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初柳,碧水甫融的时岁,地里新结的春粮春果才从城门外运来。于是,今日香簌城的西集便显得人烟阜盛,格外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走着一位年岁不超过三十的妇人。妇人虽穿一身简而不奢的素雅淡紫缎衫,却掩盖不了那张精秀清美的容颜,以及身上散发的淡淡尊贵气度。
那只清纤如玉的手里,正牵了个四五岁的垂髫小女。小女脸儿跟雪似的白皙透亮,小手正攥个藤竹编的小蝴蝶,扬扬举举,玩得不亦乐乎。
这一路上行人来往纷纷,不时便有一两个恭敬地跟那妇人打招呼。
“林夫人好,带着小姐上集啊!”
“林夫人的千金生的真是俊俏,跟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
妇人总是尊而不矜、雅而不俗地微笑着,一个一个礼貌又有分寸地应回去。小女便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对打招呼的人们一本正经地点起小脑袋。
林夫人牵着小女,穿过香簌城人烟最为鼎盛的西集,一路走到城南香火最旺的闵音寺。
这时候正是春耕的好时节,又是个稀云的艳阳天气,来闵音寺烧香的人比起往日而言,显得络绎不绝。寺庙门口迎人的年轻僧侣见了林夫人,连忙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有些熟络地问候,“林夫人梵心虔诚,又来给佛家上香了。”
林夫人的浅笑里似乎添上几许无奈,“这到了换季,身子便不大好了。来烧几柱香念念经文,祈求身子能早些恢复。”
小僧敛目点头,“夫人圣心,我佛自会慈悲护佑的。”
说罢,便伸臂请了林夫人和小女进到庙中。
庙里穿荡着庄严浩荡的大悲咒,两排着灰衣袈裟的无发僧侣跪在正面供奉的释迦摩尼前,暝眸低眉,一面端敲木鱼,一面念颂经文。
小女见殿庙庄严森穆,懂事地将草编蝴蝶儿放到了母亲提的小篮里。
庙殿宽阔宏大,供奉了分掌田农、子嗣、健康、姻缘等诸多佛位,林夫人牵着小女,一大一小二人来到一尊供奉在上的观音菩萨金像前,等席上正焚香跪叩的人走后,双双跪了下来,一齐行了三跪叩的礼。
林夫人瞑目默然许愿,小女嘴里念念有词。
“保佑娘的病快些好,日后都能太平康健”。
礼罢,林夫人抚了抚女儿挽着编花双髻的脑袋,慈祥浅笑,“小依,娘再诵诵经文。你去我身后等等,若无趣也可在寺里转转,但莫要跑远。”
被唤作“小依”的小女乖巧的点了点头,随着母亲闭目后的轻轻吟诵之声,她在庙里迈步观望起来。因知森穆,也不敢放肆,脚步放的轻泛,呼吸也是轻轻的。
殿里供奉着各方佛龛,来往行人穿梭影朔。小依瞧那些百姓,一个个青衣布衫,却要拿出最好的食粮供奉佛灵,只觉得有些不解。
佛能祛疾病,保康建,散姻缘,赐童子,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地供奉,这佛不是得忙疯了?
她摇摇头表示不懂,编花小髻颤了颤,表示也不懂。
这时候,香火纷浓的庄严佛堂中,忽然划过一抹迥乎不同的亮丽。
一只翅膀莹蓝的小蝴蝶,在空中浮掠而过,平空留下一抹清媚的水色之波。莹澈的水色在小依头上绕了一绕,停在不远处的门槛上。
小依眼睛亮了,慢慢踱着脚步走到门槛前,一低手,就要将这抹水色捕于掌心。
然而无形之水又怎会为有形之手所捕?“嗖”的一下,如扑开的浪般,蝴蝶弹跳而起,浮跃而出。
春阳灼灼下,闪映的光辉映在莹蓝的翅膀上,发出炫目的迷光。
追?不追?
迷光迷人眼,更何况是最喜好玩乐的年纪?
追!
小依决心一下,脑袋一点,编花小髻一颤,表示——绝对要追!
