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重审安国公案,便不是审私售军械,不是审通敌,不是审铸银谋叛,而是要把九条罪状一一审明白。
如今江琢是大理寺丞,她的上官是大理寺卿白奕之。江琢从侧门入,站在白奕之身后。
说起来自从皇帝任命她为大理寺丞,她还没有特意去拜见寺卿。这是她跟白奕之见的第一面,对方看她施礼,脸上堆着笑点头。
“回来了?”他暖声道:“给你几日休沐,过几日便要去法司点卯。”
江琢应诺。
这时人已到齐,衙役立于正堂两侧,护卫立于堂外,公堂大门紧闭,把外面看热闹的百姓隔绝在一尺多厚的门外。几位上官拱手打过招呼坐下,白奕之吩咐官差给宰相元隼也搬把椅子进来,被元隼抬手拒绝。
“不合规矩。”他正色道。
“那……”白奕之换了严肃些的神情,看向刑部和御史台官员道:“各位大人,从何处审啊?”
当初审安国公案至今没有案卷,所凭据的无非是宰相元隼那日揭发时的奏折。奏折已经被誊写出三份,如今放在各位官员案前。
御史大夫宗革看着那奏折上所列的九条罪状,沉沉道:“那便从第一条,纵容家奴打死五城兵马司巡防官兵开始吧。”
“不,”斜刺里一个一直闷声不语的声音突然道:“大人,陛下说是让重审安国公谋逆案,其实事出山南西道梁州赈灾款项丢失。从这处审,更直接些。”
因为郑君玥奏库银是被元隼挪走诬陷安国公,如果这么审,便是毫不避讳直接审元隼了。
元隼作为宰相,跟他们同朝为官,这样难免尴尬。
可这么审,也等于审定了安国公谋逆案中最大的重罪。
堂内上下缄口不言,御史大夫宗革看着开口说话的郑君玥,眉头皱得如沟壑一般。
郑君玥虽然比自己低了一级,如今是御史中丞,但他两次持尚方宝剑作为钦差巡狩天下,如今是朝中红人。
是红人,也是得罪人的人。
朝野中更有人揣测,皇帝之所以答应他的奏请审国公案,是因为惦记着他们家某样东西。那东西曾跟皇权的分量同样重,故而不可说不可说,只能意会。
所以这个案子,到底是遂着皇帝的意思,还是遂了他郑君玥的意思,很容易选。既然要死了,随他蹦跶吧。
宗革看向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对方都表示没有异议。
“好,”大理寺卿惊堂木轻拍,道:“那便请郑御史先禀明案情吧。”
“一宿没睡吧?”京都节度使府中,孟长寂拍了拍岳萱的肩头,声音是少见的肃重:“看你,眼睛通红。”
岳萱正拿湿帕子净面,按在额头上逼得自己再清醒几分。他声音里却没有疲累,只有些担忧:“我们在这里避祸,倒让郑大人冲锋陷阵。这暗地里玩诡诈手腕的事情,是芽儿当初最痛恨的。”
“是,”孟长寂看了一眼窗外浓浓的绿色:“芽儿那样的,肯定当街挥剑杀死他们了事。可这里不是战场,私刑也只能招致误解和怨怼。国公府的案子,就是要在大堂上,一五一十审出来,清清白白昭告天下。只有这样,芽儿才会安息。”
岳萱神情凝重地点头,继而看向孟长寂。
“她还没有安息吧?”他忽然这么问。
“你不要问我。”孟长寂回答道,过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我不知道,我虽然去问过那大师,但没得到结果。”
国公府满门被抄斩之后,孟长寂尊崇佛教的母亲曾经带着他去许州香山寺求问禅机。想让那里的大师帮助诵经超度亡魂,引无辜冤魂得度奈何。后来岳萱知道了这件事,便有些懊悔那时他没有去。
“如果你让我见见就好了。”岳萱道:“那时困在家里无所事事,我看了许多经卷。说不定可以辩几句经书,他便愿意说什么。”
“好了,”孟长寂似乎急于转移话题,拿起果盘中一片西瓜几口吃掉,淡淡道:“你那时候不死不活的,一句话都不说,能做什么?”
