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斋。
外头天色渐渐昏沉,屋中的烛火也都跟着点了起来。
林老夫人看着底下站着的少年郎,尚还带着几分病容的面色仍旧是肃着的…她接过李嬷嬷递来的蜂蜜水用了一口,等润了喉间才淡淡开了口:“你来得不巧,你母亲午间才去西山。”
霍令章闻言面色也未有什么变化,他与林老夫人拱手一礼,口中是温声说道:“家中之事,孙儿都已知晓了…未想到孙儿才离家不久,家中竟然又出了这样的事。”
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温隽的面容也带了几分愁绪,连带着一双眉心也轻轻折了几分:“此次祸根皆因三妹的缘故,好在祖母立时整顿才免去天家怒火…”霍令章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如今三妹在西山思过也好。”
“至于母亲,她近来行事的确有些不妥,好在祖母恩宽大度…”
“如今让她在西山陪三妹住上几日也是好的。”
林老夫人见他一字一句全无半点怨愤,先前一直肃着的面容也难得和缓了几分…她刚要说话便听到外间传来玉竹的声音:“老夫人,郡主回来了。”
林老夫人听到这一句,面上倒是露了几分笑,连带着声音也跟着柔和了些:“快让她进来…”这话一落,没一会功夫便有人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正是刚从清平寺回来的霍令仪。大抵是在寒风中走了一路的缘故,霍令仪此时的面色显得还有些苍白,等触到这屋子里的热意,她的脸色才算是回暖了几分。
霍令章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又转过身子朝霍令仪的方向恭恭敬敬与人拱手一礼,口中亦跟着温声一句:“长姐回来了。”
霍令仪闻言倒是也止了步子,她垂了眼眸朝人那处看了一眼,屋中烛火虽通明,只是霍令章低垂着眉眼也瞧不见他面上是个什么神态…她一面伸手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了李嬷嬷,一面是轻轻“嗯”了一声,跟着她才又继续往前走去,等到了林老夫人跟前才又屈膝福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祖母。”
“快些起来…”
林老夫人伸手托了人一把,等触到她手上的冰凉才又折了眉心:“怎得这么凉?”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中的汤婆子放到了人手上,跟着才又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路上拥堵?”
霍令仪坐在人边上,又接过她手中的汤婆子温着手,闻言是柔声答道:“在清平寺的时候遇见安清了,便与她说了会子话…”她这话说完才又朝底下站着的霍令章看去,声调仍旧是温和的:“二弟不是在先生那处学习,怎得这么早就回来了?”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没有心思继续在外学习,先生体谅我的难处便准我在家中学习等出了年再回去…”霍令章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何况如今快至年关,令君又年幼,我留在家中总归也能帮长姐处理一些杂事。”
林老夫人大抵因着先前霍令章所言,倒也不至于再像先前板着脸,闻言也只是说道:“好了,你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且先回去休息吧。”
霍令章闻言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又与两人拱手一礼才往外退去。
林老夫人见人退下便又与霍令仪继续说起了话,待想起先前霍令章所言,她便又开口说道:“他倒是比他的母亲和妹妹要乖巧不少,先前言语之间也没半点怨气,这样也好…咱们家中子嗣本就稀少,令君年幼,他在家中总归也有帮得上忙的时候。”
霍令仪闻言一时却未回过神,她只是看着那面尚还在起伏的布帘…
霍令章哪里是乖巧?不过是心机深沉罢了。这样一个年纪却有着这样深沉的心思,若不是她多了一世的机遇,只怕再次遇上霍令章也敌不过他那心思…霍令仪想到这,低垂的一双眉心便又轻折了几分。
“晏晏?”
林老夫人未听人答便又拧头去看人,待瞧见霍令仪这一副失神模样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怎么了?”
霍令仪听到这一声才回过神来,她敛了心中的思绪只抬了脸朝人看去,闻言也只是说道:“大抵是先前在外头受了些寒风,祖母说了什么?”
