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长安随着夜白出去的时候,入眼便是一幕大战过后的硝烟。
幻境数日,现实不过转眼片刻,可等到她再回到八卦阵内之际,却是见着燕黎背靠大树,唇角鲜血直落。
“蓬莱?”望着那个执剑冷面的青年,莫长安忍不住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视线落在蓬莱与燕黎的脸上,再见着夜白丝毫不显惊讶的模样,她心下便有了几分了然。
“你们一早就串通好了?”莫长安挑眉,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对此有些膈应。
若是这两人一早就互通了消息,夜白会知道单朝夕和燕黎的关系这一点,也就有了几分明白之意。毕竟蓬莱原本就是乌桓族的大将军,有他的透露,事情也就能够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了。
“老大,抱歉。”蓬莱敛眉,神色有些不自然:“是我骗了你。”
燕黎杀了许多人,那些人命让他修为大进,他一个从未吸食人气儿的妖根本无法与之匹敌。所以,他原本是打算,让莫长安和夜白先给燕黎一个痛击,而后他才突然杀出,为单朝夕报仇。
可他还未动手,便提前被夜白发现了。
那时夜白正是赶来偃师城,他躲在暗处窥探,却不料还是被他瞧见。故此,他才与夜白联手,逼得温子良出手,暴露了自己。
“那现在温子良呢?”莫长安看了眼狼狈不堪的燕黎,也没有闲心思去恼火,只想着温子良可能逃了,下意识便问出了声。
“跑了。”蓬莱道:“在我抵达之前,他便已然不在此地。”
他到的时候,就只剩下燕黎一人守着此地,大约温子良有什么事情,又或者这两人对今日的事情势在必得,不管是哪个原因,温子良的离开,到底让他更轻易的便拿捏住了燕黎。
“罢了。”莫长安想到温夫人,凝眉道:“左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依着温子良对温夫人的情义,倒是不像会舍弃她而兀自离开的。
“燕黎如何处置?”一旁,夜白从容的自八卦阵中出来,衣冠胜雪:“交给你?”
他问的,自是蓬莱。这之间,唯一与他有血海深仇的,当是蓬莱。蓬莱那时离开乌桓族,本是想着散散心,可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不过离开端端数月,乌桓族被灭,单朝夕跳下城楼身死。
这些,在他心中都是极大的悲怆,最是令他痛心的是,他一直陪在左右的公主,就这般死的凄惨而决绝。
“多谢夜公子。”蓬莱拱手,朝着夜白行了个礼,才看向燕黎:“或许,公主的死已然给了他最大的惩罚。”
他想过百般折磨,但如今,在看到燕黎如此执着与单朝夕后,他忽然释然了。即便他不杀燕黎,燕黎未必会好过。
自从单朝夕死后,燕黎的确应了单朝夕的诅咒,为此悔恨一生。
如今,燕黎只剩下一口气,他只想给他一个痛快……也算做一个了断。
莫长安对此,不只一言。蓬莱的这个决定,其实她和他的想法一样,单朝夕死的那一刻起,燕黎其实也跟着死了,他从偃师城开始屠戮,就像是当初她戏言的那般,毁一座城,博她一笑。
可最终,他没来的及博美人一笑,却永远失去了她。那天瓢泼的大雨,淋在他的心上,让他骨子发凉,连带着那颗鲜活的心也消失彻底。
所以,现在对燕黎来说,大抵最遗憾的是,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依旧无法复活他心中的那个女子,那个笑起来如百花盛放的女子。
“先问一问关于温子良的事情罢。”叹了口气,莫长安携着沉重的心情,目光又落在这可恨而可怜的青年的脸上:“燕黎,告诉我,温子良是谁?”