他把果皮放下,扯过岳萱的手帕擦干净嘴,拍一下手道:“你是要继续躲在后面了,看本大人我出去耀武扬威吧。”
“你这一去,便彻底与李承恪为敌。”
“是,”孟长寂已经跨过门栏,闻言摆手道:“太晚了,晚了十好几年。”
大堂之上,郑君玥的声音清朗冷冽,如利刃划开冰层,惊得河面上连绵的厚冰碎裂。
他讲如何验尸查出山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只是诈死,这方面有江琢的验尸记档和她本人为证;讲如何由江琢分析出府中管家便是余记远假扮,说到人皮面具时,江琢注意到元隼有轻微的意外;再讲到他们如何查到密室,又是如何查到密室中融去官银所用的器具和安国公印鉴;最后,郑君玥说余记远已经招认,是元隼自称为“余钱”的手下带着宰相元隼的书信,接管了全部五十万两官银。
因为查案过程抽丝剥茧又暗藏凶险,饶是这几位上官见识过太多诡谲风云,还是常常惊怔一瞬。
可待郑君玥讲完,元隼却冷冷笑了。
“郑御史,”他开口道:“你说了这么多,也只是空口无凭吧。”
“下官有物证。”他说着呈上那一块安国公印鉴,肃然道:“今日清晨,下官已经委托内廷司查验印鉴。这一块印鉴跟当初查抄安国公府时搜检出来的一般无二,但是唯一的区别是:这一块是假的。”
就算做得再像,假的便是假的。
堂上官员传递着印鉴一一看过,刑部尚书崔钰清道:“可这印鉴也只能说明,郑御史敲地摸砖探查出的的确是当初私自铸造银两的处所。并不能证明,这是宰相所铸诬陷国公。郑御史可有人证?”
元隼微微侧转过头看着郑君玥。
那神情里是傲慢和冷漠,是要看一个人倒下时的幸灾乐祸。
看吧,他心想:余记远已经死了,你能怎么着?无非是泼本相一身脏水罢了?脏水又什么可怕的,总有一日,本相会是这大弘朝皇帝唯命是从的人。
郑君玥却没有看他,他只是看向堂下,唤道:“带人证上堂!”
什么人证?
元隼看向堂下,便见一个人戴着帽兜被引上堂来。他缓缓跪下把帽兜掀开,露出那一副尊荣来。
“余记远!”元隼怔立原地退后一步:“你不是死了吗?”
这一句话简直是不打自招。虽然众人没有言语,但堂上三法司都瞅了他一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元隼便又道:“哦,对了,你是装死。”
这句话的意思是,刚才郑君玥说了,棺材里的不是他。
余记远不仅仅是装死,从离开节度使府的那天起,他便扮作小厮跟在郑君玥身边。而跟着江琢引开那些刺客的余记远,却是岳萱派去保护江琢的长亭贴上人皮面具假扮的。
其实刚开始余记远被揭露了身份,虽然郑君玥和江琢都说他真正该怕的,是元隼一伙灭口。可相比元隼,显然郑君玥更不靠谱。他的不靠谱在于他的官职太低,要扳倒元隼,简直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所以回京的路上他还在犹豫,犹豫该不该等回到京都,便想办法联系到元隼。只要元隼保他一家老小活命,他自己绝对不会作证。
可住在驿馆里那晚,蜡烛刚刚点上,刺客还未出现,长亭却来了。
——“我的主人托我带一句话给你。”
他当时这么说。
余记远听了他说的话,看了他带来的信物,除了震惊以外,下定了要站在郑君玥一边的决心。
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响。
“余记远!”大理寺卿白奕之厉声道:“你贵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致使赈灾银两丢失,百姓生灵涂炭,田地荒芜、流民袭京,该当何罪!”
余记远跪地道:“本使的确有处置银两不当之罪,可那是宰相元隼的命令。本使作为山南西道节度使,需听朝廷号令,不敢不尊。”
“你胡说!”元隼指着他道:“本相何时号令你把赈灾银两交给别人?书信在何处?印鉴在何处?有信物吗?”
余记远哑口无言。
“书信已经由余钱烧掉,”停顿片刻,余记远解释道:“印鉴便在书信之上,信物是宰相大人与公主成婚时太后所赐嵌宝东珠,由余钱带走。”
如此说来,仍是空口无凭。
室内的空气有些凝滞,刑部尚书崔钰清打破沉默道:“郑御史可有人证?”
元隼眉头微凝,他似乎记得刚才便是崔钰清问是否有人证,这个时候余记远便被带了上来。
而这一次……
元隼侧头斜睨郑君玥,看他虽神情冷肃,却不像胸有成竹。
那就是没有人证了?
想到此处,元隼准备开始冷笑。
可正在此时,“哐”的一声巨响,有人踹开了大理寺紧闭的堂门。一个人身穿紫色官服,腰间挂香囊玉佩,头顶戴玉冠,脚蹬黑皮靴,手里提着一个人。
郑君玥看向那人,所有人都看向那人,灼灼日光之下,他像是一个火炉散发着热量。众人看他抹把汗水走过来,人人都在想:他来做什么?
