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落下的那一刻,夜之深沉也渐渐袭来。
太子府中,又是一派寂静无声。
单朝夕近来胃口一日比一日差,因着这个缘由,燕黎日日与她做了膳食,但最后的最后,她却是一口都不愿意沾染。
于是,燕黎请了专门的厨子,听人说那厨子父辈是出自乌桓族,只是后来他父亲离了乌桓族,到吴国寻他母亲,这一来二去的,他们便再没有回到乌桓族,而是长久居于吴国之中。
燕黎找来这厨子的时候,也算是费了许多劲儿,不过好在那厨子来了之后,单朝夕开始渐渐吃了些许,虽是不多,但至少比从前好上许多。
可用了膳食之后,她却不愿再踏足外头,只遣散了一众侍从婢女,兀自站在楼阁的高层,神色幽静。
这摘星楼,是燕黎为她所造,据说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旁人皆是说,她要夜观星象,所以才央着燕黎为她建造。
可没有人晓得,她不过是想毁了他的名声,让他遭受非议和谴责罢了。这些与她来说,的确无关紧要。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等子荣华富贵,恩宠不断。
听着燕黎说,再过几日,洛阳的牡丹便要开了。他说要带她去看看洛阳的牡丹,一如她最初的惦念……她从前说过,最喜的花是牡丹,他都记得,可她却无心再去望着。
所以,她极为冷淡的便拒绝了他的提议,甚至连多一句话也不愿与他说。
但燕黎对此,显得愈发有耐心起来,昨儿个他还说,已然命人千里迢迢从洛阳运来几千株的牡丹,若是她不想远赴,也可在园中兀自欣赏。
对此,她无话可说,心中没有喜悦,自是谈不上欢愉。
“大约就在这几日了。”夜白站在亭台的一侧,看了眼单朝夕的身影,薄唇淡淡吐出几个字儿。
“这几日?”莫长安一愣,不解:“什么这几日?”
夜白面无表情,漠然道:“单朝夕的死……”
他去过一趟太子府,不是在这幻境之中,而是真真切切的踏入摘星楼。摘星楼底下,摆满了洛阳牡丹,那时‘燕黎’还与他说,单朝夕还未等到洛阳的牡丹被运回来,就早早死了。
如今,洛阳牡丹已然在途,而这也就意味着,单朝夕的时日……无多了。
“欸?”莫长安凝眉,问道:“师叔怎么知道的?”
她不知夜白去过太子府,故而倒是不知这中间究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只是,夜白显然没有要回答的打算,就见他淡淡侧眸,话锋一转:“如今你可是悟到了?”
悟到什么,自然是对于自己如今的处境以及燕黎如此作态的缘由。
“自然。”莫长安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蠢笨之人,师叔这话未免太看低我了。”
夜白如此居高自傲的模样,真是看的她想要一巴掌过去,将他掀翻在地,而后再来一句谩骂的话语,让他好歹知晓知晓,与她说话,务必要‘谦卑谨慎’!
她其实一早就知道,自己处在幻境之中,这是温子良与燕黎所设下的咒术,目的就是让她与夜白陷入幻境之中,迷失自我。
若是她没有猜错,一开始她本该是入了单朝夕的身体,成为真正的单朝夕,而夜白则是要入到燕黎的体内,这样一来,他们二人分别成了幻境之中的人物,所有情思与苦痛,便都切身体会了。
那是燕黎最初的打算,他想让他们亲身感受他的苦,就如他现下的心思一般,他不好过,这世上谁也别想安然。
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与夜白极有可能陷入幻境之中,再回不到现实。
人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人心的霍乱,而燕黎对此,也深知至极。
只是,夜白大约一早就知悉了他的想法,因着对此一清二楚,他便假意入局,从中干扰,由此莫长安才能一边瞧着所有,一边儿置身事外。
只是,她有些好奇,自己附身于红鞭之上,那夜白呢?为何在那之前,她全然瞧不见他?
心中思及至此,小姑娘便忍不住问道:“不过师叔,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怎的我都看不见你?”
夜白睨了眼她,不咸不淡回道:“我在寻出口。”
莫长安自然看不见他的存在,毕竟他一边留意单朝夕和温子良的情况之余,还一边四处寻着出口,打算带她从幻境中走出。
莫长安挑眉,忽然道:“师叔是去寻温子良了?”
这个幻境一般的世界,同现实其实相差无几,毕竟这缕魂体是单朝夕的,她所见所历皆是真实,只不过二者的时间不同罢了。
而若是她没有意会错,其实夜白也不知温子良是谁……他所故作的从容,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不如她这般‘平庸’而已。
果不其然,她的话音一落下,夜白眉梢便下意识一蹙,有些被识破的诧然和尴尬。
莫长安见此,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道:“师叔果然也是个凡人,何必那般故作神秘呢?”