话音一落,燕黎便张了张嘴,一副说着什么的模样。莫长安不由蹲下身子,仔细听去。
可耳畔响起的,不是关于温子良身份的回答,而是低低的,宛若拼尽最后一口气的呼唤。
他说:“朝夕。”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子,耳边传来铃铛清脆,她面容渐渐模糊了几分。
“朝夕……”他双眼渐渐失去了焦距,来不及回答,甚至连莫长安的问话都没有听清,便闭上了眸子。
这个忧郁而矜贵的青年,至此便长眠了去,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的来世,是否还遇得见单朝夕。
……
……
燕黎死后,蓬莱也没有久留,他与莫长安告了个别,说是要继续回去当劫匪,便挥着手离开了。
于是,莫长安和夜白两人简单将燕黎焚毁,便一路向西,朝着偃师城的方向而去。
温子良所在的府邸,离城郊有些距离,故而抵达的时候,已然日暮降临,霞光漫天。只是,不出意外,莫长安和夜白到温府之际,已然人去楼空,无论是温子良还是温夫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来这温子良是警觉了燕黎的死……”莫长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作出思索的状态:“师叔这会儿有没有什么头绪?”
她问过蓬莱,蓬莱倒是不知温子良,他这些时日的注视,几乎不知温子良此人,更别提他和燕黎之间的关系。
但不知为何,莫长安总觉得,夜白对此事定然知道一二,否则的话他不会如此镇定。
“想知道?”望了眼空空如也的温府,夜白不咸不淡的出声。
莫长安:“……”
一时无语,小姑娘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嫌弃道:“师叔,您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
三句话不离逗她,且这股子逗弄之意,依旧高高在上,好似下一句就是:想知道?求我啊!
“幼稚?”夜白面无表情,低眉瞧着莫长安:“你看我哪里幼稚了?”
不得不说,这张如玉的面容,实在诱人,怎么看也是俊秀而出尘,仿若纤尘不染的琉璃,让人望而生畏。
可即便如此,还是不可否认,夜白这厮近来有些奇怪。
“哪里都幼稚!”莫长安翻了个白眼,摇头:“师叔,你是这一趟出去,受了什么刺激?我怎么瞧着你奇奇怪怪,和从前有些不同。”
她虽是青葱不知事,可隐隐约约觉得,夜白待她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情意?
想到这里,她不由打了个寒颤,深觉凉意阵阵。
“莫长安,你……”夜白蹙眉,正想说什么,温府内院忽然传出一声异样的声音。
他顿时收住声音,望了眼同样严阵以待的莫长安,两人不约而同便朝着温府内院而去。
“哇!”有女子惊叫的声音响起:“臭狐狸,快把这些玩意儿弄走,快弄走!”
“我弄走,你快些从我身上下来!”殷墨初不耐烦的声音,透着一丝无奈:“这些不过寻常的行尸罢了,你怕什么?”
好歹是龙七公主,当是没有少见世面,怎么三七一惊一乍的,全然就像个凡人姑娘。若非他看得见她周身涌动的仙气,恐怕要觉得三七所谓的身份,只是胡编乱造。
“我不!”三七咽了口唾沫,依旧紧紧趴在殷墨初的背后:“我南海皆是有趣的生灵,从未向凡世这般行尸走肉许多!”
她无论是在南海还是九重天,所见所闻皆是美好的东西,南海虾兵蟹将也好,九重天的仙子精怪也罢……但没有像凡间这样,有行尸这等子可怖的东西。
“快,快毁了那些玩意儿!”三七惊叫着,心下后悔万分。要是早知道有行尸一众,她才不会去探究这些个密闭的假山了。
“别叫别叫。”殷墨初道:“吵得我耳朵疼。”
一边说,他一边想着如何才能将三七甩到行尸堆里,好歹让这妮子被吓一吓,尝尝苦头。
就在这时,莫长安和夜白正从另一头而来,乍一见是这两欢喜冤家,她便忍不住道:“我当是谁呢,怎么是你们?”
“长安,快,快用你的火,把这些东西烧了!”三七立即撒手,朝着莫长安跑去。
“行尸?”莫长安看了眼只剩下骨架的行尸,忽然觉得怪异:“温府怎么会有那么多行尸?”
行尸是人死后的骨架所造就,没有灵魂,堪比死士,是邪术所豢养,通常人家自是不会有,只有鬼王一类人物才能够号召行尸,从而当作千军万马……可为何温府会有行尸?
