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在丝竹管弦乐声中开始了。
楚韶的座位在淮祯的正后方,如果淮祯不转头,他就只能看一个背影。
从踏进宫门起,他一直在看淮祯的背影。
纵观在场其他的皇家子弟,大多也是独自落座,只有成家的几位身边坐着正妻。
楚韶自知无名无分,能坐在离裕王近的地方已经该知足。
“今日设宴,是为了表彰吾儿九顾收复南岐之功。”溱帝高坐于正殿上位,目光落在淮祯身上,声音略有些病中的沙哑,但看得出来他尽力在掩饰日益虚弱的事实。
淮祯双手执起杯盏,起身朝皇帝行了一礼:“多谢父皇。”
裕王起身后,宴厅内其他皇公贵族也一同起身,朝裕王祝贺敬酒。
只一人除外——在淮祯正对面安坐的瑞王。
瑞王长相平平,属于看一眼都记不住的那类普通,倒是他身边坐着的另一位公子十分夺人眼球。
能坐在亲王身边的,只能是正妻,楚韶想这位大概就是淮祯同他提过的瑞王妃温露白。
温霈面容俊雅,气质清净凝定,哪怕坐在瑞王身边,身处喧嚣繁华之中,也能怡然独立,宠辱不惊。
众人祝贺完重新落座,只有瑞王纹丝不动,这时温霈站起来,手捧一杯茶盏,朝淮祯道:“我以茶代酒,恭喜裕王殿下再立军功。”
淮祯欣然饮尽杯中冷酒,旁人祝他多少掺着功利目的,只有温霈不会,他不屑此道。
如果他是个圆滑之人,此刻就该说“我代瑞王殿下以茶代酒”,温霈就没想替瑞王做场面上的功夫,仿佛两人不是夫妻一样。
这一点,楚韶也看出来了。
在坐带了正妻的几位王公贵族,哪个不是妻子在替丈夫倒酒,到了瑞王这边,却成了瑞王给温霈倒酒,而温霈只喝茶水,对那杯王爷亲自倒的酒碰也不碰。
倒是能看出瑞王爱妻,却看不出这位妻有多爱瑞王。
“听说二弟从岐州带了位...挚友回来?”瑞王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淮祯身后的楚韶,“二弟身边难得多了个可意之人,藏着掖着不好吧?”
挚友一说,也只瞒得过外人,宫里这群人心思八弯九绕,自然清楚瑞王身边的挚友绝不是朋友那么简单。
“皇兄说笑了,我今日光明正大地将小韶带进宫里,本意就是要引他来见一见父皇母后。”淮祯笑着说,“我可不像大哥,凡事都喜欢藏着掖着。”
瑞王面色一滞,眸中的笑意渐渐暗了下来。
溱帝只当没听出两个儿子言语间的机锋,抬手道:“那便让楚家公子上殿前来。”
楚韶连忙起身,自淮祯身后走到他身前,方才他隐在角落里,众人未有过多留意,现在他走到明光下,宴厅内短暂地响起一小片低呼。
皇室众人见惯了漂亮俊俏的男男女女,轻易不会对寻常美人侧目相看,楚轻煦却足以让这群人暗叹女娲在造此人时,该是有多偏颇才能造出这张出尘绝艳的面容?
坐在文腾身边的文容语,暗暗捏碎了指腹间的一颗青提。
楚韶按照中溱的礼节,朝帝后行了一个得体的大礼,溱帝让他抬起头,楚轻煦便微微仰起下巴。
坐在皇帝身边的赵皇后暗暗捏了一把座椅上的凤头,庆幸此人是男儿身,否则必是亡国灭种的祸水。
帝王喜怒不形于色,无人能看透溱帝眸中的风云汹涌,殿中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就在淮祯要坐不住时,他忽然听到父皇问:“朕听说你年幼被拐,是祯儿将你救出岐州的?”
“确是如此,裕王殿下是草民的救命恩人。”
楚轻煦不安地想,皇帝下一句该不会问他在南岐的遭遇吧?