林老夫人闻言,忙伸手探了探人的额头,跟着是拧了眉心说道:“最近天寒最易受凉,我这处也没什么事,你且先回去歇息吧…等回去了,便让冯大夫也过去一趟,看看要不要吃药。”
“若是当真受了凉却是遭了。”
霍令仪见此也就未再多言,她这会心中有事也委实定不下什么心思索性便依了人的意思,她站起身是与林老夫人又打了一礼才披了斗篷往外走去。
…
等到了外头——
杜若忙迎了上来,她看着霍令仪的面色也未多言,只扶着人往外走去…
两人将将走出院子,便瞧见立在小道上的霍令章。
霍令章仍旧披着一身黑色大氅负手站在那处,挂在树上的灯笼随风摇曳,打在他的身上也显露出几分晦暗不明。
杜若眼瞧着他,眉心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折了几分。她素来不喜林侧妃,连带着她这一双儿女也提不出几分喜欢…如今眼看着霍令章立在那处,杜若素来沉稳的面色也有几分峭寒,红唇也紧紧抿着,带着几分警惕与不喜。
霍令仪看着不远处的霍令章却是什么都未说。
她只是抬了一双眉眼没什么情绪得朝人看去,霍令章如今也不过十三岁,可大抵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最易长身体,也才不到两月的光景,这人比起往先却是又高了几分。大概是见到她停了步子,霍令章索性便迈了步子朝她走来,小道两旁的灯火虽摇曳不止,可他越走近,那张温隽的面容便也越发清晰。
霍令章走得不急不缓,恰如他的性子…
等至霍令仪跟前,他是又拱手一礼,态度谦逊、声音也很是温和:“长姐。”
霍令仪闻言也未曾说话,她只是拍了拍杜若的手背示意她先留下,而后是继续往前走去…霍令章见她迈步便也跟着人走了过去,只是依旧离人半步有余的样子,等又走了几步,他才开了口:“我该与长姐说一声抱歉。”
他说话的时候,声调一如先前温和,语气却还是带了几分抱歉:“若不是令德的缘故,柳世兄也不会娶安平公主…”
霍令仪未曾止步,也未曾说话。却是又走了有一会的功夫,她才停了步子拧头朝人看去,此处灯笼越渐稀少,光线自然也暗了不少,唯有天上的那道明月依旧高高挂着…霍令仪便依着这道明月朝霍令章看去,眼前人一如旧日,眉目平和、面容温隽。
她的双手仍旧揣在那兔毛手笼中,一双桃花目没什么波澜得朝人看去,口中也是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霍令章,你就不恨我吗?”
霍令仪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依着月色细细辨别着霍令章面上的情绪:“你的母亲,你的妹妹如今都在西山的那处庄子…你巴巴得这么急着赶回家中,所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情景,你身为她们的至亲,难道真的一丝恨意都没有?”
“于我而言,长姐亦是我的至亲…”
霍令章说话的时候,面容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连唇角也依旧勾着一抹温和的笑…等这话说完,他便又朝霍令仪拱手一礼,跟着是继续说道:“何况此次的确是令德有错在先,母亲未管教好令德也有教导不严之罪,再者这一切都是祖母的安排。”
“我身为晚辈哪里能置喙祖母的用意?”
霍令仪一直看着眼前人,可不管她怎么看,都未曾发现霍令章的面容有一瞬得变化。
她揣着兔毛手笼中的手轻轻一握,面色虽一如先前,心下却还是免不得起了几分波澜…十三岁就有这样的心性,霍令章远比她想象的还要难以对付。霍令仪想到这便又低垂了一双眉目,她不再言语,只是仰头看着那弯明月,却是过了许久才淡淡说道:“夜深了,早先回去吧。”
她这话说完便先迈了步子往前走去,一直停留在十步余外的杜若眼见霍令仪动身也忙跟着走了上来。
霍令章却是等两人走远之后才站直了身子。
他仍旧负手立在这小道之上,却是等到瞧不见那人的身影才转身离去。
…
不知是不是真得在寒风中立得久了,那日之后霍令仪倒是真的得了风寒…林老夫人和许氏怕她操劳便也拘着她不让走动,而家中的那些事务也逐渐落到了许氏的手上,近来林老夫人和许氏相处起来没了早年的介怀,见此倒也也未曾说道什么。
今日难得开晴,霍令仪披着一件白狐做的比甲坐在软榻上。
她的手上握着一个绣绷,这会正弯着一段脖颈依着那花样绣着,近些日子她跟着许瑾初学了几日,比起往先,这手中的花样瞧起来倒也有几分模样了…霍令仪等绣完了这半片梅花才抬了眼,她是朝那覆着薄纱的木头窗棂外先望去一眼,口中紧跟着一句:“几时了?”