孟长寂把手里提着的人拎得站直了些丢进去,开口道:“给各位大人送人证。”
那人身子瘦小,双腿显然被打断,他像块破布般掉在地上,身子滚了滚这才呜呜发出声音。孟长寂上手把他嘴里塞着的袜子取出,那人目光阴冷地瞪着他,并不说话。
可郑君玥心中却猛然一惊接着大喜。
他见过这张脸,这便是余记远曾经假扮过的脸,是管家余钱的脸,是元隼派去的余钱的脸。
“是余钱,”郑君玥道,随即拱手对孟长寂施礼:“节度使大人如何寻得?”
“偶然遇到,”孟长寂道:“现在大人们可以审了,哦,忘了告诉你们,这人不叫余钱,他叫钱有余,是个太监,且是公主府的内侍太监。”
堂上三法司人人目光变幻看向元隼。
虽然元隼假装镇定,但他们看得很清楚,他束得紧紧的头发渗出一滴滴汗水。从额头,直直滴落地板。
室内的确有些热。
但他们都知道,那不是热汗,而是冷汗。
“咚”的一声巨响,宗肃亲王府内,也有一扇房门被踹开。
浑身是伤的香朵正躺在床上,此时见李承恪横冲直撞而来,她脸上原本的一丝喜色在看到对方森冷的面容后随即消失。
“余记远没有死!没死!”李承恪的剑已经拔出,一剑砍在棉被上。
纵使隔着被子,香朵仍然觉得疼痛无比。
“怎么可能?”她挣扎着按住床沿,怯声道:“婢子这就去杀了他。”
“本王想杀了你。”李承恪森然道:“你最好快点把你知道的那个秘密说出来,来换你这次任务失败的活命。”
香朵脸上露出不太情愿的神情,可看到李承恪通红的眼睛,还是点了点头。
“是关于岳芽。”她道。
“不准你提她的名字。”
“诺,”香朵勉强坐直,目光不敢看李承恪,停在室内某处道:“当初安国公府覆灭,殿下派婢子去盯着河南道的动静,顺便把汴州大案做得更大牵累孟长寂。有一日,婢子听说孟长寂去了许州。”
“他去许州做什么?他不认识芽儿,管芽儿什么事?”
“婢子也不知道,只是后来便顺着许州这条线,摸到了澧城香山寺。原来孟长寂是陪同母亲去上香求佛了。婢子暗地里捉走杀了五个和尚,逼问出一件事来。”
为了捕风捉影的事杀掉几个人,这便是他们日常做事的态度。所以李承恪也不觉得有什么新奇。
“问出什么来了?”他冷声道。
香朵的眼睛中露出空蒙的神色,似乎整个人如坠云雾。她带着些不可思议的语气道:“那和尚说,寺中大师傅被人说动,使用禁忌之法,让一冤死女子得以转生。”
“啪”的一声,李承恪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他的手哆哆嗦嗦靠近香朵,抓住她的领口把香朵提到半空中。
“你说什么?”
香朵几乎窒息,咳嗽着道:“若那和尚没有说谎,或许,或许郡主,还活着。”
话音刚落她便掉落在床上。李承恪呆呆地站着,他的神情又悲又喜,嘴唇几次张合却说不出一个字。
大街上热闹喧哗,夏日阳光浓烈,已经快要正午。李承恪没有骑马,他慌乱地走着,脚步踉跄间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也很薄,就如同他是一个游荡在人间的鬼魅。
香朵的话犹在耳边。
“那小和尚说大师傅入了空定之境,不知在跟谁对话。他听得师父唤着一个名字,正是,正是郡主的名字。”
“那小和尚说他也不知道会转生到何处,转生到哪里,或许在仙境也说不定。”
香朵说自己并不知道他不想岳芽死,只当郡主是他旧时渗入国公府的手段罢了。而那小和尚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她当时也只当是对方为了活命胡乱讲的。
是啊,这天下之人,不都当他对岳芽是虚心假意吗。而香朵,若不是为了活命,又怎么会告诉他这件事。
这匪夷所思的事。
那小和尚已经被香朵杀了,可还有大师傅呢不是吗?他要去求一求他,就算要他半条命,他要知道岳芽转生在了何处。
若她转生成了一棵树,他便把那树种在卧房门口;若她转生成了一只鸟,他便为那鸟雕刻金笼;若她转生成了一个人,他便要娶那个人。
跟真实的她相比,那个被岳萱驯化引导的江琢,又有什么意思?
