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真一个人在这风口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徐宁走过来坐到他旁边,拍拍他肩。
“思蓝呢?”谭真问。
“被我弄过去吃早饭了,”徐宁安慰他,“不要多想,他年纪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蒋思蓝的爸爸是带谭真三代机改装的教官,是他的师傅。在一次转场任务中,因双座飞机发动机故障,他跟另一名飞行员牺牲了。飞机发生问题时刚好飞过城市上空,为了避开人口密集区,他们硬生生把飞机撑到荒郊,飞机最后撞在山上,两个人全部丧命。
蒋思蓝的爸爸被发现时整个人都挂在树上,肠子全出来了。他身上的降落伞是拉开的,但跳迟了,跳伞高度不够,伞衣没来得及打开。
谭真的父亲和蒋思蓝的父亲曾是战友,便认了蒋思蓝做干儿子,对他们母子多加照顾。谭真也对蒋思蓝做过承诺,会替他的爸爸履行诺言,带他一起开战斗机。
谭真望着万里碧空,脑子里有些浑噩。
徐宁拍拍他肩,“好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中午一起出去吃个饭?”
谭真摇头。
梁京京觉得自己的脑子肯定是抽了。
因为抽了,才会乖乖听谭母的话跟她一起来到谭家,站在二楼这个满是红木家具的书房里,直面谭真的父亲。
谭母说谭父想找她聊一聊。梁京京自然不想来,但该面对的总有一天要面对,她还是来了。
看着面前打量自己的中年男人,梁京京脑子嗡嗡地,浑身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坐。”
谭父的声音不冷不热,他似是也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的军装还没有脱,肩上有金色的将星。谭母坐在旁边,也让梁京京坐。结果梁京京刚坐下,谭父张口便问,“是不是你想让谭真退伍?”
这一句话直接把梁京京问懵了,心口像是刮过穿堂风,凉飕飕的。
她沉默地看着他。
谭母目光抱怨地看了谭父一眼,仿佛嫌他说话太过直接,又跟梁京京说:“你叔叔不是质问你的意思,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是什么情况。他现在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你体谅一下我们做父母着急的心情。”
梁京京垂着目光,这才开口:“我没有,我也不支持他退伍。”
“那他怎么想起来退伍这个事?”谭父看着面前这个长相漂亮的女孩子,有些不客气地说,“你们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天真,退伍你们就能结婚?他要是真脱了军装,他就什么都不是。他以为他能转业到通航?做梦!他这辈子都不要想再飞。”
梁京京抬起眼看他。
谭父也知道这番话不该对梁京京说,只是心里实在气不过,说完便稍稍冷静了下来。
谭母又跟梁京京说:“京京,我们今天找你来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让你劝谭真多想想后果,不要一时冲动。你们都还年轻,凡事一定要多为将来考虑。”
梁京京吸了口气,“叔叔阿姨,谭真是成年人,他做任何决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梁京京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地立场和身份坐在这个家里,这两位长辈对她都算不上很认可,但此时仿佛又无人能伸出援手,他们只能来找她。可即便找了,他们心里却又还带着一点不甘心,多少有些觉得是她引着他们儿子走了弯路。
谭母说:“这样吧,京京,你回去帮我们……”
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三个人下意识回头看,匆匆上来的谭真站定在书房门口,有礼貌地敲扣了两下房门,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他走进来拉住梁京京的手便往外走。
谭父的火蹭得就上来,骂道:“谭真!”
“站住!”
谭真身板笔挺,停住步子,回身看着谭父,声音和目光一样冷静。
“你还像不像话?”谭父质问。
谭真说:“你们把她一个人叫来干什么?”
梁京京的手被他紧握着,此时她再也没有刚刚那种冰冷无援的感觉,心头涌起阵阵热血。
父子俩对视着,眼看就要杠起来,谭母从中调和道:“谭真,你先问问京京我们有没有为难她。”
谭真没看梁京京,“妈,我知道你们怎么想,这事跟她没关系。你们不用找她,我先送她回去再来跟你们谈。”
他今天就是想回来跟他们好好谈一谈的,谁知在门外就看到了梁京京的小粉车。他不知道梁京京是怎么被弄过来的,总说她精明,一到关键时刻就成了个傻妞。
谭父看着谭真,脸垮下来:“滚!给老子滚!老子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一旁的谭母似看不下去了:“谭德杰,你态度也好一点。”
谭父瞬间下不来台,脸涨红地骂道:“慈母多败儿,今天这个局面也是你惯出来的!”
谭母盯着他看,不说话。
话一出口谭父也似意识到了不妥,沉着气望向旁边。谭母的眼睛红了,反身便出了房间。
谭真也带着梁京京离开。
这个家庭的氛围跌入了谷底,难以收场。
谭真和梁京京从家里出来后坐进了车里。
车没有发动,两个人就静静坐着,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还是梁京京先说话:“你还是好好跟他们谈谈吧。”
“谈什么?”
