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这年秋天,叶钦动了个小手术,把左腿用来固定的钢板拆了。
程非池二话不说先给他安排了半个月的单人病房,断腿的时候没住的院这次全补上了。从手术室里出来之后,叶钦就过上吃饱睡睡够吃的生活,不到一星期,就觉得自己胖了一圈。
伤在腿上,按说不能大幅度活动,叶钦就在有限时间里见缝插针地下床溜达。
有一回趴在窗户前晒太阳吹风,听见脚步声立马猴一样窜上病床。程非池推开门的时候他还在喘,问他干什么了,他从枕头底下掏出剧本:“背台词呢,吵架的台词,特激烈。”
程非池放下东西,伸手去接:“我看看有多激烈。”
叶钦硬着头皮把剧本递给他,程非池作势翻了翻,不知看到了什么,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嗯,是挺激烈的。”
叶钦拿回来一看,页面停留在男二号热烈追求女主角又是送花又是送早餐的情节,让他不由得联想到一些往事,臊得脸颊发烫,扭捏道:“这是演戏,不是真的追。”
程非池挑了下眉:“你还想真的追?”
“哪有!”叶钦激动之下把挡住脸的剧本往下拉,然后视线就不知该往哪里落了,眼珠滴溜溜到处转,声音也变得微弱,“我只追过你一个啊……特特特激烈。”
程非池面上笑意更浓,转身回来揉了揉叶钦被风吹乱的头发:“知道了。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
叶钦觉得自己在程非池眼中说不定就是个猴,用途就是逗他笑,从前是这样,现在仍然如此。
尤其是回想起当年第一次约会,那么搞笑的电影都没能把他逗笑,还没自己随便说的一句话好使。想到这里叶钦心中既高兴又复杂,高兴的是自己的独一无二,复杂的是自己的言行举动背后的意义都被程非池看得透透的。
虽然也没什么不好,可能是最近太闲了,他没事瞎琢磨一番,就觉得有点亏。
因为他从来都看不透程非池在想什么,除非程非池愿意直白表露。
比方说最近一周,程非池明显比前阵子忙,在病房待一会儿就要走,也不留宿了,问他干嘛去他就说有工作。
叶钦又不是傻,大晚上能去哪里工作?
昨天干脆没来,吩咐助理来送骨头汤,叶钦旁敲侧击地问,助理姐姐守口如瓶:“程总工作以外的动向不在我负责的范围内。”
叶钦面上笑嘻嘻应了,回头眯起眼睛想,果然没在工作,果然有事瞒着我!
第二天程非池来了,仍旧是坐了一会儿就要走。叶钦坐在床上目送他离开,在心里默数十秒,噌地跳下床摸出去,蹑手蹑脚地跟在程非池后面下楼梯,拐弯,再拐弯,然后……看着他进了对面的住院楼。
等到确定程非池离开医院,叶钦返回他刚进过的那间病房,两名护士正推着装满药品的小车出来。
站在门口张望里面的情形,同样是一间单人病房,床边架着呼吸机和心率仪昭示着病人状况不佳,盖着被子也看得出在病痛的折磨下整个人形销骨立。
那人被护士叫醒稍稍侧过脸,叶钦看见那张脸瞳孔微张。
没想到不过半年没见,程欣就成了这副样子。
半年前,程欣曾找上门来一次。
那会儿她已经从S市转院到首都治疗了,许是算准了时间,当时程非池在外面工作,叶钦下课早刚从学校回来,又是在电梯口撞个正着。
叶钦尽量镇定地把人引进家里,正寻思着该如何应对可能面临的刁难,程欣开腔道:“你们俩结婚了?”
