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昭歌沸腾。
一个个消息满天飞舞,从挑夫传到泥瓦匠,从泥瓦匠传到卖花的阿婆,从阿婆到光着屁股乱跑的小孩,一直传遍所有潮湿昏暗的巷子。
“焚香楼有神子!”
人们窃窃私语着,掩面而泣着:“这是真的,俺亲眼瞧见的,神子手一挥,天上轰隆隆降下七八道闪电,石板地都快裂了,雨神吓得雨势一收,那地上啊,一滴雨点子都没了。”
“千真万确,老朽挤到最前面。神子比圣子大人还要飘逸脱俗,端坐坛上似乎随时能生出羽翼。他身上发着淡淡的白光,乌黑的发顶隐现圣光晕,只是轻声一笑,就治好了老朽多年的老寒腿!”
“神子救了贱婢的命!要是找不到主子的钗子,贱婢就,就要被杖毙了,呜呜……”
“神子找回了贱妾那痴傻的大儿啊……原来他就在城里修圣塔,离得那么近!”
神子卜算的是“失去之物”,这是一个得到了答案马上能够印证的问题。
一夜之间,无数求问的人再无疑虑,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跪拜在焚香楼前,喃喃念诵真经。
国子学有脑子不灵光、手却快得很的信徒听闻天圣教出了一个神子,当即走街串巷整理了人们卜算的结果,到中午时就编出了《天圣真迹显灵集》的初稿,打算趁热印成册子到处发布,作为自己传教的功绩。
午后,讲经时间到,焚香楼前的讲经坛已经聚集起乌泱泱的人群。
人们不再是为了一份果腹的米面前来排队,纷纷穿出最好的衣裳,神情中依旧有着恐惧,但多了一丝希冀,希望再见到显灵的神迹。
讲经人领头祭祀完一遍天圣诸神,讲完新天经后,宣布道:“诸位父老乡亲,今日的讲经已结束,请散去吧。来日黑云散去、日光照亮大地之时,神子将再度开坛卜算。天圣神威,福泽万世。”
“天圣神威,福泽万世。”
不管是信教还是不信的,听闻这一声结语,均以天圣教的拜礼匍匐在地。
谢怀安正在焚香楼顶层的客房休息。
卜算时他使用的是系统“失物招领”的功能。
虽然每日“免费使用”的次数只有一次,算多了耗费自身的精气,但好在算的问题相对简单,无非是寻人找物、或是找到一些病症的根源,没有耗太多力气。
沉沉睡了大半天,又被鸿曜按着吃了药后,他已经好多了。
“今天也有小雨……明后天不是雨就是多云……差不多大后天下午就可以了。”谢怀安坐在床头裹着自己的小被子,闭目研究天气预报。
隔了一道屏风,鸿曜正看折子,一心二用地回道:“先生怎么又在算了,休息。大后日点到为止即可,不必坐太久。”
“嗯,我心里有数。”
鸿曜闻言,批完密折,往桌上重重一拍:“朕倒觉得未必。”
谢怀安缩起肩膀。
他想说“没什么事”,听出鸿曜的不满明智地憋了回去。一直以来,鸿曜关心他的健康比他自己要上心,有点头疼脑热就要阴起脸。
屋内陷入寂静,只有鸿曜翻阅折子的声音。
谢怀安看了眼系统显示的时间,靠在床头玩起自己顺滑的长发,打了两个结,有点无聊。
他已经躺了快一整天了,就没下过地,有心想要出去参观一下焚香楼、找看上去最好说话的凌神医玩一玩,还没出声,就鸿曜勒令卧床静养。
再养下去骨头都要软了。谢怀安刻意地大声叹了口气。
“先生没事做了?不要拽头发……”鸿曜隔着屏风也能看到谢怀安在做什么似的,低着头说道。
“陛下……”
谢怀安捏起嗓子,一声陛下叫得扭扭捏捏,叫完了自己都受不了了,搓了一把脸,正常地说道,“坐久了好闷啊,陛下帮我找点事做好不好。”
鸿曜勾起唇角:“先生认字吗?”
