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后,洛梵国,香簌城,林府。
深远后阁,透过绕梁清蕊的藤萝,细纱朦胧的垂幔,一名芳华清美的女子,面色有些憔悴地坐在床榻边,纤白的指间微微颤抖,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忽而抬眸看向凄婉夜空,皓齿轻咬樱唇,一双闪烁悲色的黑眸,对那苍月无声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相识十余年之久的人,为什么那个所有人眼中跟自己是青梅竹马的人,会拒绝她的婚邀?
因为数年未见变了心?因为异地相隔淡了情?因为天下男子皆寡义?还是真的如信上所言,从未动过情——
苍月像把镰刀,割得她有些肝肠寸断。她指尖捏的红绒信笺,早已被泪水殷湿,信上的字也变得模糊不清,只依稀能辨认出来上面写着:
禾依亲启——
识卿多年,总角至今,视卿如妹,堪若血缘。望早觅良缘归婿,解吾一桩心事。
落笔,苏墨。
捏着信的女子,是十七岁的小依。
十日前,林老爷和林夫人召了她去正堂议事,说她已值婚龄,问可有属意的夫婿?她双颊泛红娇羞回话,“待我写信问了苏公子,再通报父母。”
于是,她修书一封,寄给远在辉夜城当差的苏墨,信中挑明了自己年少时便已埋种的青悠心绪,并问他,可愿许她一生良缘相伴?
信笺寄出,林禾依在庭院深深间,轻移的身影悦如莲花,满目满心都是企盼,她在等着那场如一夜春风来的绵长情意。相识了这么多年,她自觉与苏墨的感情早已非同寻常,不挑自明。
而后呢,等来的就是这样一封信,一封斩断了她数年来所有情思缘念的信。
打脸,真是打脸!
“兄妹之情……”她的脸上,全是凄哀的笑。攥着信的指愈发收紧,原本平整洁白的信纸,被捻得不成样子。
从她的母亲去世时起,她从来没这般难受过。
彼时的一幕幕回忆,如同缠绵的柳絮,扫过她的脑海,萦萦绕绕,索连不绝。曾经,她觉得这些记忆的存在理所应当,便如她会嫁给苏墨般理所应当。如今,那些陈年往事却像隔了一重带了刺儿的纱,可望,却始终不可即。
子时的打更声响起,绵延悠长,响彻在黑夜里,而后万籁俱寂,像极了自己这份无疾而终的年少情意。对着虚空呆滞良久,她忽得自嘲地笑起来,“呵,怪我,没有一丝自知之明,你视我为妹妹,我却恬不知耻地,要将你当作情郎。”
唏叹,阖眸,玉颊红瓣,泪两行。
她起身打开妆台抽屉中的一只银箧,将里面这些年来跟苏墨的信笺尽数取了出来,对着灼灼红烛,一封一封,全然焚了。
火光映在她绝美的脸上,夜风吹过,灰烬翻飞,继而消散在空中。给那对原本该是清濛柔亮的眸子,结了一重决绝的冰霜。
“苏墨,你日后,便不会再有我这个所谓的妹妹了。”
翌日,林禾依去正堂,见了林家二老。
藻饰华丽的正堂中,林老爷,林家的主人林枫,林禾依的父亲。他拂拂自己的尚且乌黑的须髯,语气里带着三分威严、七分温和,“小依,你可考虑好了?要——嫁给那苏公子?”
