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拾遗依旧没回来。
派出去的人一波一波,都没寻到他的踪迹。
姜绾绾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在院子里想了半晌,忽然起身去马厩里牵了匹马独自出去了。
一路疾驰,直至中午终于赶到了将军府。
庞客归一身黑色紧身紧袖长袍,腰身挺拔修长,在院子里射箭,被绑在靶子中央的,果不其然就是拾遗。
这人有病!!
姜绾绾飞身而至,一只凌空而来的箭便被握住,而后拦腰折断。
“将军此番是何意,绾绾如今是真摸不透了。”
她立在拾遗身前,眯眸冷冷瞧着他:“绾绾以为,关于庞夏的事,我们先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庞客归转着手中几十斤重的弓弦,颇有几分耍赖的模样:“本将军唯一的妹妹因他而死,这中秋佳节,本将军要他替妹妹来陪着不算过分吧?”
姜绾绾直接给气笑了:“倒不知将军家风这般彪悍,怎么?先前庞夏陪伴在侧时,便是把自己当靶子给将军射的?”
“那倒没有。”
庞客归随手将弓递给身后的人,道:“不过这可是拾遗亲口说的,若本将军寻不到人撒气,可再找他这软柿子,呶,眼下这不就将他寻来了,既是软柿子,捏一捏又何妨?”
有病。
她懒得再去理会她,转身给拾遗解绑,一边解一边道:“要月骨陪着你你偏不肯,下次还敢不敢了?”
拾遗揉了揉被绑的略略泛红的手腕,笑道:“无妨,偏巧我也闲来无事,陪将军一乐罢了,想来我这软柿子也是香的很,叫将军这么快就忍不住又想捏一捏了。”
唇舌上,鲜少有人能占一占他的便宜。
偏他连庞客归这将军府一个护卫都打不过,还要故意拔一拔庞客归这只老虎的胡须。
果然,下一瞬他脸色便微微沉了沉,也不说话,只冷冷盯着他。
拾遗笑的纯良无害,不紧不慢的跟着姜绾绾离开了。
一出将军府的门,果不其然,月骨又在外头候着了。
不过令姜绾绾意外的是,连寒诗也来了,但只是远远的站着,黑着个俊脸,也不知谁又惹他生气了。
烟花叫庞客归抢走了,一行人半路上又另外寻了个集市买了许多,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天黑前回了韶合寺。
容卿薄清瘦的肩头披了件黑色薄披风,在藏青色的天幕下,肤色呈现出一种大病初愈的苍白来。
他站在韶合寺大门外,墨色长发垂在身后,与披风融为一体,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拾阶而上。
这是自她接他回韶合寺以来,两人第一次见面。
虽说没长回去一些肉吧,但也好在没继续瘦下去了,眼尾也没再泛着那般令人揪心的血丝。
姜绾绾走上最后一层台阶,笑着瞧他:“殿下不必忧心,庞客归虽瞧着凶猛了些,但也还算讲道理,不需命月骨跟去的。”
容卿薄抬手解下肩头披风,尚带着他体温的披风落下来,便拂去了那一身的风尘仆仆与寒湿凉气。
“怀星等你许久了。”他说。
我也等你许久了。
姜绾绾低头瞧了一眼,轻声道:“谢殿下关怀。”
韶合寺自建寺以来便格外清冷,一年四季除了焚香气息便了无生气,容卿法喜佛法,这些高深的东西却不是姜绾绾这种凡夫俗子能勘破的,住进来后,这里便更像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再未焚香,便多了几丝人间的烟火气。
烟花买了不少,月骨同拾遗负责点燃,寒诗还在闹别扭,站的不远不近,似是要过去帮忙,又似乎只是站在那里生气。
绚烂漫天,容卿麟躲在云上衣身后瑟瑟发抖,时时刻刻盯着容卿薄的一举一动,生怕一不注意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云雪这些日子一直忧心忡忡。
姜绾绾过去给她添了一杯酒,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中秋过后,哥哥便会送他走的,大嫂不要担心。”
她会说这话,自然是云上衣的意思。
云雪一直绷在胸口的一口气似乎这才呼出来,颇为感激的看了她一眼。
姜绾绾一圈酒添下来,自然而然就走到了容卿薄跟前。
他今夜瞧着心情很好,饮了不少酒,已初现薄醉的苗头,她执着酒壶思虑片刻,转而换了一壶清茶给他倒满。
“酒伤身,殿下喝杯清茶醒醒酒吧。”她说。
“中秋过后……”他忽然开口。
烟花声大了些,姜绾绾怕自己听不清,于是抬头看他:“嗯?”