杜若闻言便停了手中的络子,她是往外看了一眼才轻声回道:“巳时了。”
巳时?
霍令仪轻轻折了眉心,以往这个时辰,表姐早该到了,今儿个却还没有什么动静…表姐素来守时,既然说了什么时辰到便不会迟到,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她想到这,面上便又多添了几分担忧。
杜若自然也察觉到了她面上的担忧,她起身又替人续了一盏热茶,跟着是柔声说道:“您别担心,青莲巷离咱们这处也没多少路程,何况这一路过来都是大道,不会有事的。”她这话刚落,外头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没一会功夫,红玉便打了帘子笑着说道:“郡主,表姑娘来了。”
霍令仪闻言,面上的担忧便也消散了点,只重新换了一副笑颜。
她看着许瑾初穿着一身月白色绣佩兰的斗篷走了进来,忙起身去迎人,只是在走到许瑾初跟前的时候却还是察觉出她今日的面容有几分不对劲。即便她面上仍旧带着笑,可眉眼之间却还是有几分轻轻折起的痕迹…霍令仪眼瞧着她这幅模样,一面是握了她的手扶人到软榻上坐下,一面是接过杜若递来的茶盏递到人的手上,口中是紧跟着问了一句:“表姐怎么了?”
许瑾初接过她递来的茶,闻言也只是柔声笑了笑:“没事…”
只是她这话刚落,身边的丫鬟却开了口:“什么没事,那个宣王就是个无赖,还天家贵胄呢,半点规矩都没有…”丫鬟是个爽利性子,说起话来也透着股子爽利劲,见霍令仪看去便又朝人打了一个礼,跟着才又说道:“先前奴和郡主过来的时候,郡主念着您喜欢吃那陈家铺子的蜜饯便想着给您去买些,没想到正好撞见那个宣王,他喝得醉醺醺的也就罢了,还拦了姑娘的路。”
“好在姑娘今儿个出门戴了帷帽,若不然让那些人瞧见,也不知要传出什么话来?”
霍令仪闻言,眉心便又折了几分。
她与这位宣王虽然有过几面之缘,对他的印象却不算深,只是知晓他虽然出生皇家却日日沉醉在烟花柳巷,在朝中也没有丝毫建树,平日结交的也都是些纨绔子弟,一直都不被天子所喜。
不过——
霍令仪记得前世倒是在李怀瑾的书房见过一回宣王,那日见到的宣王倒与平时有些不同。
其实仔细想想,宣王母妃家中本也是有势力的,只怕如今这幅模样大约也有几分作态,为得就是怕碍了太子的路和秦后的眼,没得连这条命也保不住…若不然这些年天家的子嗣怎么会只留下这么几个?
许瑾初看着霍令仪折着眉心,又听丫鬟这一字一句越发没个边,便轻轻斥责了人一声。她即便是斥责也是温柔的,等到人止了声,她才握着茶盏与霍令仪继续说道:“宣王喝醉了,一时认错人也是有的,倒也不至于像她说得这般无理…”
她这话说完便又用了一口茶,等舒展了眉眼才又与霍令仪柔声说道:“昨儿个让你绣得花样,如何了?”
霍令仪闻言也就未再问下去,只是取过了一旁放着的绣绷给人瞧去,口中是跟着一句:“绣是绣全了,倒也不知如何…表姐瞧瞧?”
