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被栏杆封锁的毛玻璃,一眼瞅见乌黑的天上挂着的那牙毛月亮。是快下雨了,林易时想,六月来得这样快。窗帘掀起了一角,月光从那细长的空隙里钻进来,在绯色地砖上照出边缘圆润的光斑。
头发刚刚及肩的少女坐在烛光摇曳的桌边,昏黄的温暖光线照亮了她漆黑的眼眸。那毫无表情的雪白脸颊上染了点鲜红的水珠,不久支撑不住地滑下来,在面上扯出猩红的线条。
少女戴了一顶纸作的小王冠,上面拿彩色的水笔画了各种可爱的图案,还粘了不少细碎的装饰物,可见制作者的用心。它有点儿歪斜,便略显滑稽。这是第十三顶,她微微偏过头,线穿成的小珠子滑进头发。
林易时笑了。好像很不适应这个笑似的,嘴角只是僵硬地扯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归于冷淡的直线。她伸出手,捻起一根细长的彩色蜡烛,凑在烛台上点燃了,轻巧地一根一根重新点着了蛋糕上已经熄灭的蜡烛。
啪嗒。有液体从她手上滑落,染红了细腻的奶油。
“生日快乐,小时!”少女双手合十,好像在台上表演一般,面无表情却语气做作地说道,“许个愿吧……”随即闭上眼睛几秒,再睁开,呼的一下把蜡烛全部吹灭了。
死一样沉寂的房间里只剩下无言的月光。
碎发落到脸上,她抬手将它们顺到耳后。发丝浸了鲜血,变得黏稠而腥腻。林易时却不甚在意的样子,她呆坐在桌前,忽然,喉头一动。她忙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向屋角。
另一角忽然有人声音嘶哑地咳嗽了几声。
“小……时……”是个中年女性的声音,仿佛哭得没了力气似的,“小时啊……”
林易时没有回应,只是在钢琴前坐下,猩红色的十指轻轻放在黑白键上,语气轻快地问:“想不想听卡农?妈妈,这是您最喜欢的曲子吧?”
“其实我很讨厌钢琴,每次看到它就想要吐。只是单纯的金属的相互碰撞,在我听来谁弹都一样,又愚蠢又死板,我不明白您所说的‘有感情’表现在什么地方。但是您一直想听我弹卡农,所以我练了很久,想让您听一听……”
话没说完却被哭声打断了。
“为什么,小时,为什么……”
嗤嗤——
在哭声之中,混杂着衣料摩擦地面发出的细微声响。阴影里爬出来一具扭曲的人体,四肢的关节脱臼了,小臂在肘下弯成不可思议的悲惨角度。女人艰难地在地上蹭着,哭泣着,空空的眼眶里流出血色的泪水。
“你爸爸心跳停了……”女人放声大哭,不久便咳嗽起来,歪倒在一边,四肢一弹一弹。
林易时却已经弹奏了起来。
“他死得很痛快,妈妈您放心吧,”她柔声说,“没有受太大苦,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也是知道的呀……”
在地上抽动着的女人翻了个身,压到了什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林易时忙说:“妈妈,小心一点儿呀,那是爸爸的肠子,别压断了好吗?”
女人尖声悲鸣。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们……”女人撕扯着喉咙控诉着,“我们没有对不起你!”
“当然没有呀,妈妈……”深情地回答着,林易时抬头环视了一圈儿,墙上挂了几个相框,正中是一家三口的合照,三个人坐在沙发上,妈妈紧抱着小小的林易时,笑眯了一双眼睛,爸爸揽着妈妈的肩膀,露出个略显傻气的幸福笑容。灰色的长毛猫在一旁蜷成个毛茸茸的团子。
剩下的相框里是林易时画的简笔画。有些很拙劣,只是一座小房子,顶了个椭圆形的红太阳,有三个简笔小人在房子前站着,长方形组成的四肢高高地挥舞着。这种画也被珍重地裱起来,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林易时看着它,轻笑了起来。
“我是爱你们的,”她停止了弹奏,右手搁在胸口,涂出一片红,低声却真挚地重复,“嗯,我是爱你们的。”
“为什么要杀我们……”她母亲哭泣着质问。
“我今天十三岁了。爸爸告诉我,‘你是个大女孩’了,我也发觉了,我长得高了些,声音也变得低了些。同时爸爸老了,他眉间的细纹好像抹不平。妈妈您也开始长白头发了吧?……你们都变了,我也变了。
“那感情还能这样保持下去吗?妈妈,前天你跟爸爸吵架了,这是我记忆里的第一次,那么,你们会不会离婚呢?……你为什么不觉得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呢?”