多数时候,她对夜白的悉知都有些难以理解,可偏生这狗东西不愿多提,更没有耐心与她说清楚前因后果,等到事情发展明朗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未免显得愚笨。
但这会儿,她发现,原来夜白多数时候也是猜测,她心中顿时好受了许多。
“不想出去了?”夜白凝眸,视线落在小姑娘的脸上,似乎对她的戏谑生出一丝不满。
这话问的,让莫长安径直便是一噎,本想学着夜白的模样大摇大摆的傲娇一次,可思及这狗东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她只好转过脸,偷偷翻了个白眼,不作回答。
夜白薄唇微微松了几分,语气依旧冷淡:“别以为你转脸,我便不知道你在翻白眼。”
这些时日下来,他对莫长安算是愈发了解,尤其她皱鼻子和翻白眼的模样,他就是闭着眼睛,也可以记得清晰。
“怎么会?”莫长安皮笑肉不笑,回头冲夜白龇牙咧嘴:“我怎么敢冲师叔翻白眼?我就是眼珠子忽然抽了一下……唉,都怪我体弱多病,娇滴滴和小姑娘一样……”
她本想着夸张点感慨,顺带恶心一下夜白,却是没有想到,话还没说完,那头夜白便道:“难道你不是小姑娘?”
“……”嘴角一抽,莫长安笑眯眯道:“人家已经是大姑娘了呢,师叔看看,人家是不是长大了?”
比恶心人么?莫长安想,她是不会逊色分毫的,毕竟她恶心起来,连她自己都害怕。
她仰着小脑袋,拼命的攒出一个油腻而自认为讨喜可人的笑容,那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配上那等子挑眉的动作,实在滑稽而令人食不下咽。
“你这妮子!”夜白被她这不要脸皮的模样闹得无奈起来,下意识伸了伸手,将她整张脸盖住。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他就低眉挡住她的笑颜,若非那头单朝夕手中杯盏碎落一地,发出巨响,恐怕此情此景也算是岁月静好。
彼时,莫长安回过神,很快绕过夜白的掌心,回头朝着单朝夕的方向看去。
单朝夕方才喝了许多酒,一如她这段时日来,每天每天几乎都是醉生梦死。
大约是喝上了头,她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也不知是睡得太浅,还是噩梦连连,就见她一个动作,将桌上的杯盏撞落在地,整个人也随之惊醒。
那双雾蒙蒙的眸子,不再顾盼流连,她醉眼朦胧的半眯着眸子,不去在意地上虽碎裂的杯盏,她兀自摸了摸桌上,再度拿了一只杯盏,慢吞吞的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
从前她喝酒是豪迈恣意,如今却是醉生梦死,似乎梦中才有她一生中最是肆意飞扬的年华,梦里才有千里故乡,触手可得。
一壶烈酒下肚,她喝的太急,不多时,便又悉数吐了出来……吐无可吐,终归是连着胆汁儿和血水,一同喷涌。
可单朝夕对此,却是浑然不觉,她拂袖擦了擦嘴角,将那白透了的袖摆染上殷红,刹时便是只是凄楚一片。
她拿着酒壶,整个人靠在栏杆上,凭栏远眺,漆黑的夜色里,谁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父上,阿夕还在戴孝……”她手拿酒壶,壶中美酒被抬起,一滴一滴落在高台之下,一如敬酒:“再有些时日,阿夕就为你们报仇……可好?”
她的喃喃自语,没有人回答,唯独寂静的夜,显得格外突兀。
好半晌,她才仰头喝了口酒,浑浑沌沌:“或许,我今夜……便去杀了燕黎,让他血债血偿?”
她朦胧着眼,跌跌撞撞撑起身子,眸底涣散而黯淡,没有一丝光亮。可她才不过走到楼阁的梯子边缘,便一脚踏空,整个人滚落下去。
咯咯作响的撞击声,在这深夜中,显得那么令人窒息,莫长安试图伸手去接住她,可奈何才一伸手,单朝夕连人带着身子骨便径直穿过她,一路直下。
这样狼狈的单朝夕,让莫长安心中沉重而压抑,她见过在乌桓族时的单朝夕,见过她喝着烈酒,放肆而笑的昂扬,也见过她明媚的弯着眉眼,唇角如春,热烈如骄阳。
如今的单朝夕,就像是丧家之犬一样,每日里活在仇恨与自责的黑夜之中,她从前向往的一切,现在成了致命的鸠毒,她若是苟延残喘一日,这噩梦便紧紧缠着她一日。
她好像活着,却又堪比死了,死在了乌桓族灭族的那一日,连带着她的父兄子民,一起葬身屠戮。
……
……
燕黎发现单朝夕的时候,她已然倒在了台阶的一边,她昏然不省人事,袖摆处皆是鲜血,吓得燕黎脸色苍白。
那是莫长安第一次,见着燕黎如此惊慌失措,他斩杀了一众伺候单朝夕的奴仆,因着她们照顾不周,才致使单朝夕从阁楼上跌落下来,伤势极重。
为此,他连夜让人将太医院的御医带来,但据着御医所说,单朝夕本就因着连日里膳食不进,饮酒过度伤了心肺,引得泣血,如今又从阁楼上摔下,导致肋骨断了几根……恐怕时日无多。
燕黎听着御医所说,脸色黑沉而吓人,他扬言若是单朝夕死了,那么他定然让所有御医要一同陪葬!