有巡防官兵从他身旁经过,停下来避让在道旁。李承恪忽然把为首副尉从马上推下去,他自己翻身上马。
转过几道弯就是朱雀大道,然后出明德门往南而去,三日之内可到许州。到了那里,就算要他与天地为敌屠尽满寺僧徒,他也要求一个答案。
大理寺判案大堂。
“审吧。”孟长寂把“余钱”,也就是钱有余送来,他自己大咧咧搬动着椅子也坐下,像是不走了。
“大人,”虽然感激他送来关键人证,郑君玥还是正色道:“此处是公堂,大人理应回避。”
“不不,”孟长寂却道:“御史大人有所不知,宰相大人当初说官银是从汴州岳氏旧宅搜出。而河南道正是在本官治下,本官便是人证。”
“什么人证?”堂上三法司又相互观望一瞬,刑部尚书崔钰清道。
这件案子审到这里,竟然有些微妙了。
之前他们揣测圣意,认为皇帝觊觎郑君玥府中长生经册,要用这个案子定他一个诬陷诽谤之罪。所以从态度上都是向着元隼的。可如今孟长寂来了,且亲手捉住凶徒送上,一切便不一样了。
孟长寂是谁?他是皇后殿下的内侄。
他的意思便是皇后的意思,便是河南道老节度使的意思。再加上这件案子还牵扯到三皇子,那么不言而喻,皇后一族是不会站在三皇子这边了。
皇后一派势力颇大,没有她的辅协,三皇子未来堪忧。
看来储君人选,并不见得就是三皇子李承恪,而皇帝这次到底是如何想的,便更加让人觉得扑朔迷离。
想着这些,他们再看郑君玥和元隼,便觉得都不一样了。
这个时候,孟长寂答道:“自然是那些银两不是从岳宅搜出的证据了。”
这话掷地有声,可大堂内却寂然片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元隼头冒青筋,恨恨道:“当初那些银两,可是肃王李承恪搜检而出。”
“是,”孟长寂凝眉道:“当时肃王在大殿之上,的确是这么说的。可肃王一未出京二没有直系兵马,他如何搜得?还不是你一车车拉来给他,只过了他的手罢了。”
看来要通传肃王到堂了。
御史大夫宗革轻声咳嗽,却并不说话;大理寺卿白奕之看来已经把公堂让给了刑部尚书,于是刑部尚书只好道:“去传肃王。”
传令的人去了小半个时辰又回来,说肃王已经出京,一时半刻难以追赶。
“无妨,”孟长寂拍了拍手道:“我这里还有人证。”
还有?
今天的人证有点太多了。
公堂上三法司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堂外慢慢走来一群人。
一群人。
男女老少都有,小的十多岁,大的看起来有五十多了。共有二十多人,穿着打扮像是家中仆役。他们慢慢走来,肩膀挨着肩膀,人人眼含热泪却并不哀嚎,显然是事先被人交代过。
等到了堂上,他们跪地叩头,静静等待官爷问话。
“他们正是汴州岳府内仆役,”孟长寂感慨道:“当时京都安国公府一日之内被屠杀殆尽,但汴州旧宅太远,州府官兵接到讯息前去绞杀时,他们已经逃掉了。这半年来,本官索性无事,便把他们一一找了回来。”
是一一找了回来,还是当初是他自己把这些人藏起来了呢?
这就没人能知道了。
大理寺卿白奕之扶了扶自己胖乎乎的肚子,神情冷淡道:“所以,你们能证什么?”
“禀大人,”为首管家模样的人抬头道:“小人们能证实,从未有官兵来搜检岳宅。”
“你们以何证实?本官怎么相信你们不是私下串供?”
“禀大人,”管家垂头道:“小人们用自己的命来证实,若所言有假被大人查证,情愿一死。”
堂内静了一静,接着,他们齐声道:“我等情愿一死。”
纵使江琢掩饰得再好,看到这些旧宅中的熟悉面孔,还是禁不住眼含泪水。
她记得这些人曾跟在她身后“小姐小姐”地叫喊,曾在她闯祸后跑去告状,曾守着院门不让她夜里跑出去玩。
这是岳府的旧仆,这是她识得的旧人,这是她如今和萱哥最熟悉的人了。
郑君玥看着他们不由得鼻头一酸。
这些汴州旧宅的仆从,是从安国公未封国公时就跟随在侧了。如今安国公已死,他们还愿意用性命担保来为国公爷翻案。
这真是忠仆了。
“大人们,”郑君玥拢袖拱手道:“人证物证皆在,今日是继续审下去,还是等肃王回京?”
“肃王去了何处?”堂上白奕之问道。
底下官差答:“我等不知,王府官也不知道。”
刑部尚书把惊堂木拍下:“那还等什么?审!九条罪状,就从这最大的罪开始,一条一条审问明白!”