林老爷如今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早不同年轻时候。操持家业的辛劳在他清俊的脸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几道皱纹,鬓发也落了几许霜华,只有下巴颏儿上的短须,不知用了什么保养,竟还是乌黑发亮,将他整个人衬出股不怒自威的家主气魄。
旁座上林禾依望着父亲,将心底无声掀起的几分难过悄然掩埋。落袖起身,澄明的目光深处闪烁着几分潜藏的幽华,拱手对着林枫恭敬而平静地回答。
“父亲,女儿已想好,苏公子去辉夜城当差多年,女儿同他许久未见,觉着并没有什么情分在了。要有——也不过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妹情分,并不宜结为秦晋。”
林枫苍眉微皱。
“这样啊。无碍,小依,往事如烟,久了便散了。”
他昨夜便听人来报,女儿收到苏墨的书信后回房读看,接过面色阴郁地支开了身边所有侍候的婢子,将自己关到屋里闭户不出。想也知道,是苏墨那小子在信中出言伤着了女儿。他知道女儿自尊心强,心性也高,便不把这事儿说破,顺着女儿的性子来。
林禾依的眸光流转,似是体察了父亲的心意,“女儿明白。父亲,女儿的婚嫁一事,便凭父亲和母亲做主罢。”
这时,她的继母柳春琅放下了茶盏,那张年近四十但风韵犹存的脸上一番贵态,乌云似的高鬓上插着两支攒花金钗,涂了榴花红唇的嘴上带着悠漫的浅笑,音色温和又带着几分尊贵。
“既然小依还拿不定注意,咱们不妨将适值婚龄的公子贵胄,皇室宗亲等等一律发帖请来,让小依抛绣球做了决定?”
林禾依抬目看了眼她——柳春琅,本是林枫的妾室,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在林禾依的亲生母亲病逝后,她因相貌姣好且颇得林枫宠爱,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林家继任夫人。
不过柳氏在名分上虽说是她的继母,却待她跟亲女儿似的宠爱,吃穿用度从不折减半分。至于她的一双子女,偶尔会在她面前闹些任性脾气,柳氏也能巧妙地将这些一一化解了去。
也因为这些,她一向尊敬爱戴这位与她没有血缘的继任夫人,尊称她一声“母亲”。
林枫听罢,面上露出了满意,柳氏之言正得他心。林家是洛梵国最富裕且势力最大的家族,小依作为嫡女兼长女,若能与其他贵族结亲联姻,自然是最直接有效扩大林家势力的法子。
只是奈何往日里小依一直钟情于小门小户的苏家养子,林枫因她的亲生母亲早年病逝,心里一直觉得愧对女儿,便顺遂着她的意愿,未曾提及过联姻之事。如今,苏墨对小依的推拒,倒是逆水推舟了。
他笑笑道,“夫人讲的甚好,凭着小依的出身地位,那些权贵们自然会赏这个面子。小依,你意下如何?”
林禾依听二人对话,清澈的眸光微黯了一下,意料之外,意料之中。心中哀默似的叹了声气,接着下定了某种决心。额鬓下的眸光又如云开见月明似的澈亮,声音像初晨滴入莲池的露水一样清婉悦耳。
“女儿也赞同这个法子,且等父母定下莅临公子们的名目后,提前让女儿过目斟酌一下,适时抛绣球也好有个考量。
清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盘算。
林枫见女儿这般懂事识务,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小依果真深明大义,不愧是为父最看重的长女。”
“多谢父亲夸赞。若父母没有旁的事,女儿便先下去处理账务了。”林禾依屈膝对二人行了一礼。
林枫面上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微微颔首看着女儿离开,接着转头对着柳春琅道,“这事儿就全权交给你去办了,给各族公子发出的拜贴记得要仔细着写。”
柳春琅灼灼艳艳的丹唇上勾起一抹恭顺的笑意,微俯上身施礼道,“是,老爷。”
接着,他又对柳春琅交代了几句家事后,也离开了正堂。
看着远处林枫离去的身影,柳春琅的依然盈盈地笑着,长长的锦绣牡丹紫裳逶迤在地面的绒毯上,衬得整个人愈发艳丽。直到林枫彻底消失在柳春琅的视线之外,她那张原本美艳的脸上,乍然浮现出一丝阴蛰的狠厉。
庭院。
“呦,听说姐姐你被苏公子拒绝了?瞧姐姐憔悴的,别去账房了,好好歇息歇息吧。”轻灵娇气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林禾芝正双手抱胸,目光中带着几丝嘲讽地看着林禾依,
闻声,林禾依的目光微微伏动,绕过她径直走向了账房。
大早上的青蛙照惯例呱两声,没什么好睬的。
“哼,真当自己是长女了不起了”,林禾芝气愤地看着林禾依离开的背影,冷笑一声,“看你还能张狂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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