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两个黄袍圣使、一个金面具禁卫走到了讲经坛前。
两个圣使的神态与长相完全一样,头戴高冠,身着交织提花缎法袍,脚蹬厚底靴,耷拉着眉眼止步坛前,眼尾有细纹,看上去像是四五十岁,面庞仍如年轻人般红润有光。
“自封的神子啊……”圣使们异口同声地开口。
“天圣神威,福泽万世,却不容触犯圣威者横行世间。你宣扬真经新解,已触犯圣例十七条,当立斩。”
此言一出,有匍匐在地的百姓无声地晕了过去。
圣塔积威已久,且时常连坐。若是神子确实有罪,这一条街的人恐怕都会遭了殃。
谢怀安噙着浅笑,摇起玉铃。
铃声清幽,似乎带着特别的韵律,让心慌的人逐渐安定。
谢怀安缓缓开口,声音飘渺而空灵:“你我本是同源,将去往同一归处。天圣真神的光辉照耀大地,我循着真意坐在此处……我看到了,你们想要我卜算那块宝石,对吗?”
圣使们眼神阴狠。
一个圣使开口道:“神子好本事……”
“那还等什么,你们想违抗李天师的圣意吗?”谢怀安下颔微抬,带点居高临下的口吻命令道。
圣使们善于欺软,却不敢纠缠一个与天师关系不明的人,各自往旁边让出一步。
戴着金面具的禁卫似乎得到某种指令,捧着发光的血石一步一步踏上石阶。
谢怀安再次嗅到了腐烂的味道。
他仿佛身处深山老林,周围是潮湿的泥土、长了霉菌的落叶、兽类被啃食了一半的腐肉。空气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谢怀安微微睁开眼睛,透过朦胧的白纱看到禁卫将血石放到案上。
这是一小角从天师心脏里挖出的血石碎片。
形状像个随处可见的石子,表层涌动着混沌的光,似乎会将在场所有人吞噬。
禁卫无声伫立着,黑黝黝的眼眶朝向谢怀安,注视着他的举动。
系统没有说血石会怎么辐射,也没说屏蔽功能如何启动。
谢怀安不愿拖久了陡生变故,用了最直接的笨办法——拿起来。
“唔……”谢怀安闷声咽下声音,身形微微一晃。
他摸上血石的那一刹那,差点将这东西丢出去。
血石表层的红光骤然一凝,像一柄尖刀搅进他的指尖。
瞬间爆发的刺痛后,痛苦没有减弱。
尖刀似乎分解成无数长而薄的刀片,旋转着,翻滚着,割开他的手掌翻搅手腕,在肩臂的神经上切割,冲进胸膛和肺腑。
谢怀安眼前白光一片,瞪大双眼让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打转,硬生生忍了回去。
他想说点什么,以示自己很轻松,但一时张不了嘴。
他的肺腑也腐烂了一样。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拿柔软的血管摩擦尖锐倒刺,喉咙里泛起铁锈味。
他只能忍着痛,用右手捏着血石,当它是一块走在路上会拿脚尖踢起来的小石子,打着圈搓动着。
“无知的神子啊——有罪之人终将被神威惩罚,永世挣扎。”
黄袍圣使们张开双臂,吟唱似的说道:“但天师眷顾你,愿赐你烙印。”
谢怀安笑了:“是吗?”
他一开口,鲜血流出唇角,染红白袍。
谢怀安捏着血石,转动手背。
白皙细嫩的手背已经血肉模糊,一个似是匕首割出来的血红独眼显现其上,不断流着血。
这就是天师的烙印。接受者往往几息之内就会在痛苦中死去,变为朝拜天师的活尸。
圣使们惊疑不定:“你已接受了烙印,为何……”
“烙印……哈。”
谢怀安将血石随手抛下坛。
“李天师也就会这种小伎俩了。盖个章,就以为自己领悟了真神的大道?”
谢怀安道:“天圣神威,福泽万世。我能听到,我能感受到圣神的呼唤……我才是那个身怀神谕,能够永生的人。”
两个圣使瞳孔紧缩,笨拙可笑地去接血石,摔成一团。
戴狰狞金面具的禁卫纹丝不动。
“李天师,你看得到吧。”
谢怀安低声笑了笑,说道:“圣神派我降世,宣扬血石的真意。若你想知晓永生的秘密,八月八日正午,圣坛。”
说完,他抓起衣袖,再也支撑不住般,掩住嘴咳嗽了起来。
随着咳声,谢怀安唇角和手背的伤口流出大量的血,没过一会,衣袍被血浸透。
他烙上独眼印迹的手背一直朝向禁卫。
直至谢怀安咳得摇摇欲坠,伤痕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
金面具禁卫抬起手。
两个圣使捧着擦好的血石,恭敬地放在禁卫包裹在盔甲内的掌心上。
禁卫抓住石头塞进自己的空洞的眼眶中,一步步下台,向着路的尽头走去。
圣塔的队伍调换了次序,手持长幡的侍从开路,其次是禁卫、圣使、双髻插着珠花的妙龄少女和高大的白马。
圣塔的人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莫名有一丝挫败。
圣使们不清楚谢怀安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确有本事。
但烙印没生效的刹那,他们已经明白这不是随便能够插手的事。
临走时,有少女趁着转身望向谢怀安,眼神不再空洞死寂,而是存了希冀。
“恭送圣使——”
一排玄机阁弟子跑到讲经坛前,用身体挡住窥视的目光。
谢怀安还在掩唇咳着。
他唇角和手背上的血缓缓流着,咳得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随时会窒息。
鸿曜早已赶到席上,往日温热有力的掌心一片冰凉,单膝跪地用身体撑着谢怀安,不断为他顺着后背。
谢怀安咳意渐弱,卸下力气,将全身重量放到鸿曜身上。
“嘘……”他虚弱地抬起指尖贴到自己嘴唇,侧过头,用染着血的脸蹭了蹭鸿曜的面具。
怕鸿曜不明白,谢怀安抓过鸿曜的手,挠了一下他的手心。
在鸿曜回应前,谢怀安带着浅浅的微笑失去了意识。
焚香楼内。
二当家裴文正备好了热茶糕点。
他是个闲不下来的劳碌命。等待期间将焚香楼巡视了一遍,最后拿手帕擦起鎏金大门。
圣音鼓乐响起时,裴文正神色一凝。很快凌子游也跑下楼,两人一起扒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动静。
等圣塔的人离开,戴着黑面具的鸿曜大步闯进焚香楼的大门时,裴文正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也跟着散去了。
谢怀安被搂抱着进门,脖颈无力地倚靠着鸿曜,手臂垂在半空轻轻晃动,面上蒙着白纱,不知是生是死。
到处是血。
谢怀安苍白的唇角沾着凝固的血,胸前也破了洞似的一片红。
最显眼的是那双手。本来莹白而美丽、适合点一株香、插一朵花、抚摸鸟儿蓬松羽毛的手,此时已经被血液浸透。
一个皮开肉绽的血色独眼割在谢怀安的手背上,血珠不断涌着,向下滴落。
裴文正看到印迹,险些腿一软跌坐在地:““福光印……”
一些不愿离开的百姓低低念诵着,声音模糊地从楼外传进来:“天圣神威,福泽万世……福泽万世!”
