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染自嘲一笑:“摄政王妃过奖了,素染满打满算,手中的人命还赶不上王妃手中人命的一个零头,本事再大,最后不也没能翻过王妃的手掌心么?”
眉眼间再无往日里又弱又柔的小女儿神态。
盯着她的目光里,憎恨与厌恶毫不掩饰的张扬而出。
“不是你翻不过我手掌心,是你野心太大,想来先前在庞府时,若给你个机会,怕是一辈子给容卿薄做丫鬟你都是愿意的,可后来真如了你的愿,这想要的就不止陪伴这一点了……”
话音刚落,先前一直极为平静的女子不知怎的忽然狂态毕现,挣扎着一路冲到牢笼前,半只手臂淋漓着鲜血,抓的牢笼哐哐作响:“野心?!谁没有野心?!姜绾绾,你对殿下就不曾有过半点野心么?!你若不曾想将他占为己有,偌大的东池宫,妾室众多怎就无一人能碰到殿下半片衣角?!想来独占殿下之时,你也是很猖狂的吧?想来殿下为你杀尽公主府,屠尽相爷府,灭掉三伏山的时候,你也是很得意的吧?看,这令我们多少女子为之疯狂的人,却只为你一人疯狂,可是姜绾绾,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的东西,凭什么不许我们耗尽毕生心思去搏一搏?我同殿下青梅竹马的缘分,若不是你出现,哪怕我在庞氏受尽欺凌,殿下心头分量最重的依旧只是我!!明明是你抢了,明明是你抢的!!!”
“放肆!!”
牢头自是会察言观色,很快冲到最前头,厉声呵斥:“你如今一个阶下囚,胆敢同王妃这般咆哮!”
一旁,刚刚赶来的大夫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是该过去还是回去了。
这说不定一会儿就要给她收尸了,也省下了一番救治。
姜绾绾微微抬手,牢头很快会意,立刻又退了回去。
她平心静气的看着素染因为情绪涌动而显出几分狰狞的面容,淡淡道:“我忽然记起你那个小婢女,她气急败坏逼我把弟弟搁在一旁先去照顾你情绪时,也是这般理直气壮,我倒是好奇,若当初坐上这王妃之位的是庞明珠,想来你们主仆在这东池宫能活下去都觉得是天大的幸福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你们瞧我讲道理,索性便蹬鼻子上脸了,要了好日子,还要同容卿薄生个孩子,若真给你有了东池宫的长子,想来你又会想将你儿子托到嫡长子的位子上去。”
她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了她:“不过你不用太心急,这往后日子还长着,我同容卿薄今日便离开这东池宫,连私狱里这些闲杂人等都给你散去了,自此,私狱是你一个人的了,这偌大的东池宫都是你的,除了留下的不到十来个日常打扫的人,再不会有人给妹妹添堵了。”
素染所有的痛恨,愤怒,不甘就在那一瞬间僵住。
她怔怔看着她,喃喃道:“你要带殿下去哪里?你要带殿下去哪里?!!姜绾绾,我杀了你!!你把殿下留下,你把殿下留给我!!你不是不想要他的吗?!你不要忘记你这半生凄惨是谁造成的!!殿下不会同你走的,我还在这里,殿下他不会同你一道走的!!这是东池宫,这才是殿下的家,他哪里都不会去!!姜绾绾,姜绾绾!!!你敢!!你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凄厉,逐渐语无伦次,夹杂着浓烈的恐惧与愤怒,手腕已经堪堪要停住的鲜血因为过度的用力再度涌了出来。
她将牢笼拽的哐哐作响,恨不得就此挤出来,同她同归于尽。
其实她远不需走至这一步。
如同这东池宫的那位新王妃一般,若她只是贪心了些,一切还都有转圜的余地。
可既曾对她、对她的孩子,甚至对拾遗动了手,那就不要怪她将她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姜绾绾,你站住————”
“你个疯子!!你诓我!!殿下不会跟你走的,殿下绝对不会跟你走的!!我还在东池宫,殿下不会真的抛弃不管我的!!”