那些事上不了台面,更不应该在裕王的庆功宴上被提起。
额头慢慢溢出冷汗,楚韶怕极了会因为自己的过往给淮祯带来难堪。
头顶却传来一声爽朗的笑,他听到皇帝和蔼地道:“常言道,救命之恩该以身相许,以命报之,这几年祯儿被战事所累,身边缺了个知冷知热的人,如今你与他同吃同住,须尽心伺候,只当是报恩。”
言外之意是默许楚韶跟在淮祯身边了。
他甚至连楚韶与淮祯同吃同住一事都了如指掌。
皇帝见楚韶还跪着,说:“起来吧,今日是家宴,不拘这些俗礼。”
淮祯示意温砚亲自去扶。
这一幕被文腾父女看在眼里,沉进心底。
楚韶往座位上走时,淮祯悄悄虚握了一下他的手,果然摸到一手冷汗——刚刚怕是吓坏了。
觥筹交错间,众人各怀鬼胎,溱帝坐在高位上,看得明明白白。
酒过三巡,溱帝便让大家自行去御花园游乐,赵皇后看出溱帝面色微白,想也知道是身体强撑到了极限,必须回内殿喝药休息了。
她深深看了瑞王一眼,起身同溱帝一起离开。
帝后一走,殿内众人才如获大赦,慢慢放开了许多。
淮祯转身去瞧楚韶,见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未干,于是拿了手帕替他擦了擦额头,笑着道:
“吓坏了?”
楚韶低声:“...我怕给你丢人。”
淮祯淡笑道:“怎会丢人,你今日让我面上生光。”
“.......”楚韶接过手帕自己擦拭汗水,这毕竟是在宫里,不好太过亲近。
淮祯看他冷汗直冒,便牵过他,往殿外的御花园去散心。
他健步如飞,文容语穿着长裙,居然一步都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瞧着裕王同他人手牵手。
到了御花园中,楚韶才大松一口气,没有在殿内那般束手束脚了,他下意识紧握着淮祯的手,不愿松开。
“祯儿。”
淮祯循声望去,见是宁妃。
溱帝身边位分高的妃嫔,除了赵皇后,只余一个宁妃。
淮祯生母故去后,曾在宁妃膝下养过三年,也算有些母子情分。
宁妃膝下只有一位公主,皇帝如今病重,她若想有来日,必须依仗一位登基有望的皇子,自然也就十分看重淮祯。
母子俩寒暄过后,宁妃眉目流转到楚韶身上,楚韶上前行了一礼:“见过宁妃娘娘。”
“好孩子,你既是祯儿喜欢的人,就不必同我这个做母亲的多礼。”她亲自扶了扶楚韶的胳膊,由衷道,“见到你才知岐州山水养人,难怪祯儿喜欢。”
楚韶道:“娘娘谬赞了。”
这时温砚手捧一个礼盒过来,宁妃瞧了一眼,笑问:“又是什么稀罕物件?”
上次淮祯回京,已经往宁妃宫里送了不少南岐的稀奇物件,也算是尽了孝心,她以为淮祯又备了什么礼物。
“是一把金桃木牛角弓,是战场上收缴的利器。”淮祯打开礼盒,让宁妃过目。
见是一把弓箭,宁妃便知这礼是要给谁的了,她笑道:“露白那孩子,在小亭中赏荷呢。”
“多谢母妃。”这倒省了功夫去找人了。
宁妃瞧了一眼楚韶,打趣道:“祯儿可送过你礼物么?”