她仰着小脑袋,睫毛因为这个姿势而完全上扬,眼睛便格外的大了些。
容卿薄看到这双黑亮的大眼睛里,被烟花遮住的他的模样。
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微微绷紧,一字一句,很轻很轻:“中秋过后,你也会送我回东池宫么?”
“……”
云雪就在旁边。
她刚刚给她倒酒时说的那句话,声音虽然压的很低,但显然还是被他听到了。
姜绾绾沉思片刻:“殿下若想回东池宫,随时可以走,不需要过问我的意思的。”
“若我不想回呢?”他几乎是立刻追着问了一句。
那日她同月骨说的是,接他们来韶合寺住一段日子,而这一段日子具体指多久,她并未多言。
可以是两三日,可以是半个月,也可以……是在中秋之后。
姜绾绾迎着他暗的几乎透不进任何光线的黑眸,温和道:“殿下若不想回,可以一直住着的。”
“可是你躲着我。”
一句话,竟莫名的含了些许的委屈。
姜绾绾怔了怔:“我没有呀……”
“你从迷花殿搬到了佛不渡殿,你连让我隔着一座桥,瞧一瞧你都不肯。”
……更委屈了。
姜绾绾颇为无奈的摊了摊手:“殿下冤枉我,是寒诗看上迷花殿了,说那边靠近桥,凉快些,便将我们母子赶去了佛不渡殿。”
一旁,还在气呼呼的寒诗莫名的感觉一股凉风自身后涌入脖子,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
姜绾绾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语,赶忙将容卿薄已经转向寒诗的俊脸扳回来:“自、自然,也是我瞧上了佛不渡殿,那边远离瀑布,最是安静,殿下也知道的,怀星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周遭动静大一些,写两个字就要跑出去玩一玩。”
说完,她为自己这般的应变能力而觉得十分满意。
却忽略了自己的手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
等察觉到面前的人诡异的沉默后,这才意识到不妥,慌忙想将手缩回来,却只来得及缩回左手。
右手被牢牢握紧了。
更紧的贴着他瘦削的侧脸。
他漆黑的眸那样认真的看进她眼底,低低道:“我给他立衣冠冢,追封王位,给那些死士立衣冠冢,追封将军,给他们请牌位、进祠堂,日日供奉香火绝不间断,也会庇佑他们的家人亲眷一生荣华……”
他掌心滚烫,贴着她的手背,却不及他眼底的温度,嗓音嘶哑的厉害,是近乎绝望的最后试探:“绾绾,你让我日日瞧得见你好不好?我不碰你,再不碰你,只要……只要日日见你一面,同你共饮一杯茶,同下一盘棋就好,好不好?”
