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一年即将到来,正月元旦的前夜是旧岁除夕。这次可能是秦德威穿越以来,过得最冷清的一个除夕。
除了李娘子之外,家人都不在身边,最多就是还有李成梁这个半拉子亲戚。
秦中堂唏嘘不已,大概这就叫宦海浮沉身不由己,为了千家万户的团圆,自己却要出镇异乡,忍受着督师浙闽的孤独和寂寞。
他想来想去,在这个除夕之夜,如果还想热闹,就只能与幕府属员一起守岁了。
现如今的幕府属员里,像唐顺之、王世贞这样的江南人氏,老家距离杭州不远,没几天的路程,都请假回老家过年去了。
而关系密切的陈凤,被派到宁波去了,还在赌气不来杭州过年。、
至于在杭州本地招募的人,肯定也要回自家去,没有放弃自家不管,还陪着秦德威过年的道理。
所以秦中堂看了一圈后,似乎也只有喊上吴承恩一起了。
“如果明晚没别的事情,就一起守岁!”秦中堂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对还在承发房值班的吴承恩招呼说。
吴承恩愣了愣,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学生我已经另外有约了,要与徐文长一起过节。”
秦德威诧异的说:“他不是绍兴人么?距离这么近,也没有回家去?”
吴承恩有点同情的说:“他说已经没有家了,所以不回去了。”
关于徐文长的身世,还是很值得同情的,秦中堂感慨完后,忽然很狐疑的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凑到一起了?你们打算去哪里过节?”
吴承恩“嘿嘿嘿”的荡笑了几声,不需要明说,是个男人都懂了。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城作为一个繁华大都会,自然少不了秦楼楚馆的行当,而且档次也不差。
还挺时髦,准备来个跨年狂欢?秦德威忍不住训斥道:“现在是国丧期间,禁止娱乐!”
吴承恩解释说:“她们并没有开门营业啊,只是知己好友聚会,一起过节而已!难道因为国丧,就连春节也不能过了?”
秦中堂又语重心长的劝道:“幕府给你五十两银子的高薪,不是让你全用在花天酒地的!
你自己去也就罢了,还领着徐文长一起去,也不怕带坏了年轻人,让别人误入歧途!”
吴承恩愕然望着秦老师,当年自己在南京乡试落榜,灰心丧气的时候,是哪位十三岁的少年为了开导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秦淮旧院人家,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要不,老师一起去?”吴承恩想了半天,觉得症结可能出在这里,便试探着邀请道。
秦德威又喝道:“我怎么可能跟着你一起胡闹!你脑中都在想什么?”
现在可是国丧期间,而他这样的身份又实在太醒目了。万一被人举报弹劾,除了辞官就没有其他出路了。
吴承恩暗叹几声,此时的秦老师颇有点“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的意思了。
今天结束了工作后,吴承恩汇合了徐文长,兴冲冲的就往外走,准备去预约好的跨年狂欢现场。
两人才走到幕府大门外面的巷口,忽然听到有人呼唤道:“小弟!小弟!”
吴承恩转头看去,却发现喊话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不由得满腹狐疑。
应该是认错人了,或者喊别人,吴承恩正要继续走人,但那老人追了过来,挡在了前进道路上。
吴承恩还没说什么,忽然身旁的徐文长迎了上去,朝着那老头声音冷淡的说:“兄长怎得在这里?”
那老人又对徐文长说;“为兄找的你好苦!”
吴承恩吃了一惊,看了看年方二十的徐文长,又看了看对面那五十多岁的老人。
这俩差着如此多岁数,说是父子都有人相信,居然是兄弟?
