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紫色(11)
梁景行松了口气,“你回家怎么不关门,要是什么人进……”
话音未落,“咔哒”一声,浴室门打开了。
猝不及防。
梁景行呼吸一滞,瞳孔急剧收缩。
浴室没有窗户,常年阴暗昏沉,白天也得点灯。
水汽氤氲,橙黄色的白炽灯光自头顶洒下,照在她身上。
海藻般潮湿的长发散在身前,还在滴水,皮肤一片晃眼的白。
她微微抬起头,乌黑的瞳孔似一汪深潭。
眼睛是冷的,目光却是热的。
时间凝滞了。
她迈开细长的腿,往前走了一步。
一滴水从发梢滴落,砸在光裸白皙的脚背上。
梁景行喉咙一紧。
姜词又往前一步,伸手抓着他的手臂,湿漉漉的身体贴近他挺括干燥的西装,梦呓般地唤了一声:“梁景行。”
呼吸之间,全是潮湿幽香的气息。
姜词浑身颤抖,过了一个瞬间,她才发觉是梁景行在颤抖。
他目光如同深海潜礁,但无声无息,仿佛暴雨之前压抑的安静。
可谁不知道那背后藏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
“……梁景行。”
姜词又唤了一声。
他手垂在身侧,攥得很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过了许久——或者仅是一刹,他猛喘一口气,一拳砸在门框之上,面无表情地扯下西装外套,裹在她身上,一把按进自己怀里。
抱得极紧,仿佛骨骼相嵌。
灼热的喘息,一声又一声,贴着她耳廓,“阿词,现在不行。”
姜词微微睁大眼睛,仰头看他。
“你知道发生事了?”
“我知道。”
姜词声音极轻,一出口便仿佛消散一般,“你怕什么?”
梁景行呼吸沉重,“你别赌气。”
“我没赌气。”
“阿词,”梁景行手臂卸了几分力道,“我不想你跟我的第一次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再等一等,等这事儿解决之后……”
潮湿的空气涌入肺叶,方才那令人濒死的窒息总算消退。
姜词不知所谓的笑了一声,从梁景行怀里挣脱,盖在背上的西装落在了积水的地板上。
她抬脚踩过,从他身侧挤出去,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回了卧室。
她面无表情地从简易的布艺衣柜中找出内衣、T恤和长裤,又机械地一件一件地穿上。
穿好之后,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头发片刻便将衣服滴湿,她觉得冷,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回家之前,她先去了趟学校图书馆,找出梁景行当年的就职信息,去档案室一份一份翻那年的报纸。
纸张泛黄,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一翻开便呛得一阵咳嗽。
翻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弄清了当年事情的脉络:帝都一位国企高管被爆出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的关系,一时舆论纷纷谴责,纪委也介入调查,并且牵出该企业的受贿窝案。
然而就在案子正如火如荼地审查之时,这位高管的一位“情妇”跳楼自杀,侥幸没死,但半身瘫痪。
当时梁景行作为这一系列新闻的采写人之一,可谓一战成名。
但在这“情妇”跳楼之后,报纸上再也没有任何署名“梁景行”的报道。
姜词便又去网上搜寻。
八九年前的事,互联网上只剩了只言片语,且都语焉不详。
后来,她侥幸在一个废弃的个人博客中找到了关于这件事儿的隐情,因为没有直接道出当事人的姓名,所以免遭一劫:当时爆出的国企高管与多名女性的“不雅照”全是放料人做的局,那位高管得罪了人,被人摆了一道。
至于自杀的“情妇”,实则是他的女朋友。
高管已与妻子离婚,两人为自由恋爱。
国企的受贿窝案是真的,可这一切的导火索,从头到尾都是被人策划的虚假新闻,梁景行和他的同行,全都被利用了。
背后的真相,自然也被封锁。
况且也没人在意真相,他们只会觉得大快人心,至于程序是否合法,手段是否正义,重要吗?
——他这人这么看重名誉,你却用最恶毒的方式又毁他一次。
身后传来梁景行的脚步声,姜词回过神,转身看他一眼,很淡地笑了一下:“这下好了,要让陈老师知道,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梁景行目光沉沉,紧盯着她,“阿词,刚……”
姜词立即打断他,“我……我是有点赌气,”她上前一步,低头抓住了他的衣袖,虚虚地偎着他,声音渐低,放软了语调,“你别看轻我。”
从这角度望去,只看见湿漉漉的脑袋和瘦弱的肩膀,从发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梁景行从胸膛里推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伸手搂着她的肩,“我永远不会看轻你。”
站了一会儿,姜词说:“饿了,我没吃中饭。”
梁景行煮面的时候,姜词便在一旁吹着头发,扯着嗓子问他:“现在学校是什么情况?”