叶钦愣了下,如实答道:“没有。”
程欣闻言摆出了然的表情:“他终究还是在意我这个当妈的多过你。”
接下来聊了些什么都不重要,最后怎么把人送走的也记不清了。人走茶凉后,叶钦独自在房里坐了一会儿,手上捧着明天课上要过关的单人小品剧本,却死活看不进去。
直到程非池晚上回来,他才调整好状态,装作无事发生。
后来程非池还是辗转从保姆那边听说了这件事,回头问叶钦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难听的话。叶钦头摇得像拨浪鼓,坚称没有,说程欣只是来关心一下他们俩的生活,程非池见他状态还算自然,便没再追问。
关于领证结婚,平日里他们俩谁都没主动提过,这种事叶钦习惯性让程非池拿主意,程非池不提,他也想不起来。住都住在一起了,戒指也戴上了,领证什么的不过一张纸,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
可是自打程欣来过,在之后的几个月里,“结婚”两个字时不时在叶钦心里冒个头,经过民政局的时候,拍戏看到男女主角拍婚纱照的时候,还有收到周封和廖逸方的婚礼邀请函的时候。
虽然没有大操大办,只是几个朋友聚一聚,叶钦还是在看到他们俩的结婚证时第一次产生了眼红羡慕的感觉,拆钢板住院这几天没事就胡思乱想,搅得自己心神不定。
这会儿看见程欣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叶钦顿觉惭愧。程非池那么忙,还要照顾两个病人,已经够累了,还是不要给他再添麻烦了。
回到病房跟程非池通了视频。程非池正在在赶往一个无法推脱的应酬的路上,郑重地就最近几天忙得没空陪他的事道了歉,说等过阵子空闲下来就带他出去玩。
叶钦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让他不要如此在意自己的感受,挂掉视频后盯着天花板发呆半晌,回过神之后给周封拨了个电话。
“学霸的妈妈跟你在同一家医院住院?那你于情于理也该去看看啊,那可是你婆婆。”
叶钦愁道:“可是我跟她关系不太好,一见面就硝烟弥漫剑拔弩张的……万一她看到我,一个动怒影响身体怎么办?”
“你不是说她病得很重,眼睛都睁不开了吗?”周封出主意道,“悄悄去看,放下东西就走,让人知道你去过就行。”
叶钦觉得这招还凑合,第二天在网上订了花和果篮,又指挥周封选了几盒营养品送来,下午披了件外套就拎着大包小包去隔壁住院楼探病了。
他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这个点住院部最是安静,护士忙着交班,病人都在休息,他甚至可能不需要跟程欣打照面。
谁知推门进去一看,呼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了,程欣正倚靠在床头捧着本书在看,听见门口的动静抬头望过来,与叶钦脸对脸碰个正着。
叶钦一下子蒙了,站在那儿进去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倒是程欣瞟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摆出待客的姿态:“进来吧。”
起初的半个小时,谁都没说话。程欣捧着书继续看,叶钦坐不住,拿了个苹果洗洗削皮。
他不擅长干这个,好好的苹果削得坑坑洼洼,自己都看不下去,扔在盘子里不管了,又洗了两个新的放在床头。
兴许是昨天周封在电话里提到那两个字,叶钦莫名觉得当下的状况有种婆婆立规矩的既视感,下意识地大气也不敢出,腰杆挺得笔直,时刻等待长辈的耳提面命。
又过去几分钟,程欣把书合上。她气若游丝,声音有气无力,出口的话却仍旧咄咄逼人:“你今天来,是不是想看我什么时候死?”
叶钦心下一惊,惦记着她是个病人,拼命让自己神色从容:“不是。您是我的长辈,我只是来探病而已。”
程欣扯开嘴角,笑得惨淡而勉强。她说:“你们都想我死,我知道的。”
叶钦察觉到今天的程欣与从前不大一样,不只是收敛了锋芒,变得没那么充满攻击性,而且整个人都透露着一种对生活和生命的疲倦,好像现在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放在她眼前,她也不愿伸手去拿。
因此叶钦更要字斟句酌,生怕哪个词用得不对,再给脆弱如斯的她造成伤害。
即便如此,他还是持反对意见:“不是的,至少程非池一定不是。”他很少直呼程非池的全名,自己都觉得别扭,稍停片刻,调整语气后接着说,“您是他的母亲,您生病了,他是最难受的。”
程欣眼中似有诧异闪过,随即闭上眼睛,脖子倚在靠枕上,扭头面朝窗户。
这状态分明是在下逐客令,叶钦站起身,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其实您都知道,您只是不想承认,他宁愿伤害自己都不愿意伤害您,这就足以说明您在他心中的分量。希望您保重身体,哪怕看在他这些年如此辛苦的份上……哪怕为了阻止我和他在一起。”
(中)
愿望终归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命运从未给任何人额外的机会。
程欣没能熬过这年冬天,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早晨去世了。
葬礼由程非池一手操办,易铮第二天下午才露面,为的是躲开程家的人。谁知程非池的外公外婆整晚都没离开灵堂,看见他就冲上去捶打,发泄般地喊着“还我女儿”,闹了一阵又颓然放弃了,无助地掩面而泣。
他们知道这样做没用,再怎么打再怎么闹,女儿也不可能回来了。
等程非池把两位老人安抚好送回家,已是两天后。叶钦早早地推了工作在家里等他,见他回来就黏糊糊地跟在后面,问他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喝茶,腰酸不酸腿疼不疼要不要坐下给按按。
“不用。”程非池一概回绝了,把身上的黑色外套脱下,脸上除了疲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晚饭你自己吃,我想睡一会儿。”
因为是公众人物的原因,叶钦没去参加葬礼。他自觉没帮上什么忙,只好把心思花在别处,买了菜炖了汤,还准备了一肚子暖心话想说给哥哥听,想让他别伤心。结果都没派上用场,程非池不想吃饭,看起来也没有很难过,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叶钦一个人敷衍了事地吃了几口饭,洗完澡原打算去隔壁房间睡,不打扰程非池休息,奈何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突突直跳总觉得不安定。半夜又蹑手蹑脚回到主卧,掀开被子爬上床,把胳膊轻轻圈在侧卧的程非池的腰上,摆出一个充满占有欲的保护姿势,这才睡了过去。
次日程非池醒来,被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压得动弹不得。
翻个身就把身边的人弄醒了,叶钦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先一把抱住程非池的胳膊,紧张道:“去哪儿?”
