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紫色(10)
姜词这一觉十分的沉,完全不知道梁景行什么时候走的。
日上三竿,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
她仍在半梦半醒之间,不想动弹,然而那铃声不屈不挠,似有非将她叫起来不可的架势。
姜词皱眉暗骂一句,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没看来电人,滑动接听。
“阿词,在我通知你之前,别来学校。”
梁景行声音急促,前所未有的严肃郑重。
姜词一愣,睡意去了大半,从床上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听我的,别来学校,等我电话。”
姜词还要再问,那边已匆匆挂断。
她心里隐隐不安,胸口憋了一股浊气,用手机上网翻了翻本地的新闻,没看见学校出什么事故。
可听梁景行的语气,事态想来已是非常严重。
到底放心不下,给方青岩拨了个电话。
方青岩语气有几分不易觉察的尴尬,“原来你还不知道啊。”
姜词蹙眉,“知道什么?
到底出什么事了?”
方青岩仍是支支吾吾,最后只说:“唔,你自己上校内网看吧。”
也不给姜词询问的机会,飞快挂了电话。
姜词只好现下载了手机客户端,注册了一个账号。
摸索了半天,才搞清楚用法。
她试着输入“谈夏”,没在她主页看见什么有用的内容,换了方青岩亦然。
想了想,搜索之前宣传部副部长的名字,点进她的主页,手指往下一滑……
“摄影系教授师生恋曝光,有图有真相……”
姜词手指一颤,心脏坠机似的飞速下落,急忙点开了文字下面配的几张图——正是她昨晚与梁景行在车旁接吻的照片。
脑中嗡地一响,全身血液沸腾逆流,她触电般的将手机一扔,猛喘了口气。
屏幕仍然亮着,悄无声息地躺在那儿,像枚定时炸弹。
过了片刻,她紧咬着唇,重新捞起手机。
消息的源头,是一个叫“崇美树洞”的公共主页,里面内容均来自校内学生,且都是匿名。
而这一条,已有近五千多的转载,几乎相当于半个学院的人数。
难怪,难怪梁景行让她不要去学校。
姜词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然而脑袋里有一只巨掌正在剧烈拉扯着神经,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消息下面的评论泰半都在诋毁她与梁景行的名声,且用词极为刻薄龌龊——她冷静不下来,她无法想象梁景行此刻正在遭遇什么。
十多分钟后,姜词再也坐不住,换了衣服匆匆出门,跑到五楼才发现脚里竟然穿着拖鞋,急忙跑回去换。
进门时脚趾踢到了门框,一时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眼泪都飚了出来。
她不由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骂了句“废物”。
在南门下了出租车,姜词快步走回宿舍。
此刻是前两堂课下课的时间,楼里人来人往,有人认出她来,立时指指戳戳窃窃私语。
姜词已没空在意,到了四楼,径直去敲谈夏宿舍的门。
等了片刻,有人将门打开一线,姜词一把推开,一眼便瞟见正在上网的谈夏。
谈夏听见动静,扭过头来。
姜词冷声问:“是不是你?”
谈夏的室友全都停了手里动作,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目光里满是聆听八卦的狂热好奇。
谈夏没说话,猛地丢了鼠标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拉出刺耳的一声。
她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姜词的手臂,出了宿舍,朝走廊那端的公共厕所走去。
谈夏高了半个头,姜词使劲一挣,竟没挣脱。
公共厕所外是洗衣室,投币式洗衣机正轰隆隆运转。
谈夏撒了手,将洗衣室门“砰”一下摔上,嘲讽的声音紧接而起,“姜词,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虚伪。
上回我让你给我拍照,你心里正暗暗看我笑话是吧?”
姜词哪有心思与她翻旧账,咬紧牙关,冷冽的目光定在她脸上,“是不是你发的?”
一字一句,全从牙缝里挤出。
“我他妈又没疯!发这败坏他名声的东西对我有什么好处?
自己不知道避嫌,被人拍下来了反而找别人兴师问罪,姜词,你是不是以为这世界是围着你转的?”
姜词喘了口气,没说话。
她脑中一片混乱,一时无法辨别谈夏这话是真是假,昨晚那一行人中,只谈夏与她有龃龉。
谈夏冷哼一声,盯着姜词,目光似是淬了冰雪,“姜词,但凡你有一分顾念梁老师放弃新闻事业的理由,你都不该让今天这事儿发生。
他这人这么看重名誉,你却用最恶毒的方式又毁他一次。”
她见姜词神情似有茫然,不由冷笑,“你的确境遇坎坷,可这世界又不欠你,成天摆这幅样子给谁看?
你以为自己特立独行,但你除了给梁老师添乱,还干过什么?
依你心比天高的个性,肯定不知道这事儿会有什么后果吧?
