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担心自家学生会在自己面前撒谎,姜正尧刚问完就轻声叹了口气,自顾自说了下去。
“周厌语,你这次的成绩不能说是退步,比起上次,甚至称得上进步。”他说,“上节课,你母亲给我打了电话询问你的近况……”
周厌语猛然抬眼。
“得知你这次得了第二名时,她好像有点担心,问了我第一名是谁,我就如实相告了。”
姜正尧停顿一下,深深看着她。
“也提到你和谢酌同学的兄妹关系,但是你母亲说你们家并没有姓谢的亲戚。”
周厌语眼角一僵。
“所以,周厌语,跟老师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在骗老师?”
周厌语垂下眼,眼睑下一弯阴影,睫毛遮掩下的漆黑瞳孔微微颤抖,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老师,姜正尧静静看着她,很有耐心。
他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女儿,不像周厌语这么安静,他女儿很调皮,很多时候家里人都治不住那孩子,非常令人头疼。
他刚带这个班时就注意到了周厌语这孩子,她在整个班里显得格格不入,面容冷漠,看起来好像对周围一切都满不在乎。
再加上他作为学校内部人员,自然也晓得周厌语身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有时候也会觉得世道不公,这么小的女孩就已经将人生的大起大落受了一遍,那些事就算放到个成年人身上,也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偏偏这孩子撑住了,还强硬地将自己打造成一柄入了鞘的刀,独来独往,冷冷清清。
姜正尧本以为谢酌当真是她哥哥,或许是她家里人终于看不下去,决定找个同龄人带她一块儿玩。
这两个月,周厌语身上发生的变化他也看得真切,心里正欣慰着,不成想今天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这一切竟然只是个误会。
姜正尧多少有点生气,毕竟被骗了这么久,转念一想他也只是被不痛不痒地骗了一次而已,小姑娘沉冷的性子却渐渐变得活泼,也交了好几个朋友,被骗,也并非不值得。
周厌语低着的脑袋终于抬了起来,她眼底不知为何像是落了大片的光,看起来不仅没有被人拆穿秘密的尴尬,反而还带着一股子浓浓的希冀。
“老师……”她掀动唇角,音色带了几分活人气,“你说我妈妈,因为我,她给您打了电话?”
姜正尧点头:“是啊,你母亲很关心你,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打电话问问你的近况。”
“很久之前就打了电话吗?”周厌语问。
姜正尧被问得反而一头雾水,他找周厌语来原本是为了问她问题,结果被她追着问。
“上学期打过电话,好几次。”
“上学期?”
姜正尧像是察觉到什么,皱了下眉:“上学期你感冒发烧,你母亲听说之后应该从海上赶回来了?我和她说了之后,她立刻让人订了最快的回L市的船票。”
那会儿他能听得出来对面家长声音里藏着的浓浓担忧,家长甚至都来不及挂电话,就立刻吩咐旁边的人订船票。
只是,周厌语的表情看起来反而像是要哭了。
原来上次余安楠说她回来过是真的,说她只是路过待不久才是假的。
明明就是特地回来看她的,却非要千方百计地骗她。
周厌语的鼻子的确酸了,眼眶甚至都隐隐泛红,她不敢相信,一直在故意躲着自己的余安楠居然也在背后暗暗关心她。
她明面上摆着不愿见她的姿态,暗地里却默默关心她的所有事。
余安楠,她究竟是恨她,还是爱她?
周厌语揉了揉眼角,破天荒地露出一个笑。
管她是爱还是恨,只要她还是余安楠,周厌语就会一直乖乖地等她从海上回家。
“对不起,老师。”她站直身体,心里畅通了,很快又端肃脸色,冲姜正尧弯腰,真心诚意地道歉,“我和谢酌,并不是亲兄妹。”
姜正尧早已知道这个答案,但真从她嘴里说出来,难免还有些失望。
然而下一秒他就听见她的解释。
“但是我们并没有想故意骗人,”周厌语抿了抿嘴唇,坦诚地看着他,“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去N市找人,路上丢了手机,在街上还碰上两个人贩子,他们骗人说我是其中一个人的女儿,正在和他们闹脾气,然后想强行带我走。谢酌当时正好路过,他没信,为了把我从人贩子手里带走,所以他故意自称是我哥哥。”
姜正尧脸色微变,声调拔高,首先关注的重点却是:“人贩子?!”