梁景行手一顿,“没事,过一阵子就没人关注这事儿了。”
姜词吹完头发,面也起锅了,两人各自占据桌子一方,闷头吃着。
“这两周我不用去学校,正好有时间带你去崇大拍照。”
姜词愣了一下,“好,”低头吃了口面条,又问,“樱花还没开吧?”
“恐怕要到三月中旬。”
“那等花开了再去吧。”
梁景行静了一瞬,“好,就怕那时候又忙起来了。”
姜词笑了,“再忙你也得给我抽出时间来,太没诚意了。”
梁景行也跟着笑了,“行,都听你的。”
吃完饭,梁景行又详细跟她讨论了这事儿,但翻来覆去也无非是让她不要担心。
姜词并不质疑什么,一一应下。
歇了一会儿,梁景行接到刘原的电话,催他赶紧去趟公司。
梁景行觑着姜词,面有犹豫。
“你去吧,正好我打算睡个午觉。”
梁景行这才应下来,挂了电话,整了整衣服,“我去去就回,你暂时别去学校,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
姜词点头,将他送到门口,“路上小心。”
梁景行脚步一停,又转过身来将她用力地抱了一下,“把门关好了,再不许这样了。”
姜词笑了一声,“梁叔叔,再这么来一次,我真要怀疑你是有隐疾了。”
梁景行挑了挑眉,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走了。”
姜词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听着脚步一声声远了,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她先回到浴室,拾起那件倒霉的西装,掏了掏口袋,摸出梁景行常用的那只打火机。
她将打火机揣进兜里,到卧室书桌上坐下,从素描簿上扯下一张白纸,正要落笔,又一时怔忡。
坐了片刻,她掏出打火机,手指轻轻一滑。
“嗤”地一声,喷出一丛火苗。
橘红色,微微摇曳,似一轮薄薄的落日。
会开得又臭又长,梁景行抽出一支烟,去摸打火机,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落在了西装口袋里。
他一时只觉莫名烦躁,将烟从中折断,往会议桌上一扔,沉声开口:“说重点。”
正在汇报的编辑组长一愣,顿时有些慌了,急忙翻了翻手里的文件,“……总之,总之就是,画手抄袭事实成立。”
“画集呢?”
“定稿已经交给印厂,开始制版了。”
梁景行沉吟片刻,“联系印厂停止印刷,所有损失公司照价赔偿,让画手自己公开道歉。”
“那侵权……”
“当然是他自己负责。
联系法务,追究画手违约责任,再找公关拟个正式声明,官方微博赶紧发出去。”
大家一一应下,未敢有任何异议。
梁景行敲了下桌子,站起身,“散会吧。”
刘原赶紧追上去,“梁哥。”
梁景行停下脚步,“还有什么事?”
“今晚有个局,你忘了?”
刘原观察着梁景行的表情,“赵女士只有这一天时间留在崇城,马上就要回美国了。”
梁景行定了片刻,“我知道了。”
刘原点头,正要出去,梁景行叫住他,“打火机借我用一下。”
他点了支烟,重回到会议桌前坐下,给姜词打了个电话,“起床了?”
“起了,正准备出去买菜呢。”
梁景行往外看了一眼,已是红霞漫天,“阿词,对不起,我晚上有个应酬,得吃了饭才能过来。”
那端静了几秒,笑了一声,“正好,省得我还去趟超市。”
“估计八点就能结束,你自己按时吃饭。”
“好了,我知道,你这人简直比我爸还罗嗦。”
梁景行笑了笑,听她还有心情开玩笑,便也放下心来,“那我挂了……”
“梁景行。”
姜词急忙喊他。
“怎么?”
“我刚干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儿。”
“什么事?
你说,我保证不揍你。”
姜词“扑哧”一笑,顿了顿,方说,“你那西服只能干洗吧?
我刚刚不小心连同我的衣服一起扔进水里了。”
“那你得照价赔偿。”
“多少钱?”
“不多,我给你的那红包的三倍。”
姜词“嘶”了一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梁景行闷声一笑,“那只能拿你自己作抵押了,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自由。”
正这时,门被敲了三下,响起刘原的声音,“梁哥,该走了!”
梁景行掐了烟,“我挂了,刘原在催。”
“嗯,去吧,”顿了几秒,“再见。”
这么郑重其事,梁景行反不知该说什么,只笑了一声,“等我回来。”
梁景行心里记挂着家里的姜词,这顿饭自然吃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好在这样的场合他应付自如,许多话不用经过大脑,早已成了本能。
“如今实体出版日渐式微,梁先生为何要逆流而上呢?”
梁景行回过神,礼貌一笑,“并无特殊的原因,不过这几年积累的人脉恰都是文化圈里。”
赵女士笑道:“梁先生是我见过的最坦诚的文化人。”
“您过誉了,我充其量是个文化商人。”
“我反倒爱跟商人打交道,明码标价,不来情怀风骨这一套虚的。
说白了,养家糊口都难,哪有什么资格谈情怀?