小腿一迈,跳出后门,连人带影带蝴蝶,风一般跑得没了踪迹。
一两个时辰后。
日头西去,夕光橙红,小依拖着两条快跑断的腿,迷茫无助地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蝴蝶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摇一摇的两个小髻,忠贞不渝地陪着她。
这条街道出奇僻静,左边是大门紧锁的高宅户院,右边是幽寂的护城河,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落寞迷路小女孩儿兜兜转转不知道走了有多久,终于迈不开酸软的腿了。小依蹲在在一棵垂柳边上,沮丧地看着浮藻碧光与夕影霞光相映下的河水,想到自己为了追那只臭蝴蝶,没听母亲的嘱托乖乖等她,还跑迷了路……
还是母亲编的小竹蝶好玩,怎么都不会丢……
她越想越难过,最后干脆呜哇呜哇大哭起来。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脸哭花了多难看啊。”
就如绝境中翩流攒动而过的一抹含樱香风,又如寒凉冬夜冒着腾腾热气儿的煨手暖炉,柔和清澈的声音,从背后扫入小依的耳朵。
她揉着糊了一层泪花花的眼角,转身瞧过去,身前半丈之地,正站着一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他着一袭月白如华的衣衫,唇角呷着丝颇有兴味的笑,眉眼外带着春风般的温和,至于眉眼深处那黑漆漆的东西,小依暂时还看太不懂。
她发愣地看着这名从容貌到气质再到衣裳都自带仙气儿的少年,再想想自己冒失迷路满脸是泪还沾了鼻涕的窘态,一阵莫大的委屈再次涌上心来。
眼睛一挤,又呜咽出好几大滴儿泪来。
少年似乎没想到这么小的人儿会留出那么大的泪滴儿,愣了愣,接着扑哧轻笑一声。
哪有委屈受成了这样的?
他无奈摇摇头,上前一步蹲下身子,从袖口掏出一张绣了柳枝儿的白绢帕,缓缓轻轻地拭掉了小依眼角悬的大泪珠子。又用绢帕蘸了些随身携带的水囊里的水,把脸也给她擦得干干净净。
“这不是很好看吗?”他摸摸小依的花髻,柔柔笑着。
小依睁着乌墨似的大眼睛注视着她——她第一次离除了父亲外的男孩子这么近过,近得连他脸上的绒毛都看的清。
她本来该本着大家闺秀的身份怒斥着推开他说句男女授受不亲,可是……看着少年俊若仙人的脸,她连半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也许……真的是仙人吧,对仙人不用避讳男女凡俗的。
她在心里点点头,如是想。点头时,瞧见仙人的帕子,“咦”了一声。
“怎么了?”
仙人见她目生好奇,好心想要开解。
“旁人的帕子上,都绣些奇艳曼丽的花朵。仙人的帕子上,怎么就绣着几枝绿突突的柳条呢?”小依眨着眼睛,好奇地问道。
“仙人?”少年一怔,笑了,但那灼亮的眸光转瞬一黯,“这是我母……这是娘去世前,爹亲手绣了送给娘的。‘柳’跟‘留’是谐音,爹希望娘能留下,可她还是走了。”
那时候,小依还不能确切理解去世的真正含义,只知道有人去世后,周围的人都会穿上白花花的衣裳,很伤心的哭。
仙人的母亲也会去世吗?小依有些疑惑,但见仙人有些悲伤,却也不敢问话打扰。
少年淡淡地敛过悲伤,似乎对情绪收放已经习以为常。他收起手帕,看向她,“你一个人在这里哭,是跟父母走散了?”
小依点点头,“是啊,我本来跟我娘一起去闵音寺祈福的,娘在诵经,我扑蝴蝶跑出来,结果……迷了路。”
说到最后,她怯生生地看了少年一眼,生怕仙人知道自己乱跑,惩处自己。
但没有臆想中电闪雷鸣的勃然大怒,而单单是一只白净纤细的手伸到她的面前。
她疑惑地抬起头来,却看见少年已经站了起来,明明跟自己差不多高,这一刻却显得异常高大。
她揉揉眼睛,夕阳的余晖在少年身上镀上一层金光,仙人变成了上天派来拯救小依的金身将军。
将军用温雅而坚定的声音说,“走,我带你去找你娘。”
夜露微生,夜幕初降。
终于,在夜月还未圆,夜色还未黑透前,少年领着小依走到了林家大门前。
门前,林夫人正急急地候着,焦急地眼泪在眼眶打转儿。远远瞧见女儿回来,便再也顾不得夫人礼仪,一下子跑过去把女儿紧紧搂到了怀里。
小依扑到母亲怀里就开始哭,林夫人见状哪还舍得责怪,一只手温柔地拍着小依的背轻声安慰,“好女儿,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不怕不怕,娘在这,在这儿呢。”
“娘,小依再也不乱跑了…呜呜呜…”
嬷嬷赶忙把消息递送回府里,林老爷冠帽还没戴齐便从府里走了出来,以为失女差点老泪纵横,跟娘儿俩互相煽情安慰了好一阵儿,这才命掌事大伯把派出去搜寻的佣人都召了回来。
“小依回来就好,周折了一下午,饿了吧?快进府里歇歇。王嬷嬷,去让灶房备上膳!”