殷墨初回头看了眼莫长安:“先前我也奇怪,但你来看看这处的封印大抵就知道了。”
莫长安点头,指尖冥火升起,顿时将这些行尸烧毁的一干二净。行尸最是这世上阴气很重的东西,对于冥火本就畏惧的厉害,更何况莫长安的冥火火种于佛前供奉了多年。
不过,莫长安还未探身去看,就听身后传来夜白淡淡的嗓音:“止煞印。”
他不温不火的嗓音,带着一股子冬日凉凉的气息,仿若能够抚平所有的的躁动。听得莫长安一愣一愣,下意识停下了步伐。
“师叔果然是知道?”她挑眉,对于夜白的悉知,显然并不觉惊诧。
夜白这人,藏得很深,他总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其实心里头和明镜儿似的,什么都略知一二,什么都谋算一二。唯独不好的是,莫长安偶尔想要套他一些话,都是极为困难,就好比方才,她已然提出疑问,可夜白这狗东西却是模棱两可的来一句:想知道?而后便将她想要询问的心情,拉的很低很低。
殷墨初眼尖儿的瞧着这一幕,心下本就对夜白有些不喜,这会儿眼珠子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莫长安,过来我告诉你!”他极为热情的摆手,睨了眼见着夜白就怂了几分的三七,寻思着什么时候可以找个时机让莫长安知道此事。
只是他的话音才落下,夜白便蹙眉,冷冷道:“待着,我告诉你。”
“怎么,方才你不是不告诉她吗?”殷墨初无所畏惧,继续挑衅。
他也算是了解夜白,知道这青年不好相与,也清楚莫长安方才问的那句话,究竟蕴含着什么。
既是瞧不上夜白,他自是变着法儿的给他找不痛快。
心下喜滋滋的想着,殷墨初却是没有看到,一旁三七使劲儿的朝着他使眼色。
故而,下一刻,就见他喉头一疼,似乎被强行堵住了似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呃呃!”他怒瞪着夜白,想说一句这厮耍诈,可愣是半句话说不出口,看的三七摇了摇头,深觉孺子不可教也。
这夜白是什么人?就算殷墨初修为悉数回来,也未必能够挡得住他几招,竟是还敢与他叫板……真是嫌命大啊!
只现在,莫长安并没有去问夜白,而是兀自叹了口气,语气很淡:“欸,师叔不必说了,我现在大约清楚了。”
既是知道那是止煞印,她也就明白了几分,再加上先前听闻的事情,对于温子良的身份,她已然有了几分把握。
先前她入温府的时候,觉察不到分毫的阴气、邪气,故而对温子良一直怀疑有余,却缺乏证据。
止煞印乃远古的一种咒术,旨在隐藏气息,让阴气极重的妖物短时间内不被察觉。而素来修习止煞印的人物中,皆是清一色由正道走向邪道。从前道人入魔、修仙者入魔,便都是这般,使了禁忌之术,为达成自己的目的。
故而,在知道止煞印后,莫长安心里头便笃定了几分。温子良这个人啊,其实不是什么温家的公子,从来都不是。
他是先前从燕国都城建康而来,在抵达偃师城的城主府后不久,便了无音讯的忘尘大师!
听人说,忘尘是建康有名的高僧,当年他不过十五六岁,便被当今圣上指任为国师。若非忘尘大师一言拒之,他恐怕要成为燕国迄今为止最是年轻的国师。
忘尘出生名门望族,是都城中尉迟世家嫡孙,唤作尉迟庭深。只是,他出生之时,池边清莲冬日绽放,是祥瑞之兆。他母亲终日里求神拜佛,是个虔诚的俗世弟子,于是,在忘尘五岁那年,她毅然决然将其送入庙堂,从此成了佛前座下弟子。
“温子良是谁?”三七瞧着有些不知,忍不住凑了凑脑袋,问了一句。
她先前是见过温子良,也深觉温府的事情太过诡异,因着这份好奇之意,她自是对温府的事情格外上心。
“先前不是有听说,忘尘大师失踪吗?”莫长安睨了眼三七,倒是不像夜白那般高冷,只耸了耸肩,继续道:“若是我没有猜错,温子良就是忘尘。”
“什么?他是忘尘?”三七错愕,略略不可置信:“忘尘不是和尚吗?这怎么就……就娶亲了?”
她倒是不知,和尚竟是也能够娶亲?实在是世风日下啊!