程非池:“卫生间。”
叶钦讷讷地松开手,跟着一起下床。
等程非池从卫生间里出来,叶钦还门神一样地杵在门口,困得东倒西歪脑袋险些磕墙上,听见开门声忙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强打精神问他早上想吃点什么。
兴许是这几天累坏了,突然的放松让程非池有些无所适从。他还是没胃口,喝了碗米粥就又要回房休息。
叶钦嘴上说着“我也没睡够想再睡会儿”,跟他一块儿坐到床上之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绘本,当做睡前故事像模像样地念了起来。
程非池爱看书,有时候晚上叶钦也会陪着他看。
为了避免看睡着,叶钦特地买了一沓图文并茂的绘本摆在书架上,和程非池那堆专业书放在一起,给沉闷的书架增添不少亮色。
今天拿的这本叫《爱心树》,绿皮封面上画着一个小人和一棵树,内页是黑白简笔画配简单易懂的文字。叶钦念了几页就觉得不对劲,合上说要去换一本,被程非池拉住了。
“我来念。”程非池说,“你躺着听。”
叶钦脑袋一挨枕头就犯困,起初还时不时“嗯”一声,程非池念着念着,他就渐渐不吱声了。很快,空气中除了刻意压低的读书声,只余一道缓慢平稳的呼吸声。
念完合上书,程非池看见书背后写着的“3-6周岁儿童文学”,无奈地把书放下。
扭头给叶钦掖被子时,发现他眼眶泛红,睫毛上凝着一滴未干的泪。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这回又是被手心的古怪动静弄醒的。
程非池转动眼珠看叶钦拱在他胸口的毛茸茸的发顶,感受着柔软唇轻碰自己手心的疤,有点痒,又有点暖。
起床换衣服的时候,程非池还想着有没有必要再跟叶钦解释一遍,让他知道这个伤口跟他无关。推开房门出去,就看见叶钦小蜜蜂一样地在厨房和客厅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就上了一桌子菜,碗筷都摆好了,随时可以开饭。
刚坐下,叶钦猛一拍脑门:“这个时候不能吃荤菜吧?我我我赶紧撤了撤了,你就当没看见。”
说着就站起来要收拾,被程非池按住手腕:“放着吧,不用撤。”
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叶钦恼恨自己嘴笨口拙,哪壶不开提哪壶,觉得还是少说话为妙。程非池却是专心品尝,并且十分给大厨面子,一次都没皱眉。
吃完叶钦主动去削水果,因为技术太烂,用刨子也能削得果皮四处乱飞,他蹲在垃圾桶跟前屏气凝神,拿着一只苹果比对待高考试卷还要专注,以至程非池说话的时候,他一时没能听清。
“什么?”他侧过耳朵问。
程非池就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客厅里,语调平稳地说:“我们结婚吧。”
叶钦手上哆嗦了下,削掉一大块果肉。
把掉在地上的苹果皮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还是没敢回头看程非池的表情。
喉咙不住地发颤,叶钦竭力控制住自己,只点了一下头,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回答:“欸,好。”
两人在各自工作的领域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结婚这么大的事自然不能说走就走。
尤其是叶钦,必须要跟经纪人打声招呼。
郑悦月听到这件事,沉默了半分钟之久,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隐婚还是公开?”