“姜绾绾————姜绾绾你敢!!我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姜绾绾转身,在她愈来愈疯狂凄厉的尖叫声中,走出了私狱。
潮湿闷热的气息褪去,风吹来,微微湿润的空气中有淡淡的青草香。
月骨恰好过来,见到她,松了口气:“王妃,殿下等的着急了,命属下前来催促您一番。”
姜绾绾屈指整理了一下衣衫,笑笑:“这么急,怎不见他自己来寻我。”
“殿下嫌弃此处,怕脏了鞋袜。”
“……”
……
林间多鸟,临时搭建的地方也不够,自东池宫跟来的护卫足足有七八百人之多,很不方便。
姜绾绾本想同哥哥他们搬山上来住,把韶合寺留给容卿薄他们的,但容卿薄偏不肯,硬是踏平了三座半山腰,建了两排亭宇楼阁出来。
这里地势高,自他居住的地方看下去,恰巧就能将迷花殿内的境况一览无遗。
白日里兄妹几个劈柴的劈柴,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饮茶的饮茶,过的倒是格外逍遥自在。
倒是他,孤苦伶仃的在山上吹风饮露的。
偏最可恨的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几日,姜绾绾忽然同怀星搬离了迷花殿,去了离他最远的佛不渡殿。
隔着一排排的庙宇,便是他再细看,大多时候也是瞧不清里头的境况的。
“娘亲。”
怀星拿手中的毛笔戳了戳脑袋,好奇瞧她:“爹爹是做了什么错事么?为什么要被娘亲赶到山上去住着?”
“……”
姜绾绾咬着一口蜜饯,闻言瞥他一眼:“爹爹没做错事,也不是被赶上去的,山上住着多好呀,娘还想去山上住着呢,有些事等你长大就知晓了。”
“你说说嘛,我虽然小,但我聪明呀,你说了我说不定就能听懂呢?”
姜绾绾没理会他,抬头寻人,叫了一阵子没把寒诗叫来,进来个小厮:“主子可有吩咐?”
“寒诗人呢?拾遗今早出去买烟花,怎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你让寒诗出去寻一寻他。”
毕竟拾遗手不提能肩不能挑的,若在外头遇到个打家劫舍的就不好了。
小厮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略略为难:“小的瞧见寒诗今早偷偷过了桥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他去山上做什么?
姜绾绾疑惑,但还是改口道:“那你另遣几个人去外头寻一寻他,明日便是中秋节,我一会儿还得去做些月饼。”
小厮应了声,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姜绾绾一盘板栗糕刚刚上桌,寒诗就过来了,瞧着生了不小的气的样子,捉起一块便咬了一口,烫的一阵龇牙咧嘴。
姜绾绾捏下一小块,吹凉了些喂给怀星吃,笑着上下打量他:“谁给你气受了?”
“没谁!”
寒诗把脖子一抬,眉毛一挑,大有老子就这死样子,你爱谁谁的架势。
怀星尝了小半块,忽然自己抓起一个板栗糕起身:“娘亲我去外头玩会儿,等会再回来写字。”
倒是也规规矩矩的写了两个时辰了。
姜绾绾去屋里头给他拿了件小披风披上,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放他出去。
“你去外头寻一寻拾遗,他去买烟花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同寒诗道。
寒诗拧着眉头,像是泄愤似的往嘴里塞板栗糕:“没空!”
“……”
真的是三天不打,他的毛就炸的格外叫人不舒服啊。
姜绾绾慢吞吞的给自己倒了杯茶,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笑着歪头瞧他:“我听说,宫里给殿下送了好些东西,想来月骨应该也得了不少赏赐的,怎么?你人都去了一趟,就没给你点儿?”
寒诗气的攥拳猛捶桌子:“谁稀罕!!谁稀罕!!我才不稀罕!!”
顿了顿,像是有火没处发似的冲她吼:“你不也没有!他摄政狗丢了都不给你!!”