许瑾初闻言便搁落了茶盏,她接过了霍令仪手中的绣绷细细看了起来,等过了一瞬便轻轻笑道:“比起以往好多了,只是这喜鹊的眼睛瞧着还是有些呆板了,少了些生气…”她一面说着,一面是弯着一段脖颈教人该用什么样的针法才能让喜鹊瞧起来不至于这么呆板。
霍令仪听她这般说道便点了点头。
她取过先前那面未曾绣全的,按着人的说法重新绣了起来,等把那只喜鹊的眼睛绣好才又笑着抬了眼朝人看去,口中是又跟了一句:“表姐说的这个法子果然好,瞧着的确有些不一样了。”
她这话说完继续就着先前的法子绣着,似是想到什么便又抬眼朝人那处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我听说今次冬狩,陛下让表哥也跟着一道参加了?”
许瑾初见她这般也只是轻轻笑了笑,她亦取了一方绣绷,闻后言倒是抬了眉眼点了点头,口中是轻轻笑跟着一句:“前几日才下来的旨意,哥哥也在今次冬狩的队伍中。”
霍令仪闻言便又笑着说道:“这也好,等到那日我倒是可以与表哥一道同去,一路上也好有个伴。”以往许家一直被人遗忘,且不说什么冬狩,就连宫中的宴会也从未让人去过…倒是未曾想到这回天子竟然会让表哥参加。
且不管天子是如何打算,这对于许家而言总归是一桩好事。
她心中总觉得表哥有几分可惜,无论是品性还是为人,表哥都较出柳予安不少…可偏偏因着许家这个名声,在这燕京城中也未有多少水花…霍令仪记得前世她离世的时候,表哥任得还是翰林院编修一职。
如今天子既然让表哥同行,想来日后表哥也不至于再拘于翰林院之中。
只是——
霍令仪想着父王,先前还带着几分笑颜的面容却骤然又低落了几分,就连握着针线的手也停住了…霍家每年都在冬狩的队伍之中,只是以往她都是和父王一道去,今次却只有她独自一人了。
她想到这,情绪难免还是低落了几分。
屋中无人说话,一时便显得有些格外的静谧,外头寒风仍旧“呼呼”吹着,许瑾初自然也察觉出了霍令仪的不对劲,她抬了眉眼朝霍令仪看去,待瞧见她面上的神色,心下也止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搁落了手中的绣绷,改为握着霍令仪的手。
霍令仪察觉到手背上的温柔便也抬了眉眼朝人看去,待瞧见许瑾初面上的温和,她的面上也跟着化开了一道笑。
…
十二月二十四日,郊外西华山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冬狩。西华山是皇家猎场,不仅占地辽阔规模也很是壮大,此时天子已亲临此地,百官及其家眷便按着品级于两处而站,另有禁军等人各自守在四处。
而那写着“大梁”的旗帜便立于地上,此时正随风摇曳,端得是一副壮丽巍峨的景象。
高台之上,一个身穿帝服的男人坐在龙椅之上。他年约四十有五,面容温润,眉眼之处虽已有了折痕,可还是能依稀看出他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温润的郎君…他正是大梁这一任的天子,周圣行。
周圣行端坐在龙椅上,他一双丹凤目先是看向底下的众人。
而后是越过他们朝那巍峨的高山看去…连着下了几日雪,今早才停,此时整座西华山都被白雪所遮盖,远远望去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却是这样看了有一会功夫,而后才看向底下的众人开口说道:“朕登基至今已有十九年,皆靠你们才得以使我大梁清河海晏、四海太平…今日,朕邀你们于此,不谈国事、不论政务,只要你们敞开了心胸于此处玩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眉目一直是温和的,就连语调也不似一个上位者。
唯有那双丹凤目依旧透着几分帝王的矜贵,因此即便他的语调再是温和,众人也不敢真得敢敞开了心胸肆意而为。
等到前话落,底下众人自然皆叩首道一句“吾皇英明、吾皇万岁”。
周圣行眉目含笑,他伸手示意众人起身,跟着才又继续说道:“今次规矩与往年一样,不拘儿郎、女儿皆可上场,每人三桶箭羽,谁射到的猎物最多便是今次的头魁…朕重重有赏。”待这话说完,他看向底下人却是扫了几眼才开口问道:“扶风可在?”