“他说听我的。”叶钦试探着问,“我要是想公开,月月姐你同意吗?”
郑悦月竟没有一口否决:“你要是想的话,也不是不行。”
叶钦自考上首都电影学院,推掉不少拍摄邀约,尽量不缺席任何一堂专业课,由此改变了不少路人对他固有的花瓶印象。今年接的两部戏虽然没混到主角,也算是上了以严苛著名的大导演的戏,加上已经播出的一部电视剧,叶钦在里面的演技收获不少好评,整个人的定位正处在从偶像往实力派转型的路上。
而且正经结婚总比包养传闻来得好,所以郑悦月觉得公开这件事有商量的余地,但要找准一个好的时机,现在不行。
叶钦得到这样的答复已经很高兴,对他来说只要有可能就好,障碍他可以努力克服,当即活蹦乱跳地给月月姐一个么么哒。
领证的前一天,叶钦思来想去,还是去了趟城东监狱。
“我要结婚了。”他以通知的语气对铁栅栏另一边的的叶锦祥说。
叶锦祥忽闻这消息,远没儿子淡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问:“和谁?哪家姑娘?多大了,干什么的?”
叶钦对他迟来的父爱不屑一顾,道:“不是姑娘,男的。”
叶锦祥沉默一会儿,问:“我认识吗?”
“你认识。”叶钦如实相告,“程非池,我高中隔壁班同学。”
叶锦祥张了张嘴,神情有些惊讶,随后慢慢坐回去,微笑中带着歉意,对叶钦道:“你也不小了,你觉得好,就好,你妈妈肯定也觉得好。”
本来想气气这个老头子,谁知他这么轻易就接受了。
叶钦第二天蔫头蔫脑没精神,自作主张地觉得是因为自己幼稚的挑衅心没得到满足。
到了民政局,他戴着口罩跟在程非池后面,和别人一样取号排队。
程非池个子高,长相也扎眼,哪怕站在队尾照样是个引人注目的存在,前面好几个女孩特地转过来看他。他自己却仿佛没察觉,站在队伍里目视前方,偶尔侧头问旁边的叶钦累不累,要不要去旁边坐一会儿。
今天人不少,眼看还得等一阵才轮到他们,程非池问:“口渴吗?我去给你买喝的。”
叶钦摇头,隔着口罩声音闷闷的:“不渴,也不累,你不用管我。”
程非池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不高兴。”
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叶钦吓了一跳:“没有,我哪里不高兴了?我等这一天等好久了,怎么会不高兴。”
他没意识到解释的话越多就越显得欲盖弥彰。程非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就是不高兴。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今天不结也行,我不会强迫你。”
叶钦被“不结”两个字吓到,一把抓住程非池垂在身侧的手,生怕他跑掉似的:“是你向我求的婚,现在不肯结我就,我就,就……”
“就”了半天也没就出个所以然来,叶钦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渐渐红了,委屈极了的模样。
在民政局附近找了家咖啡厅,两人面对面坐下。
当听说叶钦诉说他的担心后,程非池第一反应还是笑:“你以为我这个时间提结婚是因为冲动?”
叶钦放在桌子下面的双手激烈互抠,瞪着眼睛道:“难、难道不是吗?”
程非池收敛笑容,右手食指轻敲几下桌面,思考后道:“与其直接否认,不如告诉你之前不提结婚的原因吧。主要是,我不知道结婚这件事会对你的职业生涯造成多大的影响,我必须和你的经纪人一样,尽量为你规避风险。”
叶钦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以为会是其他理由,比如送走程欣,终于能毫无负担地结婚了之类的。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他怕勾起程非池的伤心回忆。程欣刚去世的那几天,即便程非池几乎没表现出来,叶钦还是能看出他的掩盖在坚强外表下的脆弱和迷茫。
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在乎。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母亲走了,他怎么可能不难过?
