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红梅针对她爹的软肋,而使出的绝招确实很管用。
沐正方如今只要一想到以后每天不用忧心酒钱,心里那叫一个高兴啊。
就连今天沐红梅没能‘按时’在他起床后准备好热菜热饭,也都没如往常一样把她暴打一顿。
反而是一脸惬意的坐在暖烘烘的灶洞前,边取暖边卷着他昨天从杨老六家乘人不注意顺来的那把焊烟叶。
偶尔抬起眼皮,打量下正踩着小凳在灶台边炒着菜的沐红梅时,他还会露出那种似有些得意,又似欣慰般的笑意,小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
殊不知,沐红梅却是被他这反常的态度搞得提心吊胆的同时,原本以为早已看清、看淡,再不敢希冀这个男人一丝一毫父爱的内心深处,还是忍不住因他此时脸上那明显是发自真心的笑容而生出几许酸涩和无奈。
毕竟,沐正方虽然时常笑,时常对着外人腆着脸笑,可不管是前世父女相处的二十几年,还是重生而来的这两天里,沐红梅都从没见她的父亲对她笑过一次。
哪怕仅有一次也好!
可不管是她或是小弟,再或是如今只存于她记忆中的母亲,都从没得到过......
埋藏于记忆深入的太多心酸过往,令沐红梅神色越加黯然。
或许是因为沐红梅这人,是那种骨子里天生就心性善良,心思简单,却又很看重亲情的女人。
所以,哪怕在前世就已经明白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不管是在前世父女相处时一次次失望过的二十几年中,或是知道自己重生回到了儿时的那一刻,她都在无意识的渴望亲情,渴望父母给予的爱。
在前世,渴望,却又一直得不到之时,沐红梅内心深处也会生出不平,但因骨子里无法磨灭的善良,令她不但不会因此做出报复伤害别人的事,反而是尽她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渴望却一直无法得的,给予亲人。
所以,在前世时,对唯一的小弟沐红兵,沐红梅是近乎于溺爱的呵护着他长大成人的。
从不舍得他多吃哪怕一点苦。有什么好东西,她全都留着给他。挨揍时她帮他挡下。他想要什么她都尽最大的努力去满足。
在那样的窘境之下,为了沐红兵的将来,沐红梅每天起早贪黑把自家几亩土地侍弄好之余,不是上山采山货,就是下河捞鱼摸虾的攒着钱送沐红兵念书。
可最终,有着初中文化的沐红兵在长大成人时,虽说肚里也算有了墨水,视野也更开阔,头脑也算聪明,但却成了一个自私、虚荣、外加极没有担当的人。
沐红兵一直都清楚家里的窘境,知道那个所谓的家只会成为自己的负累,所以他初中毕业到外地打工没两年,听人说要介绍他在他当时做工那所城市的郊区一户家境还不错的人家当倒插门女婿时,沐红兵连那家的女儿长得是圆是扁都没见着,就窃喜地一口应下了。
不过好在,那家的女儿虽比沐红兵大了三岁,但不管是相貌还是性情,都是不错的。
关键的是,那姑娘还是沐红兵同一工厂做工的工友,她先看重了长相俊朗的沐红兵,这才有了介绍人的出现。
而沐红兵,自然也是认识对方的,只不过他倒有自知知明,从没敢幻想过会有当地的姑娘能看上他这种穷乡僻壤来的外地人。
就这样,这桩姻缘算是水道渠成了。
当时,因为不希望妻子那方的亲友知道自己家里的落魄,一向把面子看得极重的沐红兵不但没把自己要成亲的消息跟沐红梅说一声,就连对女方家里,也只说他家里已经没什么亲人。
女方父母一听新女婿家里竟是这情况,也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因着自家女儿虽已达到了结婚年龄,但小了四岁的沐红兵却还得再过两三年才能达到法定结婚年龄,所以女方家里也只是请来自家这边的亲友,一场热热闹闹的喜宴过后,婚礼也就算是成了。
