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贵妃第一日离了圆明园,皇帝竟突然发现有些不习惯,用小食的时候,他仅仅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汤羹,点心更是连尝都没有尝一下。
皇帝:“今日御膳房送来的东西怎么……?”
做皇帝的人,一般来说有讲究,不会直接表达对某种事物特别的喜好,以免被有心人利用。这位皇帝虽然有点不拘一格,也不是傻的,咳嗽了两声,将下面要说的话吞了下去。
汪瑾:“陛下是有些日子没有用御膳房送来的点心了,想来是御膳房竟胆大包天开始应付了事了。”
可是汪瑾估摸着,就算他立马让御膳房再送一份上来,皇帝也不会满意……因为前头这么久皇帝都是吃的昭贵妃那送来的,他一个奴才当然无缘一尝有多美味,可皇帝和太后是吃遍珍馐美味的人,竟然也能将送过来的量一口不落的吃干净,足以见得这每日两份的吃食多了得。
皇帝让人将食物尽数撤了:“昭贵妃走了?”
汪瑾:“一早拜别了太后,便启程了。”
“哦!”
皇帝:“永和宫里的厨子都是打哪请来的?”
汪瑾:“陛下,永和宫的厨子是内务府指派的两个,厨艺不精。昭贵妃娘娘贯要吃什么,都是亲手做的。”
皇帝这一生,吃惯了不同的女人送来的食物,都说是亲手所做,但惯例如何谁都晓得。厨房里油烟大,都是千娇百媚的女子,谁愿意染一身油烟。
昭贵妃就肯!
也许她从前并没有什么好手艺,比如让她做一桌子菜她肯定是不成的,但汤品和小点心相对简单,学起来不难。她私下里肯定认真钻研琢磨过,只为了他吃得舒心。
能做得这样美味,甚至比御膳房强,还不能说明她的用心吗?还不能证明她对自己的心吗?
皇帝烦躁的站起来,一时间竟无心批阅奏折,转了两圈问汪瑾:“她就没留下什么话儿?”
汪瑾一拍脑袋:“看奴才这榆木脑子,您上朝那会,是有昭贵妃身边的小宫人来过九州清晏,我去将她带上来?”
皇帝没拒绝,汪瑾就懂了。他心里头犯嘀咕啊,哪有妃嫔给皇帝留人带话的,还是个没有品级的宫人,看起来不够重视,所以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更重要的,这时候汪瑾不知道皇帝到底此刻愿不愿意听到昭贵妃的消息---毕竟他默许了昭贵妃离开圆明园,回宫思过,也许是不想面对她。
说来也怪,自从昭贵妃生下大皇子之后,平日里行为处事似比往日更胜一筹了,每每遇事,都解决得不拘一格,更兼有神机妙算……她派个宫人来,像是知道皇帝一定会召见一样。
且皇帝也对她更为上心了。
不一会,小宫人就进来了,手里还提着檀木盒。
皇帝:“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宫人:“回陛下话,这是娘娘晨起做的小点心……”
“她是用了心的……”
皇帝又沉默了。有些人日日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稀奇,一旦不在身边就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昭贵妃于他,就是这样的人。
昭贵妃离开的第一天,想她。
***
圆明园皇帝的心路历程,纪菀是一步一步料到了的,吃完这最后一顿小食,皇帝肯定心中想念。凭借上一次任务终身为厨,更兼有提升食物天然美味的方法,她敢肯定,宫中御厨有一个算一个,绝无她手艺。
吃惯了她做的东西,就是养刁了舌头。
三天两头的,皇帝闲下来了,她总能找到玩耍的新法子,便是皇帝,娱乐也是很少的,所以他每次都乐意奉陪。
然而这些都没有了。
在皇宫里头的生存,皇帝的情谊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被上位者所需要,不仅要有存在价值,还能渗透于皇帝生活的方方面面,使他做什么事情都能想起你。
毕竟这位陛下的情谊,是不可靠的。
昭贵妃回宫,紫禁城里的妃嫔们此时还未收到消息,只能一个个收拾好了去永和宫请安,心里不停揣测着到底圆明园内出了什么事情。
结果众嫔妃在永和宫里见到容光焕发的皇贵妃,莫名就觉得肯定不是这一位出了事情,现下宫里又她位份最高,而会被留在紫禁城的妃嫔并不算多受宠,便没人作妖。
纪菀乐得每天轻轻松松,就开始让和公公好好‘反省’。在宫里威风一时的和望舒如今做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宫里最初使用太监,就是因为有许多脏活累活宫女们做不了,所以才会用力气大的男子,当然为了保证皇室血统纯净,太监都是被阉割了的。
和望舒便由辛者库派活,顶着烈日除草、扫尘,往往小半个时辰身上的衣服就要湿上一次,前两日他还能保持心情平静,自觉从前也是吃过这种苦头的,不算什么。
可是一连干了一个多月,他的心情难免灰暗起来,并不是因为这活太苦,而是因为看不到希望。往常干着这样苦累的活,他还能心思机巧的与‘领头人’慢慢攀上关系,以求高升。