叶钦自顾自给他找了理由,也劝服了自己接受,却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心里的疙瘩。结婚这件事原本应该是神圣单纯的,不该是有计划的,或者说是夹带了其他顾虑的。
他觉得自己矛盾极了,既为程非池难得的“冲动”欣喜雀跃,又为这按部就班完全在预料之内的安排沮丧失落。
“那……那为什么……”叶钦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却舌头打结,恨不得程非池能读他的心才好。
程非池自是不会读心的,他只是将心里想的其中一部分说了出来:“原本我认为,我们俩不需要这些形式上的东西,纹身也好,一张缔结婚姻关系的所谓证明也好。”
他不善于对自己的下意识的行为做过多的解读,停下来稍加思索,然后看着还在发愣的叶钦,道,“但是我后来发现,我不需要不等于你不需要。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我愿意去做。”
两人重又返回民政局,柜台办理登记的姑娘看到他们俩手牵着手,笑着道:“这么快就想清楚了?要不再给你们留五分钟?等下拍了照盖了章可就不能反悔了啊。”
想到刚才快排到柜台跟前还是离队走了,叶钦羞得要命,直往程非池身后躲,隔着口罩小声辩解:“不反悔……刚才只是出去喝杯咖啡。”
拿着填好的登记表去拍照,叶钦摘掉口罩之后,边上的女工作人员惊讶地喊:“呀,这位不是——”喊到一半收了声,竖起食指“噓”道,“二位放心,咱们这儿有保密条例,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不知是不是被认出来的关系,叶钦莫名有些紧张,明明常年在摄影棚进出,对着这普通的一台照相机却放不开了,脖子直挺挺地梗着,笑容也格外僵硬。
照相师难得看到一对颜值这么高的新婚夫夫,打心眼儿里想给他们拍好,说这照片可是要保存一辈子的,指挥他们俩头挨近一点,笑容弧度再自然一点。
然而越是这样,叶钦越是没办法放松。
他又做了一次深呼吸,突然感觉到放在身侧的手被握住了。程非池的身体又靠近一点,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叶小软,笑一笑。”
说着,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插进叶钦的指缝间,接着两手合拢,指腹紧贴对方的手背。除了温度,甚至能感受到皮肉下血液汩汩流动的速度。
脑海中忽如其来的一阵风,将叶钦的思绪吹回那年六中的操场上。他们在国旗下,在同学和老师的包围中,背后的手偷偷十指相扣,面上还要维持淡定,生怕被谁看出来。
现下却不需要了,他们从身到心,从灵魂到形式,都正大光明地属于彼此。
叶钦沉下一口气,咧开嘴朝着程非池展颜一笑,脸转过去面对镜头,照相师刚好捕捉下这一幕。
出来的照片上,两人一个看似冷静,实则眉目温柔眸中含笑,另一个歪着脑袋靠在旁边人的肩上笑得灿烂,眼睛里像盛着寒冷冬日里穿透云雾的唯一一簇暖阳。
(下)
这年初夏,两人一起上山扫墓。
程非池放下花束,祭拜过后便把空间留给叶钦,让他跟去世的母亲多说说话。
叶钦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平时他想什么都在心里对妈妈说过了。这次除了告诉她叶锦祥下半年就要出狱了,只剩把结婚对象介绍给她认识这一件事。
“妈妈,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接过他电话的。他当时在我隔壁班,尖子生班的佼佼者,成绩特别好,年年拿奖学金,还拿过数理化奥赛一等奖,大学在国外念的,回来就当总裁管大公司。做饭也很好吃,还会修车,那会儿我自行车轮胎给扎了就是他帮我修的。”叶钦肚子里有一万句话可以用来夸程非池,险些刹不住车,末了强行掰回重点,尽量简洁地介绍道,“他叫程非池,‘非池中之物’那个‘非池’……人如其名。”
叶钦举起戒指道:“不过妈妈你放心,他的戒指是我给买的,虽然现在我还住着他的房子,但是以后我一定会买大房子给他住,把他养在家里,所以妈妈你也是他的婆婆,不是丈母娘。”
说到这里,叶钦不禁嫌弃自己幼稚,慢吞吞放下手,视线定在墓碑的照片上,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他特别好,对我也特别好,我做了那么多坏事,他都没生我的气,还跟我结婚了……所以,所以我也要对他好,特别特别好才行。妈妈你觉得好不好?”
下山的时候,叶钦的情绪还低迷着。
“我觉得我妈妈生气了。”走到半路上,叶钦闷声闷气地说,“她在的时候我不听话,现在稍微懂事点了,她却不在了。她一定生我的气了,气我为什么不早点懂事。”
程非池不了解罗秋绫,无法中肯客观地对这个想法做解读,只觉得叶钦有点钻牛角尖,问他:“这个很重要吗?”