徐文长扭头对吴承恩说:“吴前辈先过去吧!我且与兄长说几句话。”
吴承恩并不介意的说:“不妨,等一会儿再说。如果你真去不成了,我再自己过去。”
原来徐文长身世确实挺惨的,他是父亲晚年得子,但出生百日后,父亲就去世了,而后在幼年时,亲生母亲又被嫡母赶出了家门。
当年徐文长在南京与秦德威合伙说完相声后,连嫡母也去世了,而后徐文长便一直跟着大哥徐淮。
徐淮岁数比徐文长大三十多岁,兄弟两人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徐淮本身也不是多富裕,对徐文长自然也不怎么样。
所以徐文长跟着徐淮的时候,寄人篱下,过得十分不好。
再后来,徐文长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又离家出走,北上投奔秦德威了。
所幸被秦中堂所收留,给的待遇还算不错,让徐文长总算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童年阴影实在太深刻,在徐文长心里,已经暂时不想认亲了,就当自己是个孤家寡人。
却不料今日徐淮居然主动找了过来,尤其还是在年末这个本该合家团圆的时刻。
吴承恩虽然不是很明白内情,但看样子大概也能猜出来,其实就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的故事。
当年冷落慢待了徐文长的亲戚,如今听说徐文长发达了,成为东南幕府的骨干人物,便又找上门来了。
徐文长也没避开吴承恩,不耐烦的对大哥说:“你来做什么?”
徐淮笑道:“在家里左灯右等,也不见小弟回家过年,所以就过来看看。”
徐文长还是很冷淡的说:“不必了,你我兄弟已经算是分家了,各过各的就好!”
徐淮故作嗔怪道:“小弟你这说的什么见外话?你连亲都没成,说什么分家?
难不成你如今发达了,就不想认穷亲戚了?”
徐文长性情属于爱恨都很极端的那种,当即就说:“不认了又如何?当初你不也不想认我这个小弟?”
徐淮跳脚说:“徐渭!你果然是不想认亲戚了!真真是白养了你几年!”
为了避免徐文长尴尬,吴承恩不想听这对兄弟之间的对话,稍稍站得远了些。
没过多久,便看到徐文长走了过来,招呼着说:“走吧!”
吴承恩问道:“你不陪着你兄长了?”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徐文长愤懑的说。
吴承恩莫名的想起了秦中堂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今日你对我爱搭不理,明日我让你高攀不起。
便又很关心的说:“那你那边没事吧?”
徐文长答道:“能有什么事情?”
对别人家的家事,吴承恩作为外人不好说什么,只是由衷的赞叹了一句:“我只是觉得,令尊身体真好。”
徐文长:“......”
吴承恩是真心佩服,从兄弟岁数差距就能看出来,当初生下徐文长的时候,徐文长父亲肯定也已经是老迈年纪了,还能生儿育女,不服不行,
两人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背后的徐淮又高声叫道:“徐渭!你不想知道你生母的下落吗?”
徐文长顿时就立住不动了,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搭腔。
幼年的时候,生母被嫡母赶出家门,这是徐文长最大的童年阴影。
吴承恩叹口气,看来这个跨年狂欢,可能只有自己去了。也挺好的,预订的两个美人,可以全归自己了。
秦中堂并不知道属员们的遭遇,最后也只能拉着李娘子,过了一个最冷清的除夕。
但从元旦开始,冷清就不复存在了,毕竟这里是幕府,幕府的主人是武英殿大学士!
整个杭州城,只要是与官字沾边的,怎么可能不来幕府做客拜年?
对一般礼节性拜年,到门口扔个帖子就行了。但如果向秦中堂拜年,则必须本人亲自到场,才能显出尊敬和诚意。
至于秦中堂见不见,那是秦中堂的事情。
就这样一直过了正月十五,嘉靖二十一年的新年节日才算过完,人们的生产生活也逐渐从节日状态,切换到正常模式。
幕府的属员也逐渐回归,全部工作重新开始运转起来。
徐文长在幕府的主要工作是情报汇总和分析,二月初时,他拿着最新的情况汇总,向秦中堂禀报道:
“宁波府的乡兵已经组建完毕,人数三千,正好达到了朝廷规定的上限。”
秦德威颇感意外的问:“竟然如此之迅速?”