“.......”楚韶摸了摸手腕,进宫面圣不能私带利器,所以袖箭被放在了家里。
宁妃见他不答,还以为没有,于是教训淮祯道:“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楚韶连忙解释:“娘娘误会了,殿下送了我许多东西,我只是一时不知该说哪样。”
“哎哟,倒是本宫小看祯儿了。”淮祯在感情上一贯是个粗心眼,没想到对楚韶如此上心,怕是过去小半年都是蜜里调油天天换着花样送礼讨他开心了。
宁妃倍感欣慰,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淮祯同温霈有话要说,也不多做打扰,聊了几句便去了别处。
淮祯这才合上礼盒,忽然想到宁妃那句“厚此薄彼”有些道理,便特意跟楚韶解释:“温霈与我有过同窗之谊,他父亲镇国公更是我的恩师,他在瑞王府的日子过得枯燥,我恰好得了把好弓,给他解解闷。”
楚韶本来没想许多,是宁妃提了才知自己似乎应该醋一醋,不过还没醋起来,淮祯就解释得清清楚楚,他自然能理解。
况且这把长弓就是给了他,他这双手也拉不开呀。
“我都明白。”他说。
淮祯会心一笑,牵着楚韶往湖边小亭走去——楚韶不用避这个嫌。
御花园的荷花未开,只有花苞点缀在一片惨绿之中。
温霈靠坐在小亭中的长椅上,眸中沉静,身边只有一位贴身的长随,瑞王不在,也无旁人敢来打扰。
湖里有一朵花苞开得最高,在风中不断摇摇摆摆,十分招摇。
“露白。”淮祯牵着楚韶闯入温霈孤寂的世界中,“你何时喜欢赏花了?”
听到裕王如此发问,温露白死水般的双眸才活过来几分,他起身理了理身上的披风——六月天,他这畏寒的体质却不能离开披风。
“殿下上次回京,我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淮祯笑着道:“所以我今日特意来找你。”
温霈淡淡一笑,看了一眼楚韶,笑意更深:“那晚是赶去随州救美人了。”
楚韶:“.......”这位公子看着沉定,怎么也喜欢开口逗人呢?
“那夜确实惊险万分,幸好赶得及。”这是回京后,淮祯第一次主动提及随州之变。
温露白面色也跟着严肃几分,“可查出端倪了?万余人同时攻城,绝不会是匪患那么简单。”?
他脸上的探究与不解不是装出来的,淮祯同他一起长大,只看这一眼,基本断定,私兵一事,温霈不知情。
养私兵就不是瑞王能做得出的筹谋,必定是他身边人出的主意。
温露白和赵皇后,是淮旸身边唯二两个有脑子又有权力的人了。
温露白背后是整个镇国公府,如果他有心替淮旸谋夺兵权,整个温家都会助他一臂之力。
赵皇后的母家在京中的势力根深蒂固,她将所有希望都寄望在淮旸身上,为了淮旸,她可以不择手段。
淮祯原本也没有过多怀疑温霈,如今更是松了口气,不过为了防瑞王府,他还是有所保留:“狼山的土匪确实没这个能耐,应当有其他势力渗透其中,还未有定论。”?
“你刚回京,诸多不便,可需要我帮忙?”话说出口,温霈才觉得不妥,他一个瑞王妃去帮裕王做什么??
虽然只是朋友之情,但多少是逾越了。
淮祯知道他的心意,不忍他为难,“你放心,这些事我都有谋划。”
顿了顿,他才问:“皇兄对你好吗?”
楚韶看到温霈眸中惨淡,似乎是一汪再度死去的活泉。
“他待我,十年如一日。”
好还是坏,没有挑明。
瑞王爱妻之名远播,却是用来骗老百姓的,私下里如何,如人饮水,冷暖只有温霈一人知。
“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淮祯接过礼盒,将这把好弓展开在温霈面前。
温霈眼前一亮,方才提及瑞王的阴郁一消而散。
楚韶这个局外人看得再清楚不过——堂堂瑞王妃,像是没见过好弓一般。
温霈拿起这把长弓,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抚摸弓身,金桃木韧性极佳,他拿起一支箭羽,摆出一个极富力量美感的射箭姿势,箭所指的方向是那朵在风中摇摆的花苞。
他闭上眼睛,只听风声,右手松开箭羽,楚轻煦一眨眼的功夫,五里外摇摆的花苞已经被箭射中花心,花瓣尽数散开,成了今夏御花园里第一朵开放的荷花——虽然有揠苗助长之嫌,但不得不说是...
“好箭法!”楚轻煦惊呼,他敬佩地看着温霈,这个人的臂力惊人,不像自己,连小孩的弹弓都拉不开......