元隼后退一步。
他感觉自己的膝盖有点软。
安国公私铸谋反官银一案,在午后审定。
最重要的人证钱有余一开始不肯说,后来只吓唬说要用刑,便哑着嗓子招认了。但他说都是元隼指使,与公主无关。
堂上三司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一家人总要保几个吧。
他们也都明白了为什么元隼会在昨日跟公主和离。看来就连公主,也都放弃了他。
堂上刑部尚书在心中深深叹息。
偌大一个国公府,建功立业无数的安国公,竟然是被宰相构陷的。他日史书工笔,这便是丑事一件。
而站在大理寺卿白奕之身后的江琢,只在最开始时证实了余记远的身份,其余时间都是在惊愕和愤怒中度过的。
她惊愕于萱哥和孟长寂雷霆万钧和细致入微的手段,愤怒于人心如此丑恶,原来父亲是这么被人构陷的。
“走了,”到最后,孟长寂站在一众跪倒的人身前,对江琢招手:“你家大人都说了,案子明日继续审理。”
他的手势动作,像是在招呼一只小狗。
江琢只当没有看到他。
“江寺丞,”他这才拱手道:“本官有事请教,还请出去一谈。”
夜风里还带着些暑气,江琢和孟长寂并肩而行。
他们许久没有说话,回江宅的路上偶有小贩贩卖吃食,孟长寂买了一包蜜饯。
是甜柿饼。
柿霜结了一层,掰开后红色的果瓤细密甜糯。孟长寂把果蒂摘掉递给江琢。
她咬了一口,轻声道了谢。
“走了。”孟长寂忽然扯住她的衣袖,拉着她往旁边一拐。那是一家临街的拉面馆,热气腾腾的面香、牛肉香混合在一起。
“多放肉!”孟长寂进店便吩咐了一句,窗口煮面的仆妇便乐呵呵地应声道:“孟大人,牛肉片还切厚些?”
“给这位姑娘切薄些。”他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见江琢也坐好,便给她倒上清火的栀子茶。
面很快煮好端上来,粗粗的大瓷碗,拉面又细又劲道,牛肉是带着些筋的,很有嚼劲儿,面汤是用大骨煮好的,喝一口觉得心里通畅。那些因为一天饿着肚子判案带来的郁结缓缓褪去。
孟长寂在这时却道:“别太伤心了,你师父在天有灵,今日也会开心的。”
本来已经不那么伤心,被他这么一劝,反而又想哭了。
这真是奇怪,她是很少哭的人。
见江琢两滴泪水掉落,孟长寂顿时慌了。
“停!”他抬高声音却又连忙又压低:“你是不是要讹我?我饭钱已经付了,不用你这么哭。”
这真是个傻瓜。
江琢随便抹去泪水,瞪了他一眼:“那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就不哭。”
还有这般耍赖的,这都是谁教的徒弟啊。
孟长寂有些无语。
“本大爷没什么秘密。”他说。
江琢抿嘴道:“你告诉我,你有多少钱?”
孟长寂做了个捂住袖口的动作道:“这个可不能说。”
江琢“嘁”了一声:“谁还稀罕你的钱不成?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种葫芦,这总行吧?”
一向粗线条的孟长寂,竟然一下子拘谨起来。
“说不说?”江琢开始揉眼睛:“我要大哭着去找忘忧先生了。”
“好了好了,真是怕了你了。”孟长寂把她的手扒拉下来。
他回忆往事的神态有些可爱,像是一下子从二十余岁的成年人变成少年。
“好多年前吧,本官那时候还只是府里的小少爷,迷上了斗虫……”
孟长寂说,他那时候为了斗虫茶饭不思,捉蝈蝈捉得上蹿下跳,学也不好好上。有一日家里来了个兵将,他个子很高,威猛得像门神一般。
“他让你种菜的?”江琢问。
“不,”孟长寂摇头:“他是来送帖子的,喜滋滋的,说家里生了个小姑娘。我问他那小姑娘好看吗?他随手捡了一根棍子,在地上画出一个胖娃娃来。然后说,要是我能把斗蝈蝈的兴致改成习字练武,等这小姑娘长大些,他就抱来给我看。”
“哈哈——”江琢大笑起来:“谁家的闺女不是宝贝?这你也信?”
孟长寂气得拍了一下桌子:“罢了罢了,不讲了。”
“别,”江琢连忙收住笑:“后来呢,后来怎么种菜呢?”
孟长寂道:“我那时也觉得,不就是个小姑娘,让我阿娘给我生一个就是了。可阿娘说那姑娘不一样,是可以做妻子的。我这才愿意去习字练武。过了一阵子,阿娘问我要送这姑娘什么见面礼。”
“菜?”江琢问。
“是啊,”孟长寂点头:“阿娘说府里的银钱宝物都是她和阿爹挣的,我要是想送,得送我自己栽出来的。我试了很多,搞了好几年,最后发现葫芦容易保存,勉强可以做见面礼。”
“那你后来送了吗?”
孟长寂脸上露出些微气恼:“后来这姑娘五六岁大时,果真由父亲和兄长领着来了洛阳府中。我提前已经准备好最漂亮的十九只葫芦,但我还没送呢,她比我还皮,上去把我种的菜摘了个干净!那年的葫芦才拇指大小就惨遭毒手,我骂她几句,她哥把我一顿好打……”
“噗——”
孟长寂说到此处忽然看到江琢张大了嘴,他躲避不及,被喷了几根面条在身上。
“我天!”