“勉强……”谢怀安硬着头皮说道。
“过来,挨着朕坐,朕教你。”鸿曜道。
谢怀安眼睛一亮,跳下床,溜溜达达地绕过屏风,走向鸿曜办公的桌案。
“穿好足衣……”鸿曜依旧头也不抬地说道,“放在床尾了,罩衫也是,披上。”
谢怀安:“…”
怎么管这么多!谢怀安穿戴整齐,胡乱将长发团了团扎了个揪,迈着规矩的步子走向鸿曜。
隔着一道屏风,客房被布置成睡前朝拜的场所。
鸿曜为了就近监督谢怀安休息,将折子搬了过来,权当这是书房。
大景正在从矮家具向高家具过渡,既有适合高坐的扶手椅和桌几,也有席地而坐的桌案。
受天圣教的风格影响,所有陈设均以繁复奢靡为美。能镶嵌鎏金的地方绝不放过,能镂空雕刻的料子肯定会刻上花纹。
焚香楼最上等的客房专供信奉天圣教的贵客入住,装饰走雍容华贵的路线,一晚上的费用也是堪称天价。
谢怀安刚绕过屏风,就忍不住皱紧眉头。
太花哨了。
寝室还好,用的是深色色调和暗纹雕饰。
朝拜室铺了殷红的织金串珠地毯,摆着嵌有白玉翡翠、象牙螺钿、青金绿松等宝石的百宝嵌博古架,还有一排排刻在金板上的《天生真经》、圣龛。
谢怀安看得眼晕,匆忙打量一圈,目光落在鸿曜身上。
鸿曜一身简素的黑袍,坐在桌案前,执笔批示着什么。
他刚沐浴过,带着湿意的黑发垂在殷红地毯上,零星有发丝落在额前,半遮住苍白忧郁的脸。
听闻谢怀安走近,鸿曜合上正在看的折子,碧眸抬起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眸中寒意褪去,露出平静的笑意。
这一笑螺钿的炫光再不晃眼,珍珠宝饰褪去颜色,屋内只剩下一抹深沉的黑色,还有沉静的眼眸。
还挺好看。谢怀安愣愣地想。
“先生很听话,站著作甚,坐到朕旁边来。”鸿曜道。
谢怀安莫名地老实了,熄了要闹腾一下的心思,安分地跪坐在鸿曜身边。
“这回不喊疼了?”鸿曜瞥了一眼,起身拿来了一个刺绣软垫放在席上,自己挨着软垫重新坐好。
谢怀安捏着软垫的穗穗,悄悄往离鸿曜远一点的地方拉了一点。
坐这么近不好吧。
鸿曜没什么表情地侧头,看着谢怀安。
谢怀安眨眼,一点点将软垫推回原来的位置,就当自己什么事都没干过,手放在膝盖上,紧挨着鸿曜坐好。
鸿曜衣袍上淡淡的檀香气钻入谢怀安的鼻尖,谢怀安心神一晃,赶忙专心看起鸿曜的手。
这是一双悦目的手,就算带着丝绢手套都能看出修长的形状。
谢怀安试图回想鸿曜摘手套的样子,结果浑身打了个颤,想起鸿曜输送真气时走遍全身的一股股热流,和酸麻又舒服的感觉。
啊……谢怀安不敢再看了,耳朵尖有点烧得慌。
“先生?”鸿曜侧头看了一眼谢怀安。
“没、没事。”谢怀安道。
“怎么又如此拘谨,朕又不是会吃人野兽……”鸿曜拿起了一张新的折子。
“朕一边念一边批,先生自己看字,有不认识的随时叫停。”
“好……”谢怀安好奇地看向折子,看了两句,双眸睁大。
鸿曜在批来自大景各地的奏折。
确实是字面意义上的奏折。这些折子看似行文随意,实际有固定的各式。
先说一段地方的风土人情,暗示自己是谁。然后向鸿曜在外的化名翟爷请安,用闲聊的语气说些最近发生的大小事,里面藏了要请示的东西。
“陛下……”
“不懂?”