也不知沐红兵是因为从小受父亲耳渲目染,又或许是因为在沐红兵从小到大的十几年中,沐红梅都从没教导或是要求他付出,更没要求过他的回报。
所以当时的沐红兵从没觉得自己把那个酒鬼父亲,和烂摊子般的家丢给沐红梅有什么不对。
他只清楚,离开了那个家后,他能把自己今后的日子过得很好。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那就是对于自己成亲一事没通知养大自己的姐姐,令沐红兵多少有些心虚。
但也就是因为那多少存在的心虚,自从成亲后,原来年假还回趟老家呆十天半月的沐红兵,不但再不敢回家过年,就连原来一年还写一两封的信,也没敢再写了。
直到两年多后,一直担心弟弟安危的沐红梅,依着沐红兵最后一次寄信回来时的地址,几经波折,终于见到了换了家厂子打工的沐红兵。
也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唯一的亲弟弟竟然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倒插门女婿。
搞笑的是,当时沐红兵夫妻两人是在同一个厂子里做工,沐红兵的妻子见着沐红梅这个找自己男人找到厂里来了的乡下妹子时,因一时间没弄明情况,险些就直接冲上去跟沐红梅干架。
最后在弄明了情况后,那个女人心里是种什么滋味就不说了,但一向乐观、善良、心思单纯,却并不愚蠢的沐红梅当时真是被唯一的亲弟伤透了心。
因为在此之前,沐红梅从没想过,她=唯一一个从小与她相依为命的弟弟,终会以这样的方式弃她、弃她们的家而去。
这比在父亲虐打下丢了大半条命,还令沐红梅无法承受。
如果不是性格早已被磨砺得非常人能比的坚毅,也许沐红梅当时就被这件事击垮了。
最终,在得知了弟弟过得很好,还成了家后,很有眼色的沐红梅连沐红兵的‘婆家’都没去看过一眼,就黯然的回了老家。
也不知沐红兵随后是如何跟他妻子一家解释老家还有个亲姐一事的,反正在随后的很多年里,沐红兵都从没回老家看过沐红梅。
就连没几年后,沐正方去世时,沐红梅去了电话,但沐红兵也没回。
再后来,直到沐红梅投水身亡前的近二十年时间里,沐红兵除了偶尔想起给沐红梅写过几封信,打过几次电话外,都没回老家看望过沐红梅。
倒是沐红梅每每听说沐红兵家孩子出生时,先后去看过沐红兵和新出生的侄儿、侄女两次。
毕竟对于一直渴望亲情的沐红梅来说,沐红兵的做法虽然会令她伤心失望,但在她心里,他始终都是她唯一的弟弟,是她的亲人。
不过,好在沐红兵成亲没几年后,沐红梅也在24岁被村里人议论为老姑娘时,经人介绍,找了一个外地男人到她家当了倒插门女婿,算是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
自此之后,沐红梅虽还是不忘关心自己远嫁他乡的弟弟沐红兵这一个亲人,但却也有了可以当亲人一样来关爱的丈夫。
随后,当她的女儿出生时,她开始把自己幼年时没体会过多少,却一直不曾遗忘过的母爱,全都给了唯一的女儿。
但悲哀的是,幼年时对父爱、母爱的缺失,又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自生自灭地成长,加着根本没有念过一天书,所以不管是当年教养弟弟沐红兵,还是后来在教育女儿时,沐红梅对他们那种只能用溺爱来形容的教育方式完全就是犯了原则性的错误。
更悲哀的是,沐红梅并没有吸取在沐红兵身上的错误,反而认为是当时年幼的自己对弟弟的关爱不够,才造成了后来的结局。