洁癖如他,连忙起身用手帕把自己擦干净。
江琢看鬼一般看着他。
摘葫芦——她哥一顿好打——
这不就是自己吗?
他种葫芦,为了自己?
她已经不记得当初自己摘了他什么菜,但是的的确确,大哥把他一顿好打。后来大哥又被父亲打了一顿。
孟长寂此时已经擦干净了自己坐下来,刚才回忆往事时脸上的神情也掩饰去,此时淡淡道:“就是这样,很简单。”
是很简单,可——
“如今那姑娘呢?”江琢问。
孟长寂又让店家换了一碗面条,低头吃一口,闷声道:“世事弄人,不在了。”
“那你还种?”
“成了习惯了吧?而且我曾经想,等攒够了九十九只,就亲自去她府上提亲。结果她长大了比小时候还皮,跟着她爹南征北战的。后来一直攒到了九百九十九只,我想去时,她却死了。”
她却死了。
“那你还种?堂堂节度使,每日为种葫芦两脚泥?”江琢揶揄他,头却低得很低。
“我……”孟长寂神情讪讪:“我想着,只要我在种着那葫芦,在攒着那见面礼,她就像是没死一般。”
江琢再也忍不住,抬头大哭起来。
江琢,或者岳芽都不是爱哭的人。
哭有什么用呢,战场上敌军压境,可以靠哭求他们放下屠刀吗?朝堂上权臣倾轧,可以靠哭让他们收回奏折吗?她虽然不屑于权谋却不怕谋划,她虽然更愿意挥剑便砍却在逐步适应靠律法取胜。
这是师父教过的道理。
所以重生后她没有怎么落过泪。她靠着努力一点点走入朝堂,靠着萱哥和孟长寂的智谋终于开始重审国公府案。
如今算是昭雪有望。
可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无论如何昭雪,那些她的亲人都回不来了。严肃却慈爱的父亲,不会武艺却为她挡刀的母亲,爽朗骄傲的兄长,以及会淘气地攀在她脖子上的侄子侄女,值得敬重的大嫂,仆役丫头看门大爷甚至于忠心为父亲辩驳的朝臣和军中将领。他们都死了,白刀子进去,扯着血肉出来,然后灵魂消散万籁俱寂。
他们,回不来了。
不管有多少人像孟长寂这般,觉得只要想着念着都还似在着,那些人,都回不来了。
就连岳芽自己,也是披着别人的皮囊,连兄长都不敢相认。
江琢的哭声肆无忌惮全无形象,骇得孟长寂胡乱地拿起还沾着面条的手帕便按在她脸上。
“别哭别哭,”他紧张地劝着:“怎么又哭了呢?”
店中吃面的人也都扭头看向她,店老板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两颗水煮蛋。
“大人,快给你家娘子剥这个哄哄。是不是面太烫了吃不到?看来饿极了。第一次带娘子来,怎么便惹哭了。”
孟长寂看着手中滚烫的鸡蛋,心想要想哄住这女贼,你这鸡蛋怎么能够?恐怕得是这么大的一颗夜明珠了。
这么想着却见江琢挥动衣袖抹干泪水,埋头道:“好了,我只是想起伤心事了。”
说着接过鸡蛋磕在桌案上,三两下便剥开了。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磕磕碰碰受了伤,母亲便总让厨房给她煮鸡蛋吃。慢慢的,水煮蛋便似真的有了疗愈的功能。
“我就说嘛,”店家看到凑效,挺开心:“我们老家的孩子大哭,都是拿鸡蛋哄的。”
孟长寂道着谢,等店家走了,皱眉对江琢道:“你可不是孩子了,堂堂六品寺丞,这么一惊一乍吓死人了。”
江琢咬下一口蛋清,咀嚼咽下,对孟长寂道:“我要个葫芦。”
“不给。”他当即拒绝。
“不给还哭!”江琢威胁道。
“服了你了,”他最后妥协道:“今年收成如果可以,就给你寻个歪瓜裂枣吧。”
江琢心中不知怎的好受多了。
或许他是对的,自己不能代替亲人活着,便一直想着他们念着他们。
只要永远被人记得,便是另外一种活着的方式吧。
第二日审安国公扣押八千弓弩私售给北突厥一案。
先前因为城墙倒塌,城墙下密室内藏着的八千弓弩被搜出,故而安国公私售弓弩的揭发不攻自破。可工部侍郎上官列死时,却在陈情书中说他藏匿弓弩是因为受到了安国公的指使。
他这么说,便使得安国公不仅仅通敌,更是有了不臣之心。
行军打仗自然有工部配发枪械,你一个国公爷,为何需要藏八千弓弩在城墙下呢?莫非要领兵围攻皇城吗?
