一丝动静,这才又偷偷起身换过了一身夜行衣,重从那窗中翻出,沿着旧路往城外疾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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