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计、感冒药、热水,还有用于冰敷的冷毛巾。
这个位于F国中央以南、以艺术与文明著称的繁华城镇,日常生活其实并不如国内便利,没有二十四小时唾手可得的外卖也没有便捷的交通,所幸医学水平尚算发达,陈里予所住的公寓区附近也有全天营业的药房。
上一次着凉发烧吃过的药只剩下两颗,于是他不得不在除夕之夜裹着寒风出门,前往药店购买新的——顺便买了温度计和维生素片,前者的作用不言自明,后者则是在同导购简单交流后被说服买下的结果。
倒也没有想象中这么辛苦。少年垂下眼睫,裹了裹急于出门随手穿上的风衣,视线落在手中的白色塑料袋上,不期然想起某个遥远的午后,江声替他去医务室买了药,又半哄半威胁地劝他吃下的场景。
他并不擅长照顾别人,在那样的成长轨迹下生活至今,这是情有可原的——但认识江声后的这么多天里,他似乎始终在单方面地接受对方的照顾,从未将自己放到付出者的位置上,如此单向倾斜的平衡便有些令人不安了。
倒不如说,他没有想过,江声也不曾给他这么想的机会。
然而不知为何,真正思及这个问题的时候——此时此刻——除了如薄雾般隐隐笼罩在心头的不安与愧疚,他竟然还从复杂的情绪中尝出一丝高兴来,仿佛这样新鲜的体验为他提供了某种未曾设想的机会,前所未有,且意义重大。
——关于他能为江声做些什么,被江声需要甚至依赖,而非仅仅像个精美的艺术品或是乖巧的宠物一般,单方面地被欣赏,被照顾……被赏玩。
多日来求而不得的“价值对等”的现实含义,似乎就这么与照顾病人所带来的责任感和满足感重合了。
细细的雨雪依然连绵不断,在暖色路灯光前铺开氤氲又柔软的水雾,大概是古时颇受诗人赞赏的场景。少年撑开雨伞,步履匆匆地将自己笼罩进夜雨下一方可贵的干燥中,于是灯光倾泻而下,顺着未竟的雨幕投落在他身前,映出一半细致好看的脸颊,还有嘴角几不可察的、无疑象征着愉悦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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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某只恃宠而骄的小猫不同,江声即使生病,也保持着近于乖巧的理性,可谓个是十分好照顾的病人。放在面前的药不用人动手便自发自觉地拆开吃下,递到手边的热水也会一口气喝完,甚至省了陈里予研究说明书的时间,毕竟病号自己会看,且能很快找到关键信息。
于是难得跑腿买完药的陈里予又无所事事起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独自回味转瞬而过的被依赖的愉快——以及发现病号本人完全能够自理、不再需要他做些什么的微妙失落。
失落之余,甚至有些烦躁起来,鬼使神差地想这个人怎么不再病得重一些,最好在确保能痊愈的前提下患上什么日常生活都无法自理的重病……
算了,还是不要受病痛之苦了——他听见对方隐忍的咳嗽声,又暗自打消了这些莫名其妙的危险念头,低头恰好撞上江声的视线,略显心虚地扯扯嘴角:“怎么了?”
