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没见了,梁京京没有一点变化,看起来过得很不错。
她穿着一袭线条简洁的长裙,脸上画着粉嫩的妆,站在陌生的男人身旁说说笑笑,仿佛与这秋夜下渐凉的温度没有丝毫关系。
有时温柔率真、有时粗暴激烈,有时善解人意、有时倔强乖戾……她有千张面孔。
谭真就知道,他不能对她太好。
打从他们在一起那一刻起,他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提醒自己不要对她太好。
不能对她太好。
你对她越好,她越会拼命探你的底线。
初三那年,谭真初到新疆,每天都给远在大连的梁京京发信息,她从来没有回过。直到有次鼓足勇气给她打电话,才知道那个号码早就停机了。他又辗转从同学那边知道了她转学的消息,打听到她的新学校。他给她写了不知道多少封信,有时是抄情诗,有时是塞照片,她一封没有回过。
一封没有。
驻扎在新疆的战士们有个习惯,闲来无事大家都喜欢沿着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捡石头,捡到好看的石头就会好好收藏,又或是找工匠做成吊饰送给自己的亲友。
孩子们跟着大人学,所有捡到的石头谭真都用玻璃罐装着。有一次,他在戈壁滩边捡到了一块通体清润的玉石,回去后爸爸的战友们跟他开玩笑,说他捡到了大宝贝,让他收藏好,留着以后送媳妇。
那年他当然知道叔叔们的话是在开玩笑,可他看着那块石头,还是想起了那个杳无音讯的、远在中国北方的漂亮女孩——他的初恋女友。
高二那年,一年只通车三个月的伊昭公路七月飞雪。七月,那是天山最美丽的季节,而此时的新疆北部却遭遇着连续多天的高温,很多学校和企业纷纷停产停课。
骄阳似火,学校在周末前被迫停课两天避暑。谭真脑子一热,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冲动的事。
他用存下来的压岁钱买了往返机票,一个人背着包、带着顶鸭舌帽,不声不响地去了大连。那个背包里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这几年他在戈壁滩上捡的漂亮石头。
到了大连他才发现梁京京搬家了,于是又找去她的学校。
他想到的是把石头送给她,见到她一面就行。谭真不知道他们有晚自习,在校门口等到7点才听到学校里响起下课铃。
谭真想过,这次来,他很有可能会找不到她。结果,他一眼就在乌泱泱的人堆里见到了她。
只不过,她不是一个人。
梁京京依然梳着马尾辫,长高了点,还是那副很爱笑的样子。她手里推着初中时的那辆粉色自行车,身旁,是一个推着细轮山地车的高大男生。
谭真看着他们一路说笑着走出来。
多年后,他一直记得那一幕。
人潮拥挤,谭真看不清那个男生的长相,就看见他穿着一套白色篮球服,手腕上有护腕,脖子里有挂饰,很时髦的样子。走出校门后,他低着头跟梁京京说话,,还拉了一下她的马尾辫逗逗她。
梁京京推了他一把,结果男生直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后来谭真就知道了,男孩不能对女孩太好。
要对女孩要坏一点。
坏一点。
可他再坏还是坏不过她。
才两个月,她已经等不及了。
谭真看着她,看着看着嘴角扬起了一点笑。笑中透着一丝轻蔑,一丝冷漠。
梁京京屏息与他对视着,心口一下又一下地跳着。
四下里没有路灯,很黑。只听到一声“嘀”的车响,黄色的车灯亮了一瞬。
站在车边的人拉开门,直接上了车。
空气里传来车子启动声。梁京京看着红色的刹车灯在黑暗中亮了一瞬,亮得刺眼惊心,不自觉地握紧了手心。
下一秒,破旧的桑塔纳在原地掉了个头,呼啸着驶离了。
梁京京僵硬地站着,目送着红色尾灯远去消失,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身旁人见状像是有两分的明了,却也不好多加揣测,停了停,只是顺着刚刚的轻松话题继续说,“所以下次唱歌一定要把朗朗叫出来,逼他唱栀子花开……”
梁京京心神恍惚地打断他:“不早了,我上去了。”
男人顿了顿,点头:“行,我听小军说你最近失眠,睡前试着喝点牛奶。我那边有个朋友……”