烟花声震的脚下都在微微颤动。
姜绾绾唇瓣微微动了动,却不知该说句什么。
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前尘种种,他们如今早已隔着万千道鸿沟,跨不过去的。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说不出狠心的话来,这样的容卿薄,实在太叫人揪心。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那样骄矜傲然的摄政王,如今却生生压下自己高贵的肩头在她面前。
“娘亲……”
沉默间,先前一直在拾遗身后跳来跳去也要点一点烟花的怀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姜绾绾回过神来,立刻将手抽了回来,手指无意识收紧,却不知怎的濡湿一片。
“呶——”
怀星将手里的火折子递过去:“还剩最后一个烟花了,娘亲跟爹爹一道点了吧。”
姜绾绾怔了怔,还未回过神来,容卿薄已经接了过来,顺手塞进她手心,随即连她的小手带火折子一并握着了,踉踉跄跄便起身。
是真的醉了。
连她都险些不注意给他带的摔一跟头。
但他很快稳住身形,另一只手自她身后虚虚扶了她的腰一把,宽大的衣袖自身后笼下来,一瞬间似乎所有的感官都被那淡淡的檀香气息占据了。
她被动的被他半牵半抱的走至那最后一个烟花处,然后蹲了下来。
忽明忽暗的火折子被夜风吹亮了许多,将烟花点燃。
砰————
砰砰砰砰————
星火怪叫着腾空而起,巨大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将漆黑一片的夜空撕出一片璀璨的眩光。
身后,怀星咬着半块月饼要拾遗将自己抱抱举高高。
身后,寒诗别别扭扭,磨磨蹭蹭的往月骨身边靠了靠。
姜绾绾没有看到。
她没有看到怀星兴高采烈的模样,也没有看到寒诗复杂纠结的小心思。
她满心复杂,明明只是抬头看着炸裂在半空的烟火,可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余光中那清冷瘦削的身影占据了。
容卿薄一生心性傲烈,这番话说出来,那便是将自己置于绝境了。
她要怎么同他说,要怎么同他解释,她同他之间,其实与袭夕容卿礼之间,差不了多少。
隔着那么多的淋漓鲜血,连拥抱都会变成刺入血肉的荆棘。
“矫情……”
身后不远处,寒诗酸不溜秋的哼了哼,抬头看了月骨一眼。
月骨没去瞧他,只是沉默的抬头看着烟花已过,只剩一轮皎洁圆月的天空。
他没来由的一阵怒,拿手肘狠狠抵了他后腰一下,低声道:“喂——”
月骨这才低下头,平静无波的看着他:“有事?”
寒诗手指抠着他的无命佩剑,哼哼唧唧道:“先前在山上,同你讨腰间玉佩的那女的,谁啊?”
月骨瞧着有些心不在焉,冷淡的不答反问:“同你有什么关系么?”
没关系就没关系。
什么人啊。
他才懒得关心。
寒诗转身,刚走两步,又不知哪儿来了一股怒气,转身恨恨的踩了他一脚:“你个薄情寡义的混蛋!以后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死为止!”
月骨:“……”
……
清晨。
院子里笼了一层薄雾,似云雾一般凉簌簌的扑过耳畔。
寒诗似是昨夜没睡好,顶着两只熊猫眼,怨气横生的拿着扫把拖地,嘴里时不时的嘟囔两句,瞧着不像好听的话。
嫩绿的茶叶在滚烫的沸水中缓缓舒展开来,随着热气蒸腾出扑鼻的茶香。
怀星咬着一块月饼,大眼睛眨啊眨:“娘亲,昨天夜里我好像听到爹爹的声音了。”
茶水落入茶盏的脆响顿了那么片刻。
姜绾绾落下眼睫,声音温温和和听不出什么起伏:“嗯,爹爹昨夜醉了,便临时歇在了西厢房内。”
“那动静闹的不小,二舅舅一直说我睡觉太沉,雷打不动的,昨夜竟也能被吵醒,我记得醒来时娘亲你也不在屋里,我趴窗台上往外瞧了眼,看见……”
他说着说着,忽地顿住,似是在努力回想:“看见什么来着?我记得我明明看见什么了……”
“你做梦了。”
姜绾绾喂给他一口清水,淡道:“娘亲一直陪你在屋子里歇着,哪儿都没去。”
怀星将信将疑的看了她一眼。
刚要说什么,眼角余光扫到西厢房金丝楠木的门动了动,随即出现一道挺拔高大的修长身影。
“爹爹。”
他跳下小板凳,欢快的跑过去抱他大腿。
容卿薄单手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奶膘,抬眸看向几步之遥,寒梅树下的那抹柔软身影。
她穿着一袭近白色的薄纱,腰身线条贴着布料若隐若现,在晨雾蔼蔼中,模糊的像是梦一样,仿佛稍一眨眼,就不见了。
昨夜他喝多了。
他鲜少喝醉,像昨夜那般醉到毫无意识的情况更是从未有过。
最后的一点记忆,还是同她一道看完烟火后回桌喝酒的画面,她就坐在他身边,很安静,很沉默,装满了心事。
或许在思考怎样拒绝他,也或许只是真的厌倦了总是纠缠不放的他。
记忆在复苏的那一刹那,他其实就已经知道了,他们这一世的缘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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