“懂倒是能懂……”
谢怀安有些迷茫。他现在听见跟朝政沾边的东西,已经不觉得鸿曜是在拿机密事项试探他,纯粹把折子当故事来听,越听越不对。
奏折请示的内容非常细,涉及了修路建桥、赈灾、跟踪苛捐杂税等大事中的每一个小事项,显然已经持续递了多年。
“这好像不是飞鸾卫的折子。"谢怀安小心地问道。
飞鸾卫是情报组织,游走各地打探情况,这些折子像是地方上常驻的官员在汇报。
鸿曜自嘲道:“这些年摸着天师容忍的限度办事,也算小有成效。”
鸿曜拿来一沓子奏折,让谢怀安看到上面每经过一道驿站做的加密标记。
“天师代政,三省形同虚设。凡是有玄机阁分坛的地方就有飞鸾卫的影子。”
鸿曜缓缓讲解道:“飞鸾卫渗透进州府,找出能用的人,在一个地方埋下了钉子。平时的政令用玄机阁的路子发出去,再同样的方式收回来。”
谢怀安摸了摸折子,纸带着褶皱,显然湿了又干过,可能是昨天淋过雨今天刚送来的。
“话虽如此,很多痼疾无法解决,只得搁在那里……”鸿曜垂下眸子,“十年了,朕本以为可以做得更好,让先生看到一个更清明的大景……”
鸿曜没有再说话。
谢怀安看着折子,又抬头看着鸿曜的侧脸。
还在宫里时,谢怀安以为这是个比较闲的小皇帝,每天装傀儡看表演,拜天师,折腾一下暗卫,然后到自己的屋中闲聊。
搬进无名小院生活时,谢怀安发现鸿曜先前的闲聊果然都是试探,确定了谢怀安没威胁后,鸿曜的生活自律得过头:
每天雷打不动地练功,理事,天没亮就没影了,天黑了还没回来。
一开始谢怀安以为这是特殊情况,后来他发现干活就是鸿曜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个还没加冠掌权的少年天子对吃穿用度一点都不在意,不玩机关不逗鸟,所谓的放松时间都是在和他聊正事。
甚至昨夜,谢怀安翻来覆去不想睡觉时,鸿曜讲的催眠故事还是焚香楼附近的防卫模式、人员安排。
真是立竿见影,听了没几句就睡着了。
谢怀安想到此,暗笑一声。他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伸出自己因为体虚而时常冰凉的手,覆上鸿曜温热有力的指节,认真说道:“陛下做得很好。”
鸿曜唇角飞快地勾起一点,很快垂下,抿成一种无奈而脆弱的模样。
鸿曜不堪重负般,笔挺的后背塌下一些,手撑席面,找到一个看着自然,又能自下而上望着谢怀安的姿势。
“先生……真的这么想?”鸿曜忧郁地问道。
谢怀安的心化了。
谢怀安刹那间忘掉了自己被吓得一惊一乍的往事,满眼只能看见鸿曜美丽的碧色眼睛。
他想张开双臂,给眼前的少年一个有力的拥抱,然后往鸿曜的额头、两边脸颊响亮地亲上三下。说:当然是真的。
“不抱一下吗?”鸿曜好像会读心,可怜的表情一收,神情变为谢怀安熟悉的阴郁。
谢怀安抖了一下。
“先生别动了,朕想抱抱你……”鸿曜按住僵硬的谢怀安,靠近。
谢怀安大脑宕机,紧紧闭上眼。
鸿曜温热的气息凑了过来,柔软干燥的嘴唇碰上谢怀安的左脸、右脸,最后是光洁的额头。
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作者有话要说:=ω=
今天是万圣节诶,Trickortr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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