可是如今管事的都知道他是昭贵妃娘娘丢进来的,弄不清楚什么情况,不愿意让他亲近。一晃一个月过去,也没人问这小太监一句,大家便得了风声。这位和公公只怕是彻底得罪了昭贵妃娘娘,不会再复用,刹时离他老远,生怕被连累,更不会去和他有攀扯。
因贵妃娘娘打了招呼,和望舒就这样被孤立了,只要昭贵妃娘娘在一日,他便上进无门。
和望舒终于怕了。
有一日首领太监带他们去玉泉山取泉水,和望舒同行。他知晓太监在宫内生活得有多不易,一旦生病很可能就会被夺了手上些微权柄,到那时可没处去喊冤,所以他一向有好好锻炼身体。一个多月的劳苦不至于拖垮了他,也不至于疲惫到会睡着掉队的。
可和望舒偏偏在中途休息处睡着,并且掉队了,他爬起来发现胸膛里放着一包银钱……此时他的恐慌已经达到了最盛。
和望舒家里会把他送到宫里当太监,无非是世道不好活不下去了,卖了儿子,也不晓得一家人现在就活下来没有。和望舒在与笛秋的重遇交谈中知道,他的家人早已经搬离了从前的村落,如今下落不明,所以他是没有亲人的。
和望舒也没有官方的身份证明,他大概还是知道如果贸贸然想入城,也会被赶出来,这时候去哪都是需要路引的。
宫外在宫人们的言语里,是值得艳羡的广阔的天地,而和望舒只能在这片天地里头瑟瑟发抖。和望舒跟没有考虑过要在宫外生活,他不明白自己为了会被迷晕了,似乎是要被丢在宫外-----昭贵妃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呢?
唯一的办法,还是找去玉泉山,在辛者库出行的太监回宫之前归队,虽然他们不一定会收留自己。可和望舒还是有一丝期盼的,他一个小太监,能费心思算计他的,便只有昭贵妃了。
既然费了心思,总不至于就这样令他完了罢!
和望舒是不认识路的,刚巧偶遇几个路过的村名。
“玉泉山怎么去?”
那几个村民听到一把又尖又细的嗓子,一下子便愣住了,加之和望舒还穿着太监服,几个村民都跪下了。和望舒能看出来,这附近的村民大约都是看过太监的,但并没有和太监打过交道。他们毫无城府,看自己的眼神,又带着惧怕,又像是看的什么新奇的怪物,令他心里涌起一股烦躁。
----怪不得宫里的太监即使奉旨,也不爱和宫外的人打什么交道。
和望舒捏了一点碎银子在手里,跟这几人说:“咱家有急事去玉泉山,迷了道路,你等去寻一顶轿子来。这是赏钱!”
那个为首的村民根本不敢接,他早已经将怀里抱的箩筐丢下来,呐呐的道:“贵人,我们不晓得哪里能寻到轿子……牛车可以吗?”
他也没得挑。
和望舒到达玉泉山的时候,大部队已经将泉水装好了,一行十几个太监像是没有发现他失踪一样,而他回来了,也没有任何人侧目。
倒是前些日子对他极为冷淡的首领太监,见到他含笑以待:“和公公辛苦了,可以歇息一会。放心,昭贵妃娘娘吩咐过,你若找回来了,便能跟我们一起回宫。”
和望舒:“……”
冷汗直流。
白胖的首领太监还在嘀咕:“娘娘也是多虑,哪有太监能离了皇宫的,既然都是一辈子伺候人的命了,不想着伺候最尊贵的人,还能去宫外头安家不成。外边的水土可养不住太监,出点事情求救无门,一生再没有掌半点权柄的机会,迟早被逼死。”
顶天立地的男儿尚且还要辛苦读书,科举入仕,千千万万人走独木桥,便是科举路上死的都不计其数,说白了,还不是向往权力中心多走一步。
他们已经如此了,何不争取让满朝文武都得在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叫一声公公。
和望舒咧嘴笑了。
可是,他与知情的首领太监都以为娘娘教训给够了,必然会复用和望舒,然而并没有,他依旧在辛者库劳作。
匆匆便是又两个月。
连首领太监都叹气:“昭贵妃娘娘身边多少人伺候,削尖了脑袋都要挤进去,恐怕是已经忘了你了,人要认命。”
……
永和宫内,桂花姑姑回禀了和望舒的近况,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娘娘何不招和公公回来?”
“宫里头过日子,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冷宫里那么多的妃嫔,都在提醒本宫,每一步都要走好。本宫身边的人,得一心一意,”纪菀轻轻的道:“你也得记着。”
桂花跪下来:“奴婢省得。”
纪菀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将和望舒如此按在地上摩擦,叫他知道昭贵妃虽并不是非他不可,更不是非谁不可,使他日日绝望蔓延,以审自身,从此之后必然紧紧攀住她这条蔓藤,再不敢放手。
人活一辈子,有个奔头谁想去死呢?纪菀不知道对于一个太监来说,什么叫做活得好,这个问题她大概想一生也想不透彻了,不如就为他求个活命,求一个未来可期……
昭贵妃在,总不能让永和宫首领太监活得差。
大抵人活得久了,总能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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