谭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么糟了,仿佛把整个家都变糟了。
梁京京想了想:“谈你的想法。”
谭真沉默。
“不管你怎么想,你给他们一个交代。”
谭真说:“我给不了。”
梁京京伸手过来,摸摸他头。过了会儿,谭真拉下她的手握住。
“你爸爸以为你是因为想跟我结婚,才要退伍,”梁京京看着窗外,停了停,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退了伍,你家里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接受我,哪怕我们真的能结婚,他们一定不会再接受我。”
“谭真,你进去看看你妈吧。”
……
书房里安静极了。
谭父坐在书桌后抽着烟,眼前烟雾弥漫。
谭真再次走进来时谭父没看他,他望着窗,继续慢慢地抽着烟。
后来,还是谭父先开了口:“你一点也不为我考虑,儿子,你一点也不为我考虑。”
“爸,队里到现在都没有联系过我。”谭真说。
是的,从他放假起队里就没有联系过他,不光他在犹豫,组织也是犹豫的。
“你才更要拿出你的姿态,连这个都不懂?哪怕是有人有想法,还有你爸在这坐着。你怕什么。”
“我没这个脸拿姿态,没这个脸。”谭真说,“我不回去,心里还能有点指望。回去了不行,说明我就是真的不行了。爸你懂不懂?”
“你还是太小了,”谭父声音低哑,眼神疲惫,“在我们那一辈飞机出点事情太正常了,像你人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是福大命大,我跟你妈从云南回来后就去给你烧了香,拜了菩萨。你以后就会明白,男人失败一两次不可怕,怕的是做了违心的选择。你现在二十六岁,等到你三十六岁、四十六岁再回头看,你就会后悔自己的懦弱。”
从上次那一杯热茶之后,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第一次这样平心而坦诚。
谭父叹了口气:“我的错,你从小就喜欢钻牛角尖。这些年我对你跟你妈关心得太少。你很优秀,是我对你关心得太少。”
谭真喉结动了动,没有出声。
“儿子,你心里是不是怨我?”
谭真内心有些动容,静了静,摇头。
谭父静了静,“去看看你妈吧。”
……
梁京京不知道那天谭真又和他父母谈了什么,后来,她再也没有和谭家父母碰过面,谭真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每天早起往机场赶。
随着春节的临近,梁母开始不断催她回去。梁京京准备回家过年了,谭真说好在这边过完年三十就去她家拜访,机票也已经订好。
这天晚上,他们吃完饭出去遛狗,沿着河岸边走边聊天。
天不冷的时候这条风光带上人还挺多,经常有一家三口出来玩。到了这个天路上基本没什么人。
“冷不冷?”谭真握着梁京京的一只手,塞在自己大衣口袋里。
“还好,”刚好路过一张木椅,梁京京说,“坐一会儿,走不动了。”
两个人坐下。
寒风冷冽,河水在月色下泛着温柔静谧的波光。
谭真说:“队里今天给我来电话了。”
梁京京看向他,“哪个队?”
她不知道他现在所说的队是部队还是徐宁他们机场的飞行队。
谭真说:“部队。”
梁京京说:“哦,来电话跟你说什么了?”
“说我休假时间差不多了,问我过年时候能不能回去归队值班。我以为是我爸打的招呼,后来队长给我打了电话。我们原来的中队已经不在了,要我跟新来的一批人一起集训。”
那些都是从院校刚完成三代机改装,第一次进入基地的新飞行员。如果他去了,就是真正的从头开始。
这是一条,很难、很难、很难的路。谭真现在才明白,有些路所有人都知道它对,只是因为太难才不去走。
梁京京不明白他的心思,不说话,也不看他。
谭真说:“我想回去。”
“你说什么?”梁京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谭真望着眼前的水面:“想回去试一次,争取一次,不行再说不行的话。”
梁京京讷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谭真转过脸看看她,把她的手从自己口袋里拽出来。
万籁俱寂。黑暗中,谭真往她手心放入一样东西。
金色的,冰凉的,沉沉的金属质感让它有一种不一样的力量。
是那枚她保存了十年的徽章。
谭真说:“这个先放你这。”
如果他可以,如果他真的还可以,将来再用自己的和她置换。
梁京京看着手心里的金色徽章,思绪飘忽着,觉得这一切如梦如幻。不知道是什么让谭真改变了主意,就好像,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得到了改变。
在这寒涩的夜风里,一切的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谭真吻了下她的额,“过年可能来不及去你家,我给你妈打个电话道歉。”
梁京京摇摇头,“没关系。”
梁京京把头靠到他肩上,有点想掉眼泪。冬夜,两个人静静偎依在一起,黄狗安静地趴在草地里。
月光在暗夜中摇曳,轻盈皎洁,温暖人心。
我的爱人啊。
你今夜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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