他原本以为,宁波这帮豪族的乡兵组建起来,怎么也要等到二月份,没想到这帮豪族居然如此迫不及待。
虽说乡兵的战斗力肯定不怎么样,但这个组建速度确实称得上快如闪电了。
要知道,戚继光父子去义乌招兵,几个月都过去了,到现在还在训练磨合呢。
徐文长就顺口分析说:“第一,原本宁波就组建过乡兵,有一定基础,并不是完全从零开始;
第二,宁波本地大户确实也有钱,只要有钱就好办事,招募速度当然就快。”
然后徐文长又接着说:“如今这些乡兵以备倭防寇为名,把守住了内地通往宁波的水陆要道。
而后又以严防通番通倭的名义,对往来商旅严格检查,但凡有丝绸、茶叶、瓷器等大批量货物,必定横遭刁难。
轻者抽分十之一二,重则全部罚没!所以内地货物输送到宁波的渠道遇到巨大阻碍,行商已经怨声载道了!
而且从严世蕃那边传来消息,近期船引发放数量也出现了锐减现象,归根结底是货物减少了,领取船引出海的船只自然也减少。”
货物都被乡兵堵在了宁波府的各个卡口,那么能运到海边再上船的,当然就变少了。
秦中堂冷笑几声,讥讽说:“这些人还真能做的出来,我给了他们一个组建乡兵的机会,不思保家报国,却被用来谋私取利!”
徐文长便说:“他们也不傻,名义上是没有多大问题的,毕竟卫所官兵只能防备海岸,以及宁波城池,内地方向需要乡兵补充布防。
更何况乡兵把守水陆卡口,是打着备倭防寇的名义,这个也是毫无问题的。”
秦德威又详细问道:“那他们又是用什么名义抽分货物的?这又是谁给他们的权力?”
徐文长看了看情报,禀报说:“但凡大批货物运到宁波境内,他们必定要求货主说明去向。
但中堂你也知道,在实际情况里,行商是根本不敢说清货物去向的,而且也无法公开解释清楚,大批货物怎么在宁波消化。
所以这就给了可趁之机,他们会以通番通倭的罪名,对货物进行罚没或者抽分。
而且他们公然声场,这些罚没和抽分,是要全部用来维持乡兵队伍的!
所以从头到尾,至少在表面道义上,他们能是能站得住脚的。”
秦德威继续冷笑:“打着备倭防寇的名义,就可以为所欲为?”
徐文长提醒说:“在官方层面上,确实不好谴责和训斥他们,他们的行为,确实都是符合朝廷旨意的!中堂若想做文章,只能另设他法了。”
秦德威转头对另一边的李成梁吩咐:“你去传令,标营官兵准备出征,三日内做好出发前往宁波府的准备!
另外从附近卫所抽调二千人马同行,以壮声势!”
幕府工作分了很多方面,大部分人都只负责一个方面,对其他方面则不是很了解,这也是秦中堂有意为之,防范的就是泄密。
所以徐文长听到这里,暗暗有点吃惊,秦中堂这是打算大举出征,直接剿灭乡兵了?
随后秦德威又说:“我需要有一个人,先行前往宁波府,但奈何没有合适人选,所余下的人都是忠厚偶君子啊。”
徐文长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那兄长和侄儿近日到了杭州,来寻我帮忙找点差事。”
“你如实说来,他们人品如何?”秦德威似笑非笑的问,“可用不可用?”
徐文长感觉这是一道考验,想了想后,咬牙道:“我那兄长,乃是捧高踩低的性子,易小人得志的嘴脸,又十分虚荣,给点阳光就能灿烂!”
如论如何,不能坑秦中堂啊,该怎样就是怎样。
如果靠着隐瞒手段,就算一时侥幸,最后也只会引起秦中堂的暴怒和反感。
秦德威“哈哈”笑了几声,却拍案叫道:“这不就是我所需要的人才吗?”
徐文长:“......”
秦中堂似乎没发烧,怎么还烧糊涂了说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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