他们似乎认为只要诚心祈祷,就能活过这个夏天。
鸿曜厉声令道:“都退下……”
“城里信得过的医师叫过来,好生招待,传仙师病笃。”
裴文正闻言面上泛起一丝光彩,一个肘击击向急得想立即冲向前的凌子游,应道:“喏……”
鸿曜这么吩咐,说明没到最糟情况,仙师不会变成活尸。
但这么多血……仙师能撑得过去吗?
神子吐血病笃、但是没有变成活死人的消息再次传遍了昭歌。
有到处投机、编纂《真迹显灵集》想为自己谋前程的人彻底慌了神,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有无愧于天地、赤着脚来赤着脚去的挑夫,高声宣扬自己就此信仰神子,愿意追随新天经,只求竭力地生,绝不糊涂地死。
无数夹在新旧天经之间、向神子求过问又不想丢命的人,连夜跪拜到圣塔前请罪。
又有无数人痛恨圣塔,偷偷在屋中面朝焚香楼含泪祈祷,希望一切能有转机。
吏部官员萧惟深从偷儿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在窗前站了一夜。
石峰山,玄机阁总坛。
一个年轻的将军趁着夜色,骑一匹黑亮的骏马到了山下。守夜的弟子认出他的长刀和马,打开机关,让他一路到了千碑窟前。
裴修仪正在千碑窟内汇总情报,一双艳丽的凤眼里血色遍布,下颔也冒出些未修整的胡茬。
听到入口机关转动的细碎声响,裴修仪抬起眼皮,很快继续专注地干起活来。
“死了吗?”来人开口问道。
“钟清远,说话放尊重点,坐。”
裴修仪哼了一声:“一个两个的,永远把我千碑窟当随时来去的地方。”
“那就是没死……”
钟镇嘴边的肌肉抽动一下,像是做了个笑的表情。
他约莫二十八岁,是个长相俊俏的人。但浓黑的眉峰常年拧着、面皮有风霜和刀疤的痕迹,这一笑杀气腾腾,能止小儿夜啼。
幽云堡和洛安山紧挨着,都位于北方一处寒冷的山脉中,像是互相守望的兄弟。
洛安山的风物是一团团毛发丰茂、凶神恶煞的长毛猫、满山溜达巡视自己的地盘,到处抢饭;幽云堡的特产是一条条四肢修长、嗅觉灵敏的猎犬,或黑或黄,见人摆尾,见猫就追。
钟镇是幽云堡现任的堡主,以前的小钟将军,现在的钟堡主,字清远。他不用堡内传承的枪法,自创了一套刀法。诨号“钟三刀”。左边一刀,右边一刀,顶上再一刀。三下把敌方了结,专门对付禁卫。
有人曾大着胆子问过他什么这么执着三下,钟镇当时追着人就砍,从此没人再敢多嘴。
谢怀安是洛安山曾经的大师兄、时任掌门之子,将一柄浮光剑练得出神入化,还能以气劲弹击软剑发出清脆乐声,连成小曲。
钟镇比谢怀安小一岁,从小跟着谢怀安混。
等谢怀安下山、不时溜到玄机阁找裴修仪当“新欢”后,钟镇便时常不打招呼地来总坛找人。
“你是坐还是走,需要我伺候着给钟堡主倒杯水吗?”裴修仪虚假地笑道,“今夜忙得很,要是来怀念过去的,恕不奉陪。”
“一句话不说就走,狼狈得要死回来,我哪敢跟神仙有过去。”
钟镇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走到廊道又顿住脚步,回头问:“他变成活尸了吗?”
裴修仪攥紧笔:“病笃了。这么关心,自己去焚香楼看吧。”
“没变啊……”钟镇攥紧长刀的手指放松些许,“变了也没事,我会亲自送他上路。”
“裴阁主不用激我,当下什么事重要我还是分得清的。兄弟们还在等着呢,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双适合插花逗鸟的手,也是一双持剑的手:3
【系统用来用,用成什么样跟着宿主的意志走。有“有限度屏蔽痛觉”“有限度治愈”等选项。它的目的是“扭转世界偏差”,不会造出全知全能、无痛自愈的神仙,凡事有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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