只是,她没有等到莫长安的回答,就听那头,夜白看似漫不经心,道:“世间玄妙无数,因果不同,自是有千种怪诞之事。”
他眉眼如初,整个人站在霞光之下,修长而挺拔的身姿如松如竹,即便神色淡漠,也有股子赏心悦目的清雅矜贵。
但即便如此,三七还是吓了一跳,大约眉眼料到夜白回如此突兀的回答。
可仔细想去,其实他说的没有错,忘尘为何会成为如今的模样,就像是燕黎为何堕入魔道成为画皮师一般,这两人之间,至少都有着不可为外人道尔的原因。
莫长安微微颔首,有些赞同夜白的话:“想来之前在温府里的那些婢女侍从,皆是行尸幻化。”
“不会吧?”三七打了个寒颤,想起之前领路的管事,想起给他们端茶送水的婢女,再回忆一番刚才浑身只剩下烂肉和骨架的行尸,忍不住想要呕吐的想法:“那些人明明就和人一样,我也闻不出有什么怪味儿。”
她指着的怪味儿,自是妖鬼之气,这世间但凡活物皆是有其独特的气息,无论是凡人还是妖邪,气息都不太相同。
而那日,她也问过莫长安,温府有没有什么妖气邪气,莫长安的回答是没有,且还提及,温府的气息,尤为干净。
莫长安闻言,摇了摇头,嗤笑道:“他将亡魂超度了一遍,让人皮沾染了佛性,再用上那封印术掩盖,如何还会有什么怪味儿呢?”
是的,人皮……活生生的人皮。她先前还觉得奇怪,燕黎与温子良怎么会有关联,虽然两人都是燕国之辈,也都处在建康,但素来便没有什么传闻说这两人如何交好。
可若是将整件事串起来,燕黎杀了那么多人,剥了那么多的人皮……是为何?难道只是想要屠戮偃师城?还是只是要拼凑出一个单朝夕,进而为她招魂?
其实,就莫长安来看,那么多人皮,别说一个单朝夕,就是一百个单朝夕也未必拼凑不了。
那么多余的人皮,究竟去往何处?她想,除了给温子良……或者说如今已然是忘尘以外,几乎无处可用。
忘尘本就是修行多年,不论他出生时莲花绽放究竟是真是假,但他的悟性与修为是确确实实有的。
“他不是和尚?”三七全然发懵,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和尚也能杀人?”
一听那什么人皮,她就觉得浑身发冷,更何况和尚大都慈悲心善,不吃肉、不杀生,怎的世界上还有如此……残忍的和尚?
“三七,谁说和尚不能杀人?”莫长安扶额,有些感叹这姑娘的脑子:“你还是南海龙七公主,活了几千岁了,怎么就连区区的行尸都怕的要死?”
“我……我那不是睡了一千年嘛!”三七挠了挠脑袋,不过嘴硬归嘴硬,还是理解莫长安的意思。
莫长安扬了扬唇,见那头殷墨初还说不出话来的憋屈模样,不由有些想笑。但碍于此情此景,她只好按捺下情绪,道:“杀人的事情,是燕黎干的,剥皮也是燕黎……忘尘唯独做的便是超度和借以人皮迷惑世人,从本质上来说,其实不算血腥。”
忘尘只不过做的是二手的活计罢了,真真杀人的,其实还是燕黎。
只是,燕黎那等子心思深沉之辈,莫长安其实有些不懂,他如何能够心甘情愿双手染血,做那个真真屠戮之人?
似乎是看出了莫长安的惑然,夜白忽的点破道:“他有求于忘尘,自是没有选择。”
“什么意思?”莫长安蹙眉,陷入深思。
其实如果没有忘尘,燕黎也可以重新为单朝夕造一具肉体,用以招魂将她复活……
想到这里,她猛然一瞪眼,诧异道:“师叔是说,忘尘是画骨师!”
世人躯壳一分为二,一则有皮,二则为骨,缺皮者,形容可怖,令人生畏,缺骨者行动不便,瘫软如泥……
要真正复活一个人,皮肉和骨相……二者缺一不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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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长安已经觉察到师叔的‘怪异’,你们说她这个耿直的girl会不会和师叔提起这件事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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