所以沐红梅给予她女儿的爱,是比对待她亲弟时还有过之而不及的溺爱。或说是一种无心下的......溺杀。
可当时的沐红梅,却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
用这句诗来比喻沐红梅当时的状况,确实很贴切。毕竟,她只是一个想要把自己从小没能得到过的爱,都给予幼弟的小小姐,给予女儿的文盲母亲。
直到,她在死前阴差阳错之下进了疯人院的那段时间里,每天呆在一群疯子中间,无所事事地回想起过往种种时,她才慢慢的一点点醒悟过来。
却,为时已晚。
这些,都是沐红梅前世时的陈年旧事,原本可以不提,但却也正是因为这些陈年旧事,令她在这世面对唯一的一个弟弟,和后来生育的两个孩子的教育上,都会因后来的醒悟,有着不一样的方式。
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但她那渴望亲情,重视亲情的性格,仿佛先天就已存于骨髓,根本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哪怕是已经活了大半生,知道了沐正方到死都不会有所改变,汪该再对他报有半点希冀。但到了如今,在面对沐正方这种不配为人父的无良父亲时,理智与情感间,还是会控制不住的时常自相矛盾。
“咿...咿...呀..啊。”
就在沐红梅陷入回忆心绪矛盾之时,一直如条小尾巴般紧紧跟在她身边的沐红兵,却在这时小嘴里小声咿呀了两声,扯了扯她的裤腿。
沐红梅正有些黯然失神的翻炒着锅里的蒜苗回锅肉呢,被沐红兵这么这拉一扯,也忙是收回心神,压下因想起过往种种内心深处依然还矛盾地存在着的那股黯然。
“怎么了?是不是要尿尿?”沐红梅收起不应再存有的心绪,低头柔声问已经抱上了她小腿的沐红兵。
原本沐红梅也才是个不足六岁的小丫头,但此时她为了方便炒菜,是站在一只足有三四十厘米高的小凳上的,所以才两岁多的沐红兵挨上来一抱之下,抱到的自然就是她的小腿,而非大腿了。
“咿..咿..呀......”沐红兵又是一阵凡人听不懂的神语,咿呀时,两只小短腿也不停在地上蹭来蹭去时,小脸上一副又是委屈,又是惧怕的模样指了指灶前沐正方坐着的方向。
沐红梅初时还有些弄不明白,不过在看到他那番动作,再留意到这旧年刚过的初春里,他小小的额头上竟挂着一层薄汗时,瞬间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他,站得太久,累了,想有个地方能坐下来。但暖和和的灶洞前,如今却坐着会揍他,令他惧怕的父亲。
也许,这并不是沐红兵真想要表达的,但沐红梅却是这样理解了。
在这么理解的一刻,性格一向坚毅的沐红梅也忍不住瞬间生出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看了一眼在灶着边烤着灶火取暖,边抽着旱烟,手里却还不紧不慢只顾卷着一片片新烟叶,却连灶火快烧尽也不晓得添一把的沐正方,沐红梅怒从心头起,一口小米牙都快咬碎了。
这哪里有个人父的样子!她刚才怕是脑袋被驴踢了,竟会因为看到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容,生出那么多感慨。
心里暗算默了一下后,沐红梅直接把手里的锅铲放到了锅边上,一脚跨下了小凳,从灶台后牵了显然有些惧怕而不情愿的沐红兵,就到了灶洞这方。
“爹,饭还有一会儿呢,你每天那么辛苦的干活养家也够累的,要不你先回屋歇息一下吧。
正好我让小兵在这坐着好给我添添柴火,这小子也该让他学着做点事了。
等饭摆上桌了我就去屋里叫你?”