吃完药喝完水又靠回床里的人直直看着他,墨黑的瞳仁中映出他缩小数倍的身影,在暖黄的落地灯下明晰又不甚明晰,仿佛隔了一层水雾——眼睛的主人皱了皱眉,有些委屈似的,低声控诉道:“小瑜,你不理我……”
说罢,不等陈里予解释,又煞有介事地小声补充道:“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还是哪里惹你生气了,好冷淡……”
不是一直这么冷淡吗……不,等等,以他们现在的关系,适合讨论这样敏感的话题吗。陈里予眨了眨眼,一时间无法理解对方为何如此自然又直白地说出这种话,记忆中也没有应付类似话术的经验——从前江声偶尔说话不过脑、打出些莫名其妙的直球来,都会在他回过神前急急忙忙地撤回,又或者只是单纯地逗他玩,话语间玩笑的意味也很明显,不会像现在这样认真。
然而他一迎上对方委屈的眼神,满心疑问也只能放到一边,本能地反驳道:“谁告诉你的——生病了就乖乖躺着别说话,把眼睛闭上。”
对方却依然不依不饶地看着他,目光执拗又深情,带着令人如坐针毡的、比当事人的额头还要滚烫的情绪,像惯常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天空步入黄昏,依然余留着细碎的炽热,云霞却已经铺落弥散,层层叠叠不复澄明,化作让人一眼看不尽的暧昧景象。
陈里予无可奈何,起身转到床边坐下,正想学着从前江声的样子开口说些什么,腰间便陡然一紧,被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量向下带去,还来不及伸手寻求支撑,便有些狼狈地倒进了江声怀里——始作俑者不偏不倚地接住他,得逞一般摸了摸他的后背。
“冷,让我抱一会儿,”说出的话又理直气壮,仿佛犯规偷袭的人不是他,“听话。”
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江声的话音比以往低沉许多,隐隐带着细碎金属磨蹭一般的磁质的哑,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从某种风流的角度而言,甚至称得上性感——笑意也低沉,伴着略显滚烫的吐息若有若无地掠过耳根,让人无端想起绚烂又浮夸的场景来,关于大束盛开的艳色玫瑰、装饰着精美缎带的情人节巧克力,还有月下花园间不期然的邂逅,穿着礼服的少年眉目明晰,弯腰行执手之吻时蹭过手背的柔软发丝……
什么莫名其妙的。陈里予微微睁大了眼,将脑海中诸多毫无逻辑的画面一一甩去,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内心其实一片空白,只有鲜明的心跳声敲击鼓膜,显而易见地比正常频率快得多。
江声……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更执拗,也更直白,直白中甚至掺杂了些许让他无所适从的侵略感,表现在反常的不经同意便擅作主张的拥抱,圈在他身后紧得他甚至有些呼吸不畅的手,还有不言自明的依赖欲和占有欲。
反常间又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思绪混沌地想了许久,才想出个所以然来——眼下的情景,倒像是两个人立场对调,江声做了过去他常做的事。
于是混乱的思维豁然开朗,出奇顺畅地找到了应对的方向。陈里予有些艰难地抽出手,学着从前江声的样子,不甚熟练地摸了摸眼前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替他理顺睡乱翘起的头发,又像安抚什么野生动物一般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后脖颈。
江声心满意足地轻哼一声,顺势蹭了蹭他的颈窝,圈在他身后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像个抱住心仪玩具便不肯松手的小孩子一般,明目张胆地宣示主权。
陈里予将不知何时滑落到枕头上的冷敷毛巾拿到一旁,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让他抱,忍不住笑着问他:“你是小孩子吗?”
“不是,”对方低声哼唧道,“只是喜欢你——刚才的问题还没回答我。”
什么问题……陈里予想了片刻,才回忆起先前那些荒谬的控诉来,有些无奈:“不是回答了吗,谁告诉你的,怎么可能……”
“你在说什么?”
“啊?不是你问——”
“问什么?”
出乎意料的咄咄逼人,要不是看在他生病的份上,自己大概已经伸手掐他了吧。陈里予暗自腹诽着,生平第一次在江声面前尝到被欺负的滋味,心情五味杂陈,却也听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一番挣扎后红着耳根含混道:“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你……别问了别问了,轻一点儿,再用力我都要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喜欢,喜欢你,满意了吧?”
出去买药之前不是还很温柔体贴么,怎么吃个药的时间得寸进尺成这副模样了,怕不是真的烧坏了脑子……
病号本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餍足地“嗯”了一声,喉咙底里溢出些许猫似的咕噜声,惯常直白道:“我也喜欢你。”
“嗯……”陈里予闭上眼,一时间分不清是发烧的人太烫还是自己的脸颊在烧,“我知道。”
照顾神智不清的病人,比想象中还要累一些呢……那面对自己这样一个健康时候都时常情绪不稳、执拗又恃宠而骄的小孩子,还要始终保持着令人安定的温柔和耐心,江声又会作何感受呢……
倒是看不出厌烦,乐在其中的模样大概也不会是装出来的,但除此之外,多少还是会觉得有些累吧——否则也不会病成这副模样了。
陈里予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感觉到对方的呼吸逐渐平稳延长,搂着他的手也略微卸了力气,大概是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也不急着起身,只是伸手拿过先前那块已经自然冷却的湿毛巾,翻了个面又摸索着放到江声额间,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晚安,”他听见自己轻声道,“我喜欢……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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