可如今上官列已死,这案情该如何审理呢?
发现城墙下的弓弩乃至上官列死时勘验尸体,都是由京兆府负责的。三法司事前已经通传了京兆府府尹邓泰,江琢到大理寺大堂时,邓泰已经到了。
他稳稳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肃重。
“邓大人,”今日大理寺卿白奕之仍然像是把这里全权交给了刑部尚书崔钰清,由崔钰清问话:“当初上官列的死因,是否有蹊跷?”
“有,”邓泰沉沉道:“由于勘验出上官列死时有旁人在身边,故而本官不认为他是自杀。”
“哦?”崔钰清脸上几分疑色:“还请明示。”
邓泰便把现场查出脚印的事说了,又提起当时案发现场有奇怪的香气,遮掩了毒药的味道。
“香气?”白奕之道:“这种东西只过一过鼻子,恐怕不能当做佐证。”
是这样的。
江琢神情微蹙。
当初她只是闻到了那味道,虽然后来发现是香朵身上的味道,却不能以此便认定是香朵做了案。
况且看香朵和肃王李承恪的关系,也不是能轻易撬开她的嘴的。
那难道就死无对证了吗?
邓泰点头道:“香气的确不能作为证据,故而本官舍了上官大人这一条线,专门查了城墙。”
“城墙?”御史大夫宗革皱眉。
“是,”邓泰道:“那城墙才修了一年,无论对方做得多谨慎,墙下挖密室这种事,总要有人做,事后要么封口要么灭口。本官闲暇间查阅工部记档,找到了当时修城墙的所有工匠名册。各位大人猜猜看,本官查到了什么?”
江琢一阵紧张看向邓泰,邓泰脸色铁青道:“本官查到,那些工匠修完城墙,有十四人被送往太原府修建工事。可他们还未到太原府,便在晋州客栈遭遇大火,死了个干净。本官认为,这实在是太巧了。”
这不是巧,这是灭口。
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能在那些人眼里,只有死了才干净吧。
崔钰清重重拍了一声惊堂木,怒喝道:“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为了掩饰罪恶行径,便把人命当作草芥一般。
可惜那些恶人就是这样的,他们心中没有律法没有百姓,没有公理没有人命。不惜一切也要把国公府置于死地。
江琢脸上几分冷色。
“诸位大人莫慌,”邓泰又道:“当时送这些工匠去太原府的兵部都尉未死。”
“人在何处?”御史大夫宗革起身道。
在江琢心里,兵部和安国公府的关系一直很好。
自祖父起,家中便多有长辈是兵部将领。到父亲,一开始也是兵部少将军,到最后才封了国公。但是一旦打仗,便又恢复身份,变成各道行军大总管。
所以当初兵部侍郎雷起奏父亲贪功挟私,滥用职权调动官员时,江琢很不理解。
难道国公府跟兵部不应该是休戚相关一损俱损的吗?
可后来国公府倾覆,原兵部尚书为父亲说话被贬黜,而雷起擢升为兵部尚书,江琢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为了权力。
如今这被带到堂下遍体鳞伤之人,也是为了权力吗?
江琢低头看着那个男人。他年约三十多岁,身量不高,看起来胆子也不大,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灭口十四人。
“你叫什么名字?”崔钰清问道。
“卑职陈大毛。”这人道。
“陈大毛,”崔钰清看着他:“之前京兆府尹邓泰已经审问过你,那十四人是如何死的,你招认吗?”
“他们的确是因饮酒过度,夜里走水时没能醒来,被烧死的啊。”陈大毛狡辩道。
邓泰摇摇头:“本官抓到他已有数日,他一直是这般熬刑诡辩、拒不认罪。”
堂上三法司相互看上一眼,那意思是既然熬过刑,如今用刑便不管用了。
正此时,江琢越众而出道:“各位大人,可否让下官问上几句?”
用刑都不管用,问几句,管用吗?
不如试试吧。
御史大夫宗革点头。
大理寺大堂上光线明亮,可陈大毛是在听到江琢的声音时,才注意到这里有个女子。待他看清楚对方身上的官服,才想起京都疯传皇帝封了个女寺丞。看来便是这人了。
听说,她很会查案?