扶风说得自然便是霍令仪…
尽管柳予安和安平公主的婚事已过去有一段日子了,可这三个人的名字在燕京城中却还一直很是响亮,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更是日日换了折子把这三人的故事说了一遭又一遭。因此在天子说及这个名字的时候,众人还是不自觉得朝一个方向看去。
霍令仪身为大梁唯一一个郡主,虽是女流之辈,站得却也较为靠前…何况前头站着的都是儿郎,她一袭烈火红衣,自然很是醒目。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霍令仪的面容却未有丝毫的变化,她的脊背依旧挺直着,就连迈出去的步子也很是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她今日穿得是一身鲜红的胡服,满头青丝用束带高高束起,此时冷风吹过她的发,也迷了众人的眼。
众人就这样看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去,眼中还是忍不住闪过几分痴迷。
世人皆好美色,尤其是像霍令仪这样的美人,明艳之中又透着几分凛冽,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令人这般瞧着便越发有几分心痒难耐。
柳予安如今虽然仍旧任翰林院一职,可他已是定下的驸马,与天家沾了个边,自然站得也较为靠前。如今他眼看着霍令仪款款走来,袖下的手还是忍不住紧紧一握…自打红枫林一别之后,他便再未见过霍令仪。
如今这般看着她由远至近…
柳予安的眼中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怀念之色。
原本他与晏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如今呢?如今他却是连这样看着她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入了旁人的眼又要生出别的是非…柳予安想到这,眼中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几分伤怀,他袖下的手因为用力而使得整个身子颤抖着。
众人此时皆看着霍令仪,自然未有人察觉到柳予安的异常。
可有个人却注意到了…
正是周承棠。
周承棠一直都在注视着柳予安,这段日子她与柳予安私下也曾见过几回,他仍旧如往日那样温润如玉、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很是温和体贴,倒是让她因为这一身污名才不得不嫁给他的心也好受了许多。毕竟是自己所深爱的人,他若能好生珍惜予她,即便名声再不好听,可她也甘之如饴。
可如今呢?
周承棠看着他脸上的异常,放在扶手上的手还是忍不住攥紧了几分,打前几日才修缮过的指甲此时正紧紧压着手心的皮肉,可她却丝毫未曾感受到疼痛…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柳予安,看着他面上的变化。
自打霍令仪出现后,柳予安面上的神色就没有正常过。
此时周承棠看着他紧合双目的眼皮还在打着颤,仿佛是在压抑着极大的痛苦才会如此…痛苦?他是为什么而痛苦?因为霍令仪吗?周承棠想到这,紧压着皮肉的指根是又攥紧了几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拧头朝底下的霍令仪看去。
霍令仪已然越走越近,寒风拂过她明艳的面容,不仅未曾带走她的半点容色,反倒是让她越发多了几分凛冽美艳的味道。
周承棠就这样看着底下的霍令仪,素来娇矜的眼中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几分阴沉,如今她已得偿所愿被赐婚给了柳予安。她以为自己赢了,可如今看来她还是输了…不管柳予安待她如何温和,可一个人的眼睛却不会骗人。
柳予安还是忘不了霍令仪,他的心中还是有这个贱人!
周承棠的身子因为气愤而止不住打起颤来,她想起今日刚进猎场的时候,众人朝她看过来的眼神,即便再怎么遮掩、再怎么避讳,可那些人眼中的神色却还是让她如坐针毡,她甚至还听见那些命妇、贵女私下讨论着,说她抢了原本属于霍令仪的夫君。
往日那些人说起霍令仪的时候也不见她们有丝毫的避讳,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倒仿佛成了霍令仪的闺友一般…
若不是碍着她的身份,只怕这会都要替霍令仪来打抱不平了。
周承棠想到这,便又忍不住咬了咬红唇,这一切都是因为霍令仪,这个女人从小就抢她的风头,如今还让她置身于这些流言蜚语之中…她恨霍令仪!
