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滑落在鼻尖上,宁为玉眯起眼,勾着镜腿儿把它远远地抛出去。她把嘴唇撮成个小小的圆,从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哨响。刺耳的声音带起一阵白雾,徐徐喷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真冷啊,她想,好像四肢百骸都冻结了似的。没有了眼镜,积了一层厚灰的吸顶灯看起来也就不那么脏了,它简化成一圈灰白,眼皮开合间,毛毛糙糙的边缘缓慢地骚动着。
宁为玉四肢大开地瘫在地上,木呆呆地对着天花板。那灯光有些刺眼,她想抬起手去遮挡,但又饿得没什么力气,只好作罢。腹中抽搐起来,就像无数条蛆虫填满了肠胃,鬼鬼祟祟又不紧不慢地啮咬着黏膜。那是一种很缓慢的疼痛,宁为玉想,死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吧。
不过死了也好。本来她也并不觉得它有多么可怕。“脏啊,我。”她喃喃。腿间的恶心器官仍然在刺痛着,灼烧着,就连排泄都会痛得她咬破嘴唇。她知道那里绝对已经溃烂成了一片肉泥,但那也没有什么所谓。“活……该。”她说。做这种工作就要有一身脏病的心理准备呀,对吧?谁叫她贪慕虚荣,人又懒,仗着年轻就拿肉体换钱?直到搞成这副德行,被老板一脚踹出大门。
那个器官,真脏啊。她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却又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污秽的源头真的是腿间吗?明明肮脏像菌一样污染了她,从内到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长出了腐烂发霉的蘑菇,在最细微的血管中伸出须子一样的长长根系,她张开涂满劣质口红的双唇,就有无数的孢子喷出来。明明就是这么脏!但她又有什么资格自我厌恶?好像有人逼她落到这步田地一样。
“可我才十九岁。”她说。
咔锵。
大门的锁簧被弹开,有人按下门把手,推门而入。一步一步地走近了,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宁为玉睁大眼。她饿得出现幻觉了吗?那是个娇小的少女,乌黑的长发散在玲珑的肩膀上,流转着生命的美好光泽。初绽花蕾一般的青涩容颜上毫无表情,仿佛寒气凝结于此。质地良好的黑色大衣妥帖地包裹着她的身体,袖口伸出一对雪白柔嫩的小手,手腕一扭,亮出一道寒光。那是把锋利的小刀。
那深湖一样的美丽瞳眸满溢着无机质一般的冰冷目光。
宁为玉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这是现实。她本应该尖叫,或者跳起来反抗。但她确实没什么力气,只能用话语表达自己的惊讶:“你是谁?”
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少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仿佛复读机一般,毫无起伏地念了一段话:“宁为玉,19XX年出生,具体出生日期不详,被父母遗弃在B市X小区,后受一位无妻无子的老人抚养。但14岁时老人去世,你辍学离家,来到K市,工作是妓|女。你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染了一身病,工作也丢了……”
宁为玉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她这么多的事情?为什么有她家的钥匙?宁为玉饿得眩晕的脑子里满是困惑,但不知为什么,她竟有点高兴,被一个陌生人观察着,在乎着……
不速之客陈述完这些话,弯身捡起地上的眼镜,吹了吹上面的灰,她总结道:
“大概就是,没人会在意的一个人。”
总结得很到位啊!宁为玉苦笑起来。
“把银行卡密码告诉我。”少女向她挥出刀子。
宁为玉笑了。“卡里只有十块钱啊……小妹妹,你是来抢劫的吗?”她问,声音带着点儿自嘲,“你也知道选错对象了吧?像我这样一贫如洗,命也不值钱的废物……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你不如换一家吧?”她端详着面前的少女,这个人看起来养尊处优,衣服的料子与剪裁也很好,不像是个缺钱的抢劫犯啊。到底怎么回事?她更迷茫了。
“快说。”少女皱了眉,不耐烦地催促。
虽然摸不清头脑,但刀子在前,宁为玉还是好笑地选择了服从。她示意少女门边的柜子上搁着钱包,夹层里放了记着密码的纸条。少女一一照做,确认了一遍纸条内容,又掏出手机摆弄了一会儿。她将身份证和银行卡都收了起来。
少女一晃刀子,逼近了些。
“咦?”宁为玉一愣,“怎么……”
“我要的是你的身份。接下来只要你消失就可以了。”少女说,“反正没人会在意。”
此时是深冬。K城是典型的南方城市,气温不低,只在零度线上下浮动,但湿气很重,寒风裹挟着水分,软刀子一样往人关节里钻。宁为玉发起抖来,脑筋更加不清楚了。面前的少女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股寒意,她想。
“所以你是来杀我的……?”她模模糊糊地笑了,“不用费心了。过不了多久,我自己就会饿死了。”笑容很傻,可惜她自己看不见。
少女的目光似乎更嫌恶了。颜色柔和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离远了些。
宁为玉却不在意,没头没脑地说下去。“你说得对,我是一个没人会在意的人。我是个妓|女,‘工作’?这个词太高贵了吧,我的活儿就是往床上一躺,张开双腿,几十分钟后被人把钞票摔在脸上。哈哈哈,这叫什么工作……”她笑着笑着,却没发觉眼泪掉了下来,“我没有朋友,没有对象,还落这一身病……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流泪。就是一个废物,一个渣滓,没错啊。活着,真是没什么意义……”
她问:“但我对你……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对吧?”