任何做儿女的对父亲说出这种时,显然是出于关心孝顺。但却绝不包括沐家。
至少沐红梅在说出这些话时,是完全的讽刺。
但这话听在当事人的沐正方耳里,他除了觉得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外,却全然不觉其中有任何的讽刺,反而听着很是受用。
“嘿嘿,你这小丫头片子跟谁学会这套拍马屁的功夫了。”沐正方一挑他那两条还蛮有型的浓眉,带着些好奇的赞扬了这么一句。
只觉沐红梅这小丫头片子今天这话,算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转了转眼珠子,也不等只是一脸小心翼翼状笑着的沐红梅答话,他就有了决定。
“成,这几天为着你们疯老娘那点破事,你老子我里里外外的忙活不停,确实累得不轻,到了现在还累得屁股能挨着个地就忍不住的犯困呢。”沐正方边说着这称功道劳的话,边就站起了身。
知父莫若女,前世做了一辈子父女,沐红梅太了解他爹的极品理解力了,此时敢说这话,那也是因为她太了解这父亲。
如是前世,沐红梅每每在计谋得逞时,要么会在心里歧视一下沐正方这低得令人乍舌的情商,要么会生出些带着无奈的窃喜。
可是此时,听沐正方非但半点不顾念夫妻旧情,毫无半丝悲伤,更是没有一点顾忌的在她和小弟这双儿女面前埋怨母亲的身亡带给他的麻烦时,沐红梅已经无法用方语来形容内心的感受了。
突然间,仿佛有些不认识这个在她心目中仅是暴虐、冷血、自私、自利、懒惰、眼高手低的父亲。
因为此时,她突然觉得这几个她活了大半辈子,才学会的形容词所能表达的意思,根本不足已用来形容他。
而更多的,更贴切的形容词,她......不会。
但又或许,他根本没变,只不过是她当时太小没记住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沐红梅有些发愣之时,正自得着已走到了灶房门口的沐正方却突然停住了脚。
“对了,老子先跟你打个招呼哈。
你那疯老娘死的时候,孔明忠那老不死的拿来那壶酒,被村里那些终于逮着机会跑来老子家里混吃混喝,跟吃大户似的杂丢喝得只剩下十几斤了。
不过,在家里这点酒喝完前,大概能胡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你给老子老实一点好好呆家里头少出门晒太阳,把脑袋上伤给养养。
但要是等家里这点存货被老子喝完,你还挣不回来之前说跟老子保证的每天两斤酒钱,你就给老子等着好看!”
明明说的是猪狗不如畜生都说不出的话,沐正方竟还如施恩一般,做出一副很是宽厚大方的嘴脸来。
沐正方说完,沐红梅还没能从因听到她父亲那样的叮嘱,所带给她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见沐红梅一副‘受宠若惊’般呆住没反应,沐正方半点都不保留的把他那副丑恶嘴脸展露的淋漓尽致。
眉头一扬就凶神恶状的吼道:“听到了没?”
“嗯。爹你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少了你的酒钱。”沐红梅被他那一吼醒过了神,压下心里的翻腾,面无血色地点着小脑袋保证。
有个这样的父亲,她还敢奢望什么呢。
他说让她呆家里一星别出门晒天阳养伤,说白了,不过就是怕她年纪小不懂养伤的常识,让脑袋上的伤口晒了太阳进一步恶化,他这当爹的还得自掏腰包花钱带她去抓药打针,所以才如此交代一番。
不过,他会有这样的交待,前题怕也得是家里的酒还有存货。
如果今天家里这酒要是半点不剩,前世不提,就以如今相处这两天以来自己对他这样一个父亲的了解,他怕是要威胁着她马上去实施之前所说的那些挣钱计划了。
越是看得明白,沐红梅的心越寒。
沐红梅的猜测是对的。
亲情,其实沐正方也在乎,但那仅只是亲人对他付出,而不是他付出给任何一个亲人。
在沐正方的人生中,他只有永无止尽的索取,而绝不懂得任何的回报。
至少在前世,不管是他父母健在时,还是从他与沐红梅姐弟相依为命,和其后沐红兵离家后,仅与沐红梅父女两一起生活的数年中,他都是如此。
所以,沐正方得了沐红梅又如此保证一遍后,倒也满意的转身出了灶房......回屋歇息。
直到到了中午近三点钟,吃过了沐红梅奉上的一顿有酒有肉的‘早饭’后,才是满面春风地出门到村里四处转悠炫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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