“是,老爷!”林老爷刚交代下去,王嬷嬷便快着步子进了府里。
一家三口刚准备跨门进府时,小依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望了眼不远处梨树下的少年,然后松开了拉着母亲的手,不顾劝阻滴滴答答地跑到他身边,娇俏的小脸上扬起花朵般的笑容。
“仙人,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叫林禾依。你叫什么名字啊?家住在哪儿啊?”
“我的名字里有一个‘淮’字。至于住处——”少年停顿了一下,轻轻笑道,“日后有缘,自会与林姑娘再见。”
少年微倾上身,拱手作揖欲要离开。只是一瞬间,看到了小依脸上那副不舍和敬仰的神情,久年来寒凉若冰的心忽的动了一下。
他从袖口掏出那张绣了柳枝的帕子,系在了小依的手腕上。
“你拿着这张帕子,以后有若是再见了,我便能认出是你。”
说完话后,少年沿街径直走了。
望着他逐渐模糊在层层杨柳中的背影,小依忽然感觉心里跟棉絮堵着似的难受。
听到母亲唤自己,她才回过神来,脚步沉沉的朝府里走去。
“那个小公子是谁呀?”
林夫人一边牵着小依走,一边有些担忧地问道。
“娘,小依迷路是他送小依回来的,小依也不知道他是谁。”
小依低着头,眼神里带着些失落。
林老爷听到,顿首懊悔地拍下腿,“哎呀,原来是那位小公子送你回来的,刚刚也忘了请人家到咱府上来好生感谢了。小依可知那公子家住何处?明日父亲备了礼派人登门送去。”
仙人住天上,有缘才见得到。小依在心里嘀咕着,对父亲摇了摇头。
粉嫩的小手里紧紧攥着少年送给她的帕子,生怕被人抢了去。
在此后很多个清明无星的夜晚,她常常在梦中见着那个少年。他总是一袭白裳,墨发翩然,浑身仙气儿的走在前面,温润的笑浮在嘴边。
“跟我走啊,小依。”
说完,便越走越快,步如雨点,小依跑着脚步,却怎么也追不上,喘气儿朝前面呼喊着,“你等等我啊,等等啊”,然后满眼无助地看着他消失在景里人里,再也找不回来。
林夫人跟林老爷遍处打听了周围人家里年龄相仿的小公子,却没有一个人名字里带‘淮’字。小依虽难过,但更坚信了他来自天上这个想法。
她整天宝贝似的抱着那块柳条帕,诵了很多篇关于柳的诗文。
直到——她读到了那句,“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终于明白了,“柳”根本不是留下,它不过是离别的赠礼,是最无力的挽回。
也明白了少年不是天上仙人,只是这萍萍尘世中与她擦肩的一名过客。
日子像不肯停歇的江水,她渐渐淡忘了稚年时,在春光旖旎与青柳交映牵着她回家的少年,以及心头悄无声息扎根的情愫。只有那张帕子收在常用的妆奁里,从来都是洁亮如新,一尘不染。每逢出门,她总会随身携带。
寻天际之人不可得,我们的小依只好移情别恋。
跟林府隔了半条街的苏府,住了个三岁口成章,四岁通国史,五岁闻朝政的大才子,最名冠全城的是才子那张温润儒雅风度翩翩的脸,让无数女童闺中思之念之,掀起了一派少女学书的文化风潮,就为了能跟苏才子说上句话。
小依出身大族,没那么夸张。林苏两家大人偶有交互往来,一来二去,小依见到了这位苏才子。
苏才子一身白衣——理想型啊!小依两眼一亮,粘了上去。
一个名门闺秀商家小女,一个文墨书生翩翩才子,嗯,青门竹马的名号很快传遍香簌城,伤了无数夭夭桃花心。
苏府的后院里,才子帮佳人逐蜻蜓,佳人给才子折花灯,才子推佳人玩秋千,佳人扶才子爬小树,才子给佳人讲诸国通史,佳人给才子谈商业运筹。
玩累说累天南海北天花乱坠累了,俩小孩儿就躺在脚对脚躺在院子里一张大草席上,呼哧呼哧大睡起来,毫不避讳。
就这样,林佳人与苏才子有了两小无猜,抵足而眠的交情。
很多年后的林禾依,以为这样就是爱情。
很多年后的林禾依,经过人世万场风沙浪涛,终也不似幼年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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