陈大毛内心惴惴。但他已经想好了,无论对方如何巧言规劝,他都不会认罪的。
他身后的干系,太大了。
江琢缓步走到陈大毛身前,低头看了看他。
陈大毛抬头,视线跟江琢碰在一起。他只觉得江琢眼睛里似乎有看不到的清冷直直透出,能把他周身看得明明白白。
江琢轻轻俯身蹲下,面对着跪地的陈大毛,开口道:“你脸上这一道伤,是前日的吧。”
他脸上正是有一道鞭伤,是前日京兆府审案时留下的。
但这应该是很容易看出来的,没什么好稀奇。
江琢的手伸出捏住他的胳膊,陈大毛神情微僵,没有敢动。江琢这一只手便顺着他的胳膊往上,停在小臂处:“你这里有一个旧伤,当初应该是骨头断了,养了三个多月才好。”
虽然心中惊骇,但陈大毛觉得,摸出骨头上的旧伤也不算什么,一个合格的仵作都可以做到。
江琢抿嘴轻笑,又道:“这伤不是你成年后得的,该是十三四岁时,摔倒时用手支撑地面,手臂劈折。后来伤养得不太好,骨骼又生长迅速,长得并不太好。”
陈大毛的跪立的身子晃了晃,坐倒在地。
江琢这才放开他缓缓站起,视线落在他脸上道:“除了骨伤,恰好本官也知道一些勘验火灾死者的法子。不防讲给你听听。”
不光是陈大毛,堂中三法司和邓泰都被江琢吸引,看向她,也认真听她是怎么讲的。
江琢道:“凡是生前被火烧死,尸体口腔、鼻孔中有烟灰,四肢蜷曲。但是若死者不幸是被人害死后点火,则口鼻无烟灰。”
她说到此处看着瞪大着眼睛心虚地乱看的陈大毛,忽然笑了:“哦,本官忘记了,那些人死了有一年,恐怕尸体早就腐烂。这种情况下,怎么勘验呢?若被勒死后焚烧,则喉骨多有断裂;若被刀刃杀死投入火中,白骨入醋,可见鲜血渗出;而若被毒药毒死,则可见骨质发黑而喉骨有腐烂迹象。”
她说到此处猛然转头看向陈大毛:“这些,够吗?”
“啊?”陈大毛惊怔间大骇。
“这些够不够用来勘验,那些被你们杀死后投入火中的尸体?你是要交代出上官好免去一死,还是抗命到底麻烦本官跑去北地挖出尸首?”
陈大毛抖如筛糠哆嗦着道:“不管卑职的事啊,都是我们尚书大人的意思啊——”
江琢站在原地,轻轻吁了一口气。
兵部尚书,雷起,真的是你啊。
昨日是宰相,今日是兵部尚书,再明日呢?最大的两个案子已经审明白,再往下审,是不是还要牵扯更多的人?
大弘朝几日之内肱骨尽皆投入大牢,这个责任他们敢负吗?
堂上三法司面面相觑,都认为今日暂时便审到这里,余下那七条罪状不如便不要审了。既然这些是被人诬陷,那别的也跑不了是诬陷。
还是不要伤筋动骨了,搞不好就审到自己头上了。
已经差人去传唤雷起到堂,大理寺卿白奕之对其余官员道:“不如各位随本官一同去面圣一趟,余下的……”
他的意思大家都懂。
余下的不要审了,还了国公府清白就好。
江琢上前一步道:“可是还有七条罪状。”
白奕之目光沉沉看了她一眼:“怎么?寺丞要继续审下去?”
意思是你要忤逆上官吗?
“就是,”御史大夫宗革也道:“只审问两个便牵连甚广,我等还未去问陛下的意思。若陛下认为可以到此为止,后面的就不要审了吧。”
“不可。”邓泰起身道:“既然陛下命三司会审重审安国公一案,便还是审问明白得好。”
“邓大人慎言,”白奕之道:“我等都不懂圣意到底如何。”
江琢几分着急。
如果审到此处停下,虽不是前功尽弃,也必然会让许多当初诬陷国公府的人逃脱。
是圣意重要,还是国公府死去的百多条人命重要?
几人争论起来,白奕之最后道:“邓大人、崔大人,如今国公府已经被诛杀殆尽,只留一人逃脱。又无苦主在这里哭请严审,你们为何如此执拗?”
无苦主哭请,便不能审吗?
江琢看着吵成一团的三位大人,她往前站了一步。
她是苦主,她是岳芽,她可以说:请审下去,本郡主有冤屈,请审下去。可若案情又有反复,自己便难逃一死。
可她不怕。
江琢想到此处上前一步,对白奕之道:“大人,请听下官说一句。”
因为声音颇大,这几人转过身看向她。
正此时,“咚咚咚”几声巨响,大理寺外有人擂响案鼓。
“何人击鼓?”白奕之喝道。
众人看向堂外,便见一青玉束发、身穿白衣腰佩香囊的年轻人缓步而来。他面容俊美眼神清亮,身姿挺拔温润如玉。因为腿伤刚好,他走得有些慢,不够流畅。
但他的每一步,都踏在青砖上,沉稳有力。
萱哥……
江琢往前几步又顿下来。
萱哥,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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