从未像如今这样恨她!
霍令仪已停下了步子。
她屈膝朝位上的那人庄重得行了一个大礼,等口呼一句“万岁”之后才直起了身子,等候人的指示。
周圣行看着底下的那个红衣女子,却是等了有一瞬的功夫才开口问道:“扶风,你可知道当日朕为何要赐你‘扶风’两字?”
霍令仪闻言,面上也未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仍旧挺直着背脊跪在那木台之上…此时场上并无人说话,唯有那寒风刮过外边的旗帜传出几许声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霍令仪终于开了口:“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挺直着脊背朗声与那高位上的男子继续说道:“陛下当日赐我‘扶风’两字,就是希望我如这大鹏一样自由翱翔,不要拘束于女子的身份。”
她说这话的时候,四下是诡异的安静…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话平时说说也就罢了,可在天子面前这般说道,委实是有些太过大胆了些。众人皆拧着心神朝那木台上的女子看去,心下思绪各异,怜悯者有之,担心者有之,自然也有看好戏或是嘲讽的…
可就在众人猜测不一的时候…
高台上的男子却骤然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近来周圣行身体欠佳,已鲜少有像今日这样肆意而笑的时候了…他是等笑过了这一阵才看着霍令仪朗声说道:“好,好一个‘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今日你就好好的跟朕的这群儿郎、大臣们比一比,也让他们看一看我大梁女儿的风采!”
天子的笑声仍旧在这四面八方萦绕着。
而众人眼看着仍旧跪在高台上的女子,心下却是又各自起了几分心思…这其中自然有不少年轻的郎君,他们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仪的身影,眼中的痴迷却是比先前还有高涨几分。
自然也有不少人朝柳予安看去。
以往霍令仪与柳予安的名字一直被绑在一处,如今却偏偏生出这样的事…原本以为这位扶风郡主经此一事只怕会萎靡不振,哪里想到她不仅半点未显颓败,却是要比以往还要明艳照人。
而柳予安呢?
即便他掩饰得再好,还是有人看出了他那眼底深处藏着的几分异常。倒也怪不得,高台上坐着的那位安平公主除了身份比过这位扶风郡主,余外却是半点也比不过…想来这位柳翰林如今心下也是不好受,若不然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可不管众人心下的思绪是如何的怪异,一年一度的冬狩还是开始了。
在那阵阵鼓声之中,众人骑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匹,等到鼓声停,由周圣行在高台之上先射出第一支箭羽…众人便再不停留,各自赶马往那林中跑去。
没一会功夫,那底下倒是消了个干净,有留守的命妇或是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或是按着关系各自去说闲话…而坐在高台上的周承棠眼看着远处那道红色的身影,大抵因为离得远,霍令仪的身影已然有些瞧不真切了。
她放在扶手上的手又握紧了几分,而后是拧头朝周圣行看去,口中是又跟着娇娇一句:“父皇,我也想去。”
周圣行正与李怀瑾在说话,闻言倒是一怔,待瞧见周承棠的面容,他才又温声说道:“既如此,你就去吧…林中野禽不少,你且让人跟着,若是出了事,你母后又该着急了。”
周承棠闻言便笑着朗声应了“是”,而后便又与人打了一礼才往外走去。
等到周承棠离去…
周圣行才又看着李怀瑾温声说道:“外头天寒,景行不如去朕的营帐与朕手谈一局?你我二人也许久未曾对弈了。”
李怀瑾仍旧捧着一盏茶,一双丹凤目却是不动声色得朝周承棠那处看了一眼…闻言他是落下了手中的茶盏,而后却是起身与人请行:“今日难得出来,臣倒也想去这林间看一看。”
周圣行闻言却是一怔…
不过也只是这一瞬的功夫,他便回过了神,笑着与人说道:“景行今日竟然也有如此好兴致?可惜朕如今身子欠佳,不然也能与景行同游了。”待这话说完,他便让人去准备马匹、箭羽,口中是又跟着一句:“既如此,朕也就不扰景行的兴致了。”