“是啊是啊,我可真可怜。”
她不痛不痒的一句,惹的寒诗更加气氛,塞着满口的板栗糕起身走了。
这小暴脾气……
她喝了口茶,在树下伸了个懒腰,想着也没什么事,索性回屋里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时已是日暮昏黄,怀星还没回来,寒诗也没回来,屋子里没点灯,只有一缕微微的光晕透过窗子落进来。
她听到外头哥哥在饮茶的动静,细微如轻风,若不是周遭实在太静太静,想要察觉都不大可能。
倦懒懒的翻了个身,睡的有些久了,反倒不想起床了。
外头云上衣却似乎听到了她的动静,温和道:“醒了便起床吧,哥哥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姜绾绾闷在被子里没吭声。
她知道他今天去山上了,容卿麟就躲在此处,容卿薄刚来那两日还未有什么动作,但这几日明显又动了杀他的心思。
磨磨蹭蹭起床过去,一杯斟好了茶已经在候着她了。
她落座,睡前吃了板栗糕,这会儿喉咙里倒是的确有些干。
“板栗糕做的不错。”
云上衣笑道:“怀星那小子瞧不出还是个孝顺的,偷偷带了个给了他爹爹,连我这大舅舅都只能干看着,摄政王一高兴,直接将皇上赐的那些个好东西都给了他。”
姜绾绾没说话。
怀星怕烫,却捧着板栗糕就跑,她多少也猜到了他要去做什么。
只是也从未阻拦过他去同爹爹团聚,孩子总是需要爹爹的,容卿薄也疼他,前两日甚至宿在了山上一宿。
云上衣起身,在院子里的石狮口中掌了灯,这才又重新坐回来,温和道:“你同摄政王,总不能一直这样。”
姜绾绾依旧没说话。
院子里有些风,吹散了她耳畔的几缕碎发,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也瞧不出多少情绪。
可越是没有情绪,才越是情绪深重。
她并不是个多计较得失的人,过往种种,虽皆因容卿薄而起,但也不能将所有的事都怨到他身上去。
她从未恨过他,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的去东池宫接他。
只是……
“我听说,先前长公主带人于云上峰围剿你时,是庞川乌舍命护了你?”他问。
终还是去揭了那道她最不愿碰触的伤疤。
姜绾绾眼底的情绪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暗沉沉的再透不进半点光亮。
庞长结,连同他带去的一百多个死士,皆在黄泉路上给她做了踏脚石,恩义情重,要她如何轻而易举就放下,再同容卿薄恩爱不离?
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颤抖,含在唇齿间的清茶似乎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滚烫不已。
“我这一生,身上背负了很多很多条性命。”
她说,声音轻到几乎只能自己听到:“可是哥哥,唯有庞长结同他的那些个死士的性命背在身上,沉重的叫我每每半夜醒来,都要缓许久……”
本可以不死的。
他已经爬上了庞氏权利的巅峰,功名利禄一生都享用不尽。
他明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却依旧义无反顾的陪她走了一遭黄泉路。
直至如今,似乎都还记得他毫不犹豫将颈口送上刀刃,只为了将容卿卿推到她面前,只为了给她争取最后一点活下去的机会。
要怎么背着庞长结同那些死士的性命,去原谅容卿卿,去深爱容卿薄。
不是只有容卿薄恨,恨到夜不能寐,恨到恨不得杀死所有曾对她动手的人。
她也恨,她谁都可以放过,唯独不想放过容卿卿。
可终究还是负了长结,负了那一百多条性命。
云上衣薄唇动了动。
他本意是想来劝一劝她的,可不知怎的,如今话到了舌尖,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末了,到底只是倾身抱了抱她:“是哥哥的错,绾绾,你想如何选,哥哥都站在你身边。”
姜绾绾小脸埋在他肩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不过明日是中秋节,便劳烦哥哥亲自去一趟山上,请他一道共赏明月吧,怀星念叨了好久了,团圆的日子,一年就这么一次,我不想叫他难过。”
“好。”
风吹来。
一墙之隔,男人垂放于身侧的手指便在这阵阵萧瑟秋风中,泛出苍白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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