林易时重重地砸了琴键一下。
“我真的搞不明白你!你要求的会不会太多?要懂得满足,想要的太多就会完全失去,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喘着粗气,少女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女人身前,双手支着膝盖弯下了腰。灼热的气息喷到了女人脸上,她睁着血肉模糊的空洞偏过脸来。“小时……”没有在听,她喃喃地叫着这个名字,仿若梦呓。
林易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敲了敲自己的头。
“对不起,妈妈……我失控了。我当然,也是爱您的。我也爱爸爸。我害怕变化,如果能永远保持这样的幸福就好了……妈妈,我非常非常非常害怕啊,害怕你们的争吵,害怕失去……”她抚上了女人被血和泪糊得一塌糊涂的脸庞,“所以,就让幸福永远停在今天吧,好吗?”
她微微地眯起眼睛,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但这份幸福还是被那次吵架稍微折损了一些……都怪我,一直在犹豫,我想要知道什么才是终极的幸福,没想到……都怪我,我应该早点下手才对,对不起,妈妈,这真是遗憾呢,对吧?”
“这不是真的……”女人低语。
林易时抬眉,叫了几遍“妈妈”,但无论她怎么呼唤,女人都毫无所觉,只是疯了一样地喃喃着“小时”。
少女摇摇头,随即微笑起来,唇边的酒窝深深地陷下去。她轻轻抚摸了女人被冷汗浸透的长发,直起身,在桌上取来了生日蜡烛。
“谢谢您为我做的王冠,花了您两天时间吧?我会好好保存起来的。”她这样说,将蜡烛插|进了那眼窝。女人惨叫起来,一边在地上来回滚动,却碰到了蜡烛,叫得更加凄惨。林易时一脚踩上她的肚子,她的身子一颤,从口中呕出一些血块,“妈妈,我真的很想让您听一听这首曲子,才没有让您早早死去,麻烦您清醒一点儿好吗?”
她笑得更加耀眼,月光在她脸上打出细碎的跳动的阴影。
“不然我这么做不就没有意义了?”
踮起脚尖,身子尚很单薄的少女轻快地跳到钢琴前。纯白的裙摆扬起来,鲜血在上面晕出无数猩红的艳丽花朵。
“每个人都盼望永久的幸福,”她说,“刚才您对我说,‘我会永远爱你’。但‘永远’又是什么?它的词义真的是太苛刻了。‘不会随着时间而变化’,哪有这种东西?你我的生命不过百年,之后将化为枯骨,人类的历史也不过万年,早已面目全非。宇宙也在不断膨胀,最终迎来可预见的终结。所以说,‘永远’这个词根本就是可笑的自我安慰。爱怎么可能永远不变?您在结婚典礼时对爸爸许下了同样的誓言,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谎话吧?”
角落里的女人不回话,不断地呻|吟着。
“妈妈,我好怕啊……”少女拥抱住了自己,“之前我苦思冥想,什么才是永远不变的呢?没错,没错!就是‘死亡’!就算海枯石烂,天翻地覆,就算太阳爆发将所有生命吞噬,就算时间疯转几亿年,死亡是不会改变的啊!”
她抬起脸,露出如释重负般的虚幻笑容。
“只有这样,才能将爱化为永恒。这样满涨着的,浓烈的感情啊,连时间都束手无策……这才是永远。”
少女没有等待母亲的回答,自顾自地弹奏起来。并不是练了很久的卡农,竟是欢乐颂。和着调子,她放声高唱起来,“Singasongofjoy……”仿佛轻风一般的乐曲在腥气四溢的房间里流转,少女百灵鸟一般的清脆歌声也随着音符飘出窗外,在重重的阴云中徜徉。
这样反复弹了好几遍,少女扬起沉醉的脸颊。
“妈妈,感受到这种幸福了吗?”她兴奋地睁大双眼,扭头问。
女人沉默着,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说话?”她歪歪头。
少女起身,端了烛台一步一步走过去。烛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上,一闪,掠过了相框中三人的灿烂笑容。她弯下身,探了一下女人的鼻息。
林易时的眼神柔和起来。
她收回手,将那根细长的蜡烛重新插|进眼窝,凑近烛台,点燃了。微小的火焰在蜡烛顶端亮起一个小小的光圈。
“我很幸福。”
林易时放下烛台,双手合十。
闭起双眼,笑容温暖的少女对着跳动的烛光许了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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