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孤身一人跑到N市,丢了手机,还碰到人贩子,当时肯定束手无策。
姜正尧心里升起一丝后怕,并着几分心疼。
周厌语点点头,实话实说,明里暗里却偏着自家男朋友:“谢酌做好事不留名,抓了一个人贩子,还报了警,没等警察来就直接走了。”
“这,”姜正尧重重感叹,“好孩子啊!”
可不是么。周厌语想。
“我没想到他会转学来L市,我们还刚好一个班。”周厌语陈述事实,“那天我们都有些诧异,所以就顺口那么一说,没想到会让大家都产生了误会……”
周厌语和谢酌都不是特别在乎别人目光的人,因而也就懒得澄清他们的真实关系,任由别人胡乱猜测,他们自岿然不动。
“不过后来我们已经和许开升他们解释过了,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其他人,我们不熟,所以一般没人问的话,我们也就不会特地解释。”
周厌语声音稳重,令人不得不信服:“对不起,老师,我们并没有要故意骗人的意思。”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姜正尧心情过于复杂,良久,他也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牙疼地看着周厌语,委婉地提议。
“既然这样,周厌语,你坐后面真的能看得清黑板吗?坐前……”
周厌语斩钉截铁:“能。”
姜正尧剩下半句话被生生堵了回去,有点心塞。
他脾气本来就好,心里又很喜欢周厌语这丫头,刚才听了那么多事,偏心眼地觉得这孩子怎么看怎么脆弱,况且,这孩子还是校第二,未来的心态一定要积极,要有干劲,这样才有利于成长嘛。
姜正尧无力地摆摆手,心说早恋这种事他就不问了。
他高中也暗恋过别的女孩子,虽然最后连告白都没告……总之谈恋爱嘛,只要成绩不下降,对学霸来说,这不就跟偶尔打打游戏放松一下心情差不多么?
周厌语出去之前,再次冲姜正尧弯了弯腰,深深一鞠躬,以表感谢与尊敬。
“老师,谢谢您告诉我关于我妈妈的事,”周厌语次穷地重复,“谢谢。”
周厌语死死按着手腕。
她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像刚从高压电下侥幸逃脱的幸运儿,她来不及庆幸,浑身都被疯狂的喜悦冲击得战栗,甚至险些被自己的脚绊倒。
余安楠啊。
余安楠。
她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周厌语就地坐在楼梯台阶上,头埋在膝盖上,两手紧紧攥着裤脚,克制了很久,才勉强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起身,迅速往宿舍楼飞奔而去。
她今天把手机留在了宿舍,她现在迫不及待要给余安楠打电话。
满脑子都被打电话的想法占据,周厌语甚至没时间思考其他的,嗓子被风呛着,她咳了两声,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结果到了宿舍楼她就笑不出来了。
宿管阿姨不让她进去。
上课期间不允许学生私自回宿舍,是一中规定,除非有班主任的批准条。
周厌语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死板的宿管阿姨,心说,她今天不太幸运,碰到的刚好就是态度最横的这位阿姨。
最后只好又原路返回,想找姜正尧批准一次,到了办公室被告知,姜正尧刚好出校处理事情去了,下节课才能回来。
周厌语:“……”
周厌语前脚刚出办公室大门,后脚下课铃声就响了起来。
震耳欲聋的铃声恍如一道惊雷,瞬间将她炸醒。
她是没有手机,可是谢酌有啊!
于是她就守在班级门口,眼巴巴等着谢酌回来。
谢酌回来就看见她蹲门口往楼梯张望的身影,一看见他,她脸上立刻显出几分欣喜,与她平日的模样半点也不像。
谢酌眯了下眼。
周厌语几步跑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袖子,语速很快:“手机,你手机带了吗?”