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用手拧了,拧成一大团,拧得她喘不过气。梁京京多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冲他摆摆手,拎着包,有些失魂落魄地往楼梯口走。
没有电梯,梁京京慢慢上楼,还没爬到自己的楼层,却又隐隐听到了楼下车声。
就在这时,包里的手机开始狂震。
看着屏幕上亮起的名字,梁京京的指尖都在抖。
接通后,那头只是很冷静地说:“你出来一下。”
那辆四四方方的桑塔纳又停在了楼下,引擎呼啸,车灯雪亮,像是随时会再次离去。
梁京京从楼上慢慢下来,驻足在楼梯口。
没一会儿,车熄火,人从车上下来,甩上车门,朝她走了过来。
谭真没有抽烟,但身上有一股很浓的烟味。他站定在梁京京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梁京京镇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飘到别处。
“有什么事吗?”她声音飘渺。
“你只要把话说清楚,我以后不会再找你。”
“没什么可说的。”梁京京答。
“我对你哪不够好,你说出来。”
梁京京口吻轻轻,“我说过了吧,我不喜欢异地恋。”
“还有呢?”
“我不喜欢你父母。”梁京京挑衅地看着他,“这些你能改变吗?”
谭真凝视她许久,“梁京京,你是石头做的,捂不热是不是?”
梁京京眼眶瞬间就红了,也被激怒了,扬起脸回击:“我是石头你又是什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叫你爸你妈不要去查我,想问什么直接来问我,我没什么好骗他们的,更没指望你家的万贯家财,你跟他们说了吗?!”
“我说了!”谭真恼怒地说:“我说了就能顶用吗!?我他妈在云南,你就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家没什么万贯家财,你用不着这么讽刺。你不是不知道我爸是什么人,我也不是没跟你打过招呼,你当我是什么?你耍我耍得爽不爽?”
这是谭真第一次跟她发火,真正意义上的发火。平日里所有的内敛和风度都没了,他目光冷峻地看着她,太阳穴青筋暴起。
梁京京强忍着眼中泪,强硬地低声回击:“知道我耍你你还不滚……滚远点不就好了。”
谭真被她气得微微点头,腮帮僵硬着,勉强扬起一点唇角。
“你真的有种。我往你学校一共寄过28封信,一个字不回。我他妈好好在那训练一天,好不容易等到晚上给女朋友打个电话,你说甩就甩我。我请假飞过来,看你跟个男的在那边卿卿我我,梁京京,你有一点点想过我吗?”
梁京京心里疼得发抽,压抑而粗暴地打断他:“只有你在付出吗?”
“你不是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你为什么不跟你爸妈说清楚?你们家凭什么去调查我?凭什么?”
梁京京负气地咬着嘴唇,眼睛眨都没眨,眼泪却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掉,“我是身家清白的人吗,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爸爸早就欠了一屁股债跑了,我们一家躲债好不容易才躲到长春,就是现在还有人在找着我们。我家经得起你家查吗?你知不知道,我跟我妈在家里只要一听到敲门声就浑身发抖……”
梁京京任凭眼泪无声地流出来,“谁都不可以欺负我妈,谁都不可以。”
谁都不可以欺负妈妈。这是她很小就在心里发过的誓。
谭真冷静下来,“所以,我爸妈的罪,你一定要安在我头上。”
梁京京不知不觉已经满脸是泪,目光依然傲然。
对。她就是坏,坏得不分青红皂白,把什么都安在他头上。她就是恨,恨得无处报复,只能报复在他身上。
空气静下来,两个人像是都无话可说了。
不知过了多久,谭真忽然用手帮梁京京抹了把脸,在梁京京还在错愕时,他拉着她胳膊就往外走。
“干什么你?”梁京京极力挣脱。
谭真没有松手,把她往车里塞:“你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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