“当然。”叶钦抬头看他,“妈妈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不管她去了哪里。”
说完看见程非池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还没意识到哪里有问题,叶钦就听见他淡淡地说:“我们结婚了,我也是你的亲人。”
因为不小心说错话,接下来的山路上,叶钦大气都没敢出一声。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没过脑子的话特别混账,还说要对人家好呢,回头就把人家当成外人了,换做他也要生气。
可他真的只是随口一说,程非池是他的亲人之前,首先是他的爱人。在他眼里,爱人的优先级是大于亲人的,刚才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弯,才将两者区别对待了。
程非池“生气”归“生气”,牵着叶钦的手却是一刻都没松开,到叶钦害怕的坑洼或者陡坡,还会用力握紧他的手腕,时不时回头确认他的状态,让他随时处在自己周全的保护下。
叶钦从当年装残废得到的好处中深知适当示弱的作用,更明白了犯错不可怕,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的道理。
于是回到家刚关上门,他就扑进程非池怀里,胳膊环着着他的腰,赖在他怀里不肯挪窝。
“哥哥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软糯糯的声音响在耳畔,程非池心里纵有再大的火也给浇灭了。
何况他根本没生气,只是有点郁闷。
他轻叹一口气,说:“我们结婚了……”
叶钦这会儿反应极快,忙接话道:“对,我们结婚了,哥哥是哥哥,也是亲人。”
听着这番迫不及待的解释,程非池心觉有趣,陡然生出逗弄的心思,问怀里的人:“还有呢?”
“还有?”叶钦抬头看他,眨巴几下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腾地红了,又把脸埋回去,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程非池对他这娇羞模样产生好奇,追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老、老……”叶钦的声音逐渐降低,最后一个字只发了个声母就含糊应付过去。
程非池简直要被他逗笑,抬手回抱,将人严严实实地按在怀里,低头用嘴唇碰了碰他红得发烫的耳垂:“小笨蛋。”
叶钦确实是个小笨蛋,程非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不过若是追究起来,程非池也觉得半年前促使他提出结婚的真正理由的确称得上冲动,完全不符合他平常筹备好一切再行动的习惯。
彼时程欣刚离世,他的心像被挖去一块,无论用什么都填补不了这处空洞。或许那就是亲人离开的感觉,令人麻木空茫又不知所措。
叶钦为他做的他都看在眼里,可他那时候自顾不暇,能不在叶钦面前保持理智不做出失态的举动已经是极限。
直到看见叶钦的眼泪。
绘本上的故事象征母亲无私的付出,程非池读完并没有产生特别深的感触,程欣给他的一切都是有目的且需要回报的。可叶钦不一样,他的母亲善良亲切,定像那书上一样,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唯一的孩子。
程非池当时就在想,自己尚且如此,叶钦的母亲去世时,身边无人陪伴的他该有多难过。
提出结婚的时候,程非池的想法很简单——给他一个家,一个有亲人的真正的家。
现在想来,他又何尝不是想给自己一个家呢?
叶钦还在耳边不满地咕哝:“我不是笨蛋,我聪明着呢……下部戏我就演颜值与智商并存的年轻教授。”
“不追人了?”
“追还是要追的……那是演戏嘛,假的,都是假的。”
只有对你是真的——这句话叶钦吞回肚里没好意思说。
程非池却好像听懂了,弯起嘴角笑,将一个个轻吻落在叶钦的耳廓、脸颊、鼻尖,还有嘴唇上。
仍然是温柔克制的,轻轻碰一下就分开。叶钦被亲得舒服了,意犹未尽地嘟着嘴追过来索吻,程非池喜欢极了他这猫儿似的傲娇模样,顺势倾身压了下去。
绵长的缱绻厮磨后,两人拉开一段距离,程非池揽着叶钦的腰,叶钦勾着他的脖子,目光落在他脸上,看似失焦涣散实则专注热切,颤动的瞳孔中充满不加掩饰的迷恋。
叶钦舔了下嘴唇,在尚未平复的错乱呼吸中抽空说:“哥哥……我爱你。”
余晖透过窗户落进来,程非池险些被这清澈透亮的眼神吸进去。
待到他把叶钦重新拥在怀中,才察觉到自己的担忧迟钝且多余。他早就沉溺进去了,沉溺进这片干净纯粹的爱意里,享受其中,并且甘之如饴。
夕阳的微光,温热的鼻息,笃实的心跳,将两人紧密包围。
程非池侧头亲了亲叶钦柔软的鬓角,闭上眼睛,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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