温霈脸上也绽出由衷的笑容,和刚刚郁郁寡欢的瑞王妃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
“这把弓是从南岐第一弓箭手的手上缴的,你的箭术远在我之上,给你正合适。”这话脱口而出,淮祯后知后觉地看了一下楚韶,好在他根本没意识到这话里有何不对。
温霈看着淮祯道:“谢谢你,阿祯,我很喜欢。”
“阿祯”是他们年少时的叫法,那时还小,没有严苛的君臣之别,称呼也格外亲昵。
淮祯欣慰道:“喜欢就好,国公爷就怕你在王府不开心,我也同样担心你。”
“让父亲忧心了。”温霈违心道,“我...一切都好。”
庆功宴结束时已经接近傍晚。
瑞王在宫中有事,温霈先他一步回了王府。
瑞王府分为东西两院,东院负责王府的日常起居,西院则是瑞王处理事务的地方,两院虽都并在王府内,却泾渭分明。
温霈亲自抱着装着长弓的礼盒,将它放进了自己的书房中。
甫一放好,就有小厮来报,说瑞王回府了。
“你只需在他要来东院安寝时来报我一声,不必事事来报。”听着心烦。
小厮知道王爷和王妃分居已久,王府的仆人夹在两院之间,为难不已:“王爷喝醉了酒,说想见王妃。”
温霈收回搭在弓箭上的手,解了身上的披风,去了一趟西院的前厅。
甫一进厅,就闻到一股酒味,温霈皱了皱眉,喊了几个瑞王身边的丫头过去伺候,他并不想逗留。
“温露白!你站在那儿不许走。”
淮旸踉跄地走到温霈面前,人都要趴到他肩上,温霈厌恶地想推开,奈何对方身形庞大,一旁的仆人也不敢掺和进来。
“你今日,是不是去见了淮祯那个臭小子?”
“是又如何?”
“你见他做什么?你夫君是本王!!”
“我与王爷不是日日都在见面吗?”
温霈不知他又要发什么疯,用力想将人推开,没料到淮旸居然被推出了火气,忽然双手钳着温霈的肩膀:“他送了你一把弓是不是?!你今日还射箭了?!”
“淮旸,你又要借酒发疯是吗?!”
“我发疯?你为什么要见淮祯?你为什么要碰弓箭?你明知道我最厌恶这些东西,你为什么就是要惹我不痛快?!”
淮旸用力一推,温霈重心不稳,整个人跌到椅子上,腰部撞到了椅子的把手,椅子都被撞得挪了位。
“王妃?!”
屋里的仆人不知所措。
腰上剧痛,温霈一时无法动弹,淮旸见状,酒醒了一半,连忙上前去扶,温霈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将他推远了,自己扶着椅子艰难起身。
三年前,瑞王做了个逼真的梦,梦里他会死于利箭穿眉心,这个梦之后,他就禁了王府内所有与长弓相关的物件,连身边的长随都换了一批,原因是他们中间大多都会箭术。
然而落水后无法习武的温霈,只余下无需过多体力支撑的箭术这一爱好,二十岁出头的少年郎,心究竟是野的,瑞王将他困在府中,还不能容他唯一的一项爱好,就为了那么一个荒唐的虚无缥缈的梦!
“简直不可理喻。”温霈忍无可忍,甩门而去,瑞王身边的长随卫谷连忙追上前,跪倒在温霈面前。
“王妃息怒,王爷只是喝醉了酒,他绝不是有心的。您千万不能再闹回国公府,这于王爷名声有损啊!”
温霈苦笑。
卫谷关心的是瑞王的声誉,整个瑞王府,都把瑞王的声誉看得比命还重要。
瑞王就靠着那宠妻宠出来的美名在朝野上立足了。
温霈两眼发黑,他从未想过幼年救下此人会将自己踹入王府这座炼狱。
圣旨赐婚,皇后暗逼,如果敢提合离,镇国公府必遭牵连。
王府所有人都知道,王妃必须忍着。
“本王错了。”淮旸从背后抱住温霈,居然眼眶含泪,语带哽咽:“你不知道那个梦有多真实。”
“把他送的那把弓烧了,求你让我安心。”
那个梦既然这么真实。
温霈想,那可千万要成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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