箪食瓢饮是一种生存方式,但多数人还得在乎茶米油盐。”
梁景行笑道:“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他兜里手机震了一下,掏出看了一眼,是许秋实打来的,“不好意思,我得接个重要电话。”
梁景行起身出了包厢,刚一接通,便听见许秋实怒气冲冲问道:“景行,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梁景行一怔,“出什么事了?”
“你自己去论坛上看看,我好不容易将这事儿压下来了,这下倒好,全白费了……”
许秋实训了几句,那边似有人唤他,便挂了电话。
梁景行急忙打开崇城美院的校园论坛,三个置顶帖下有一个名为“道歉信”的帖子,已有了近千的回复,发帖时间是半小时前,而发帖人是……姜词。
梁景行目光一凛,点开从头拉到尾,匆匆扫了一遍。
内容不长,不过三百字。
“……此事全因我而起,与梁教授无关。
大家所看到的照片,是我精心策划并找人拍摄的,目的是想以此胁迫梁教授为我的课业大开方便之门。
但因管理不当,照片不幸流出,对梁教授以及学校声誉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
对此,我深感抱歉。
希望大家知悉此事,停止对梁教授的攻击。
他是一位道德崇高尽职尽责的教师,多次断然拒绝我不当的暗示,并引导我走回正途。
但我执迷不悟,最终犯下大错。
我已第一时间办理退学手续,为我的错误行为承担责任。”
遣词造句,理智得可怕。
他心脏一路往下沉,长吸一口气,拨出姜词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梁景行竭力克制,回到席上,礼貌地向赵女士说明情况,并请求提前离席。
出了包厢,他又拨了一次,仍是关机,不由暗骂一句,差点一把摔了手机。
抄近路,闯了一个红灯,梁景行只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就到了姜词楼下。
他攥着手机照明,飞快跑上六楼,正要踹上去,才发现门没关。
“姜词!”
他一脚踹开,屋里黑灯瞎火,只南边的窗前挂了几件衣服,映着窗外一点灯光,随风摇摆。
他开灯,径直走去浴室,门大敞着,还有股洗衣粉的香味。
“姜词,你别跟我开玩笑,赶紧出来!”
他一把扯下隔开客厅和卧室的布帘,床单被套全没了,只剩了一块光秃秃的木板;衣柜门也开着,里面的衣服空了一半。
他骂了句脏话,一拳砸在书桌上。
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桌上搁着一只信封,拿起几下扯开,里面装着一张银行卡和叠好的素描纸。
他喘了口气,将纸展开:
梁景行,我总觉得我是幸运的,在父亲离世之后,在穷途末路之时,遇到了你,并且也如穷寇一般不计后果地爱了一场。
我一直以为,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足够消弭存在于我们之间的隔阂、误会和疏离。
我可以一次又一次挑战你的底线,直到你像上次一样忍无可忍,陪我逆行倒施浪掷余生。
可我高估了自己,或者说,我低估了你。
谢谢你,愿意这样陪我一程,即便你并不如我爱得纯粹,或者,这其中并没有真正所谓‘爱情’的成分。
我感激你的怜惜和包容,深知再也无法遇到第二个如你一般对我好的人。
但如今,这一切我都不得不强迫自己舍弃了。
你无须背负我的人生,那对你而言,太过沉重了;你也无须背负我悖逆的爱,那对你而言,也太过沉重了。
梁景行,梁老师,梁叔叔。
这一生兴许缘分太浅,只够我陪你数百个日夜。
我愿意奉献自己的所有,可如今的我一无所有。
好在,还有自由,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
PS我承诺大二开学前偿还你曾借我的十万块,先还一半,钱在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爱你,后会有期。
梁景行初初看得很快,一目十行。
看完,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脑袋里怒火横冲直撞——她怎么敢写出这样的混账话!
然后,他放慢了速度,一行一行地看;之后,又看了一遍,这次是一个一个字地看。
直到所有的话全刻在脑中,余生都难以擦去。
出离愤怒之后,他反倒冷静下来,将信叠好塞进口袋,给刘原、许尽欢、梁静思等挨个打电话。
很快,大家各自奔赴机场、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
然而忙活到了凌晨,一无所获。
所有人到梁静思家中汇合,通报情况,并且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陈臻和梁静思夫妻刚知道梁景行与姜词这档子事儿,但也没时间惊讶,毕竟如今人不见了才是大事儿。
梁静思给大家各倒了一杯水,看向目光沉沉的梁景行,“景行,你跟姜小姐最后一次见面是几点?
她跟你说了什么?
有没有透露什么有用的消息?”
说了什么?
樱花开了再去拍照,衣服不小心水洗了,要去超市买菜,比她爸还罗嗦……
还有什么?
梁景行将埋进掌中,数小时前她清软的声音,此刻一声声回旋耳畔:
“梁景行,我刚干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儿。”
以及,“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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