李怀瑾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又拱手一礼才转身往外走去。
…
林中。
霍令仪的骑射功夫一直都很好,即便比起男儿也不遑多让。
她原本是想与许望舒一道同行,只是到了这林中,四面八方都是乌泱泱的一片人,她瞧了好一会也未曾瞧见许望舒的身影…霍令仪想了想便也未再等人,只是赶马继续往那林中走去,西华山上的雪还是未消,只是众人这一涌而来,倒是也把这原先的路开辟了几分。
这会众人皆往那深处而去,霍令仪却未随了他们的步子,她想着先前瞧见柳予安,又想着他那双似是而非的眉目,心中便又起了几分厌恶。如今他与周承棠的婚事已然定下,若是让旁人瞧见他们在一道,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是非来…霍令仪想到这便另辟了一条小径自行而去。大抵是小径清幽,又无旁人的缘故,她这一路过去倒是也射猎了不少野禽。
周承棠看着不远处的霍令仪,握着弓弩的手便又握紧了几分。
她隐于树木之后,一双凤目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仪的身影…围猎场上,即便有什么误伤也在所难免,何况此地清幽又无外人,即使她真得杀死了霍令仪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她想到这握着弓弩的手便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就连那双凤目也忍不住沾了几分癫狂。
杀了霍令仪,杀了她…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抢她的风头了。
柳予安也不会再记得霍令仪,从此之后,他就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周承棠想到这再也遮掩不住心中的癫狂,她红着眼睛从箭筒之中取了一支没有标记的弓箭,而后是一路小心翼翼得跟着霍令仪,等到霍令仪分神盯着一支野鹿的时候…周承棠便不再耽搁,径直上了箭羽朝人心口的方向射去。
霍令仪察觉到身后传来的那道劲风,她立时牵着缰绳避开了方向…箭羽被她打落在地上,发出一道清越的声响。
她拧着眉心朝身后看去…
只是身后树木苍茫,霍令仪一时也分辨不清这到底是误伤还是刻意。
周承棠看着那支落在地上的箭羽,握着弓弩的手是又用了几分力道。她紧咬着红唇,看了眼霍令仪身后不远处的那个陡坡,心下思绪微转。而后她也不等霍令仪回过神来,径直又上了第二支箭羽,这支箭羽却未曾朝霍令仪的心□□去,反倒是射在了她座下那匹马的身上。
马儿吃痛立时便疯狂跑了起来。
霍令仪先是一怔,而后是紧紧牵住了缰绳想让马儿停下来,只是此时马儿早已受了惊哪里还停得下来?她一面牵着缰绳,一面是往前看去,待看到不远处的那个陡坡,心下是又一惊,雪路本就易滑,如今马儿又疯了,她即便想跳马也不行…她想到这也不敢耽搁,径直取过手中的箭羽朝马的身上狠狠刺去。
陡坡越来越近…
她不敢有丝毫的停留,紧接着又朝马的身上狠狠刺了几下。
马儿的气息越来越弱,可还是慢了,等到马儿倒下的那一刻,霍令仪便被甩下了陡坡…陡坡尚未有人踏足,满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手中的箭羽刺进了底下的土壤。
可陡坡陡峭,雪地又滑,她的身子还是止不住往下滚落而去。
霍令仪眼看着底下仍旧是一片虚无,连个边际也望不到。她心下一惊,难不成今日真得要丧命于此处?她用斗篷紧紧覆着身子,还不等她想到旁的办法,身子便被人紧紧抱住,紧接着是一双有力的胳膊把她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霍令仪一愣,而后是仰头朝人看去,待瞧见那人的面容,却又是一怔,连带着声调也带了几分震惊:“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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