“带了。”谢酌也没问她要他手机做什么,手已经往裤兜里摸去了。
周厌语急不可待,一看他手往裤兜慢吞吞摸去,她就不经大脑思考也跟着伸手去摸。
伸到一半又生生停住。
她这才反应过来,脑子一兴奋,差点就做出不可挽回的丢人事,遂讪讪缩回手。
许开升等人牙疼地捂住半张脸,这光天化日的,简直没法看,他们可都是未成年呢。
谢酌心里有些奇怪,他没见过周厌语如此急切的模样,一念之间,手机已经落进了周厌语手里。
周厌语按了下开机键,谢酌手机屏保应该是自带的风景照,滑了一下,显示密码输入。
周厌语风风火火的行动力立刻被打断。
他们俩才刚确定关系没几天,周厌语平时都用自己手机,平时也不会特地拿谢酌手机搞什么“突击检查”,自然也不晓得他密码,她甚至连他手机壁纸是什么都没注意过。
个人**蛮重要的。她想。
“1012。”谢酌淡淡说。
周厌语输入,解锁,入目就是一张手机壁纸。
犹如磕了兴奋/剂并且脑电波线已经跳到峰点的大脑,像被什么刺激到,唰一下跌回原值,缓了口气,然后心脏似的一鼓一鼓,渐渐地,开始有规律地保持着同一个频率的跳动。
到了某个点,又嘀一声跃至最高点。
谢酌的手机壁纸是她。
穿着黑色牛仔外套,头发盘起,脖子露了出来,应该是刚系完鞋带站起来时被一瞬抓拍的,可能是前面有人在喊她,她站起来时下意识抬起了头,下巴到脖子的线条稍稍绷起,半张侧脸流露出轻微的疑惑。
这身装扮,是上次校庆晚会时穿的,她还记得,系鞋带那会儿应该还在后台,下一个就是他们上场。
当时她和谢酌还在闹别扭,平时不大说话,偶尔对上眼,两人都会默契地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对方。
周厌语思绪飘了一下,回忆起那晚的情况,彼时她还在为那身衣服而不自在,便没有过多关注其他的事,除了最初试图寻找过谢酌的身影,后来她就没再在意了。
没想到,谢酌居然悄悄把她系鞋带的动作拍了下来。
思绪不过一念间,手指头还悬在屏幕上方,她抬头看了眼谢酌。
也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又响起他的声音。
“1012。”
周厌语骤然捏紧手机。
10.12,这是她的生日日期。
她盯着谢酌恍若无事的脸,无意识舔了下嘴角。
许开升几人已经推搡着进班了,其他班也下课了,隔壁班几名女生结伴往厕所去,刚好经过他们俩身旁。
周厌语感觉手里的手机有点烫,沉默了一下,冷不丁开口:“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告诉他。
谢酌还没说话,周厌语又说:“她应该还在海上,所以这大概是一通长途电话。”
谢酌不动声色看了下她手里的手机。
周厌语为了掩饰刚才那一瞬间的不自然,只好继续胡扯:“长途话费很贵的,我就和你说一声,让你做个心理准备。”
谢酌:“……”
他难道还缺电话费么?
面对她,他气也气不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松松抱了抱她。
“话费我收到了。”
他看得出来她的急迫,便没有抓着这个机会逗她。
班门口人多,不太好张扬,周厌语立刻转身,一边拨号一边往人少的那边楼梯口走去。
被他抱过的地方好像还留着淡淡的热度。
只是错觉而已。周厌语知道。
但她仍然忍不住笑了下。
电话很快接通了,那头的人没有先开口,是在等拨打电话的人先说。
“妈,是我。”周厌语按捺着开心,含蓄说,“小语。”
那头诡异地沉默了半拍,随即余安楠的声音冰冷地穿透手机,刺进她耳朵里。
“哦,谢厌语,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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