——引咎辞职是轻的,可这骂名要随他一世。”
姜词张了张口,没发出声,喉咙里像是塞了块热炭。
谈夏看她最后一眼,下了定论,语气里带着分明的轻蔑,“姜词,你一点儿也配不上他。”
门开了,又“砰”一下合上,带起一阵风,快要报废的洗衣机仍然哼哧哼哧拼命运转着。
姜词将目光投向窗外,正午阳光亮得晃眼,视野之内只有一片灼白,她似是被套了只麻袋,耳中嗡嗡作响,一切的声音都像隔了一层,模模糊糊,似是很远。
此时此刻,梁景行正在校长办公室里。
许秋实看着校园论坛上呈几何数增长的回帖,不住叹气。
梁景行抽完一支烟,从椅子上站起身,“许校长,我立即辞职,公开道歉消除影响。”
许秋实一手撑着额头,一时没说话,坐了一会儿,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将南面的窗户打开,望着学校图书馆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
“我要是知道你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留在学校,当时干脆就不答应你了。
这事儿老实说算不上多大的错处,男未婚女未嫁,你情我愿。
可你也知道,这世道就是众口铄金。”
梁景行默然不语。
“辞职与否,我一人也做不了主,还得开会讨论。
毕竟你跟姜同学都是自愿,不牵涉权色交易,还不至于到辞职这地步。
我已经叫人联系校内主页和论坛管理员删帖了,你回去写份说明,停职两周,等风声过去了,商量出解决对策再说——让姜同学也暂时别来学校。”
“但凭学校处理。”
许秋实长叹一声,“景行啊,这事儿你办得太让我失望了。
你何苦跟尽欢串通一气,瞒我这么久?
我以为你俩真心实意,才一味催促……结果让我白担了这么些骂名。
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我不是不懂。”
梁景行垂首道歉。
许秋实看他一眼,目光一时有些复杂,张口数次,还是说道:“有几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
“男人有时候难免在作风问题上犯点错,年轻时候还可叫玩世不恭,可一旦过了而立之年,就该约束心性,成家立业,否则给人留下行事浮夸的印象。
我原本也没什么立场说话,但我好歹是你长辈,也当了你几年老师……你这事儿,权当是个体验,别太当真……”
“伯父,您知道我做事一贯只有做与不做,没有真做与假做。”
许秋实笑了笑,不以为然,“可这怎么作真?
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你作了真就是毁了她。”
他敲了敲窗框,“金丝笼子一样,关久了,翅膀钝了,再也飞不起来。”
梁景行肃然沉默。
“陈同勖这徒弟,天分是有,而且极高。
可你见过哪个传世的画家是温室里养出来的?
没遭历过风雨,早早让温暖舒适消磨了斗志,一辈子顶了天也就是个技艺娴熟的画匠。
当然,你要将她往你贤内助的方向培养,这么做也未尝不可。”
许秋实似还有话要说,却只叹了声气,收了话梢,“你把这两周上课的事交接一下,先回去吧,我等儿还得开个会。”
自照片曝光以后,电话就没停过,梁景行索性关了静音。
处理完所有事情,上车之后掏出手机,才发现已收到几十个未接来电,其中一个是许尽欢打来的。
梁景行挑出这一条,回拨过去。
“没事儿吧?”
梁景行戴上耳机,发动车子,“没事,就是得连累你爸善后。”
许尽欢笑了一声,“这么说就见外了。
这点事都摆平不了,他趁早辞职别当这个校长了——姜词那边是什么反应,吓坏了吧?”
梁景行沉默一瞬,“我没让她去学校,可能她现在还不知道。”
“……”许尽欢无语,“纸包不住火,你赶紧告诉她吧。
要我说,你一开始就不该当这么什么劳什子的老师,束手束脚的。
不然现在即便全天下都知道了,谁有资格管你?”
“我是怕要有人来学校闹事,我能第一时间知道。”
“谁能来学校闹事?
找姜词闹事?
她小小年纪,谁会找……”许尽欢一顿,“高考那天找她的那人?”
“嗯。”
“其实说起这事儿,我挺疑惑的。
听你说,当时张语诺她妈都拎了菜刀去找姜词拼命,怎么后来一点儿声都没有了?
照她行事作风,不找姜词讹点钱,怎么会善罢甘休?”
梁景行没说话。
许尽欢愕然,急促下了一声,“不是吧?”
车子已驶出校园,梁景行打了下方向盘,往霞王洞路方向开去,“先不说了,事情解决了我再联系你。”
已过了下午两点,路过一条商业街时,梁景行觉得饿,才想起自己还未吃中饭,但丝毫顾不得停车。
到了姜词家门口,他正要敲门,发现门虚虚掩着竟没有锁,心脏立时悬了起来,猛地将门一推,“姜词?”
客厅和帘子后面都没人,梁景行嗓子眼发紧,又喊了一声,“姜词?”
这时,他才听见浴室里有哗哗的水声,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敲了敲门,“姜词?”
水声没停,沉闷的一声“嗯”夹在其中,隔着木板门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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