少女沉默地站在旁边,像在看一堆垃圾一样,投来极端蔑视的目光。
宁为玉盯着她雪白的脸,忽然觉得她的五官跟自己长得很像。但这个念头只在心头转了一圈儿就被丢弃了,因为她自己的脸上可从来不配有这种傲慢的轻视神情!她哪有资格与这位看起来就很出众的女孩子相似?“像我这么脏的……”她又低声念叨了一遍,话尾轻得听不见。
“你要怎么杀我呢?”宁为玉抽抽鼻子,问。
少女抬起刀子晃了两下。在雪亮刀片上,宁为玉看到了映出的眼圈红红的自己。
“抹脖子,割开动脉。”
“真是简单的死法啊……”
“我没有什么兴致设计你的死亡,”少女冰凌一般的声音砸下来,“我对你本人没有任何兴趣,你对我的意义只有‘宁为玉’这个身份而已。”
宁为玉惨笑。
“陪我聊会儿吧,杀手。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好好说话了。”她还是不顾面前人的自说自话了下去,少女却也没有打断,只是蹙着眉听,“杀手,‘宁为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有点儿陌生。这几年我的名字是‘燕子’,我特别希望能飞出这个城市,飞到枝头去……我当时想着赚一点钱,托人开个小店,可是,好像,一做这行就逃不开了,真的很轻松,只要躺下就有钱赚,谁还想起早贪黑地打理小生意?直到我一个月前被老板踹了……”
少女垂着手。
“从那之后我的手机就再也没有响过……以前看姐妹们偶尔会接到家里电话,红着脸瞎编乱造,我就很羡慕,但我也不敢想爷爷,我这么恶心,光想到他都是对他的玷污。不过我死了以后是肯定要下地狱的吧?那我就不用见到爷爷了。我对不起他……这一个月,除了吃饭,我不出家门。杀手,你肯定不理解,一个月没有跟人说过话的感觉。我太脏了,你知道吗?我一张开嘴,就要污染别人,我呼吸,周围的空气就要发黑……我不可以出门,我应该在这里自生自灭……”
“没有人在意我……杀手,你那么了解我,是跟踪我了吗?你是唯一一个在乎我的人吧?对、对不起,请不要皱眉,你是在乎我的银行卡。我真的很开心,我有病吧?我很高兴你肯杀我。这世界上可以杀的人那么多,你单单挑中了我,一定是有一点在乎我吧?杀人也是一种关心,不然干嘛要费力气去杀?可惜杀了我你会坐牢……不应该的,为了我而坐牢,所以你一定有一点在乎我……”
躺在地上的女人这样喋喋不休地说了半个小时,少女一言不发地听着。
最后,宁为玉咳嗽两声,问:“杀手,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少女问,眉头舒展开来,好像没有那么厌烦了。宁为玉思忖着原因。
“能不能给我换个复杂的死法?”见少女睁大眼睛,宁为玉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在你看来我一定有病吧?我不想要那么简单的死法,我想更有感情地,被杀掉,好吗?我就死这么一次,只有你一个人在乎我,求、求你再在乎我一次好吗?在你看来我一定有病吧……”
扑哧。
笑声?!宁为玉惊异地向少女看去。却看到在那张精致的脸上,绽出了浓浓的笑意。笑容渐渐扩大,少女支撑不住地弯下腰去,笑得浑身发抖,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森白的整齐牙齿。良久,她才回答:“你是很有病。”嘴角边的酒窝陷下去,“但是,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少女拿着刀子,蹲下来,眼睛睁大了,泛着兴奋的光芒。
“这样吧,”少女的语调也轻快起来,跟刚进来时的平板声线不像是同一个人,“你叫宁为玉。有个成语是‘宁为玉碎’,”她恶意满满地笑道,“那就把你碎了吧,凌迟,怎么样?”
凌迟!
要被这样古老的刑罚杀掉了。带着杀手感情的刀子,在自己身上剜几百刀,几千刀……在这漫长的,痛苦的死亡中,将肮脏的肉体一片片切削,粉碎,剥离,就像是利刃和血肉的一次大清洗……宁为玉一阵眩晕,鼻孔翕张着,重重地呼吸空气。
她醉了一样呵呵地笑起来,碎水银一般的雪白灯光在她脸上滚动。
刀子挑开了她的衣服。
宁为玉微微偏过头,亲吻了刀刃。刀尖一旋,在她唇上割下深深的血沟,鲜血和着笑声,从伤口中喷出来。
“谢谢你。”
她笑着说。
眼泪不知何时滑了下来,溶化在血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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