单朝夕昏迷不醒的那段时日,整个太子府乃至皇宫内外,人皆惶惶而不安。直到第三日,单朝夕终于自昏迷中清醒过来,众人才缓了一口气,保住了性命。
燕黎为此,废了几日朝政之事,只专心照看她,不论是煎熬药草,还是准备膳食,他从未假借他人之人,可以说是尽心竭力,小心翼翼。
但即便如此,单朝夕还是郁郁寡欢,神色冷淡,她难得配合的用了几日膳食,难得配的的将煎熬的药一一倒入腹中。就像是打算原谅燕黎那般,让他一度心中期待。
可到了第五日,单朝夕却是出其不意,在燕黎未回过神的时候,挥着匕首朝着燕黎的眉心而去。
那一刻,燕黎整个人顿住,他脸上漫过惊诧,却极为细微,可他如先前所说的,没有反抗,没有抵挡,有的只是任人宰割的静然。
他淡淡挥退所有的侍从,只兀自望着她,笑道:“喝了这些药,再动手罢。”
谁也不知道,这个节骨眼,他说的是真是假,可到底这一句温柔而致命的话,让单朝夕停住了手。
“燕黎,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她看着他,多日来的第一句话,有些暗哑低沉,不似从前清脆。
“我知道你敢。”燕黎显得很是淡定,说道:“朝夕,你先将药喝了,莫要耽误了。”
他一手捧着瓷碗,一手捏着勺子,试图将药喂到她的唇边。
砰!锵!
只是,他还未靠近,就见单朝夕一个挥手,眉心冷厉,任由瓷碗落下,发出清脆的碎裂之声。
她逼近他三分,匕首的尖端直指他的脖颈。
“燕黎,我今日便要为我族人报仇!”她咬着牙,脸色苍白如薄纸,没有一丝血色。可那双眸子,却是恨意森然,烈火焚烧,莫过如是。
“好。”燕黎直直望着她,璀璨一笑:“朝夕,如你所愿,动手罢。”
从前种种,是他欠了她的,她如今几乎一死,让他心中所有的挣扎都随风散去。
他想,他是如此深爱这个姑娘,若是他死了,她能够放过自己,也是极好……极好的。
单朝夕紧紧盯着他,眸底情绪莫测:“好,我只问你一句,当初你可曾后悔?”
当初,他骗了她,借着她的信任,害的整个乌桓族灭亡,如今她只想问一问他,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了,不想再攻打乌桓族了?
他温柔一笑,眉眼皆是真实:“我其实想过,若是可以放弃一切,和被我骗了的姑娘策马江湖……或许不会太差……”
“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江山,而不是我,对吗?”她望着他,眸底通红。
“朝夕,我也想选择你……可来不及了。”他低低的说着,眸光复杂:“我那时已然透了太多消息与我父亲,等我回过神的时候,燕军入侵,屠戮了整个乌桓族。”
这是他藏在心中很久很久的秘密,所有人都以为,他才是燕国的主,哪怕是他的父亲,也不比他来的杀伐决绝。
可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只是掌了一分的权势罢了,其余两分皆是在他父亲,如今燕国传闻中荒唐不已的君主的手上。
在燕军入侵之前,他已然断了消息,可千算万算,算不到偃师城一直在挖地道,所以那日燕军入侵,他也着实觉得错愕。
“那你为何当初不说?”她盯着他,一字一句问:“为何那日你不与我说?”
她的怀疑,她的恨意,如此强烈而直接,可若是当初他告诉她,或许……
“我若是告诉你,你是不是就要冲进皇宫?”他道:“哪怕是恨,我也只希望你恨我,而后……好好活着。”
那紧紧逼近他脖颈的匕首,终究是停了下来,她无声无息的望着那血色从他脖颈处一滴滴落下,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喃喃自语,匕首一瞬间落到了地上:“燕黎,我当真是恨极了你。”
她恨不得杀了他,却再怎么也下不了手……所有的一切,也该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
……
燕黎以为,单朝夕算是想通了一些,可他心中却还是兀自不安,若非朝中要事许多,他也许还会陪着她几日。
可第二日,宫中传来燕国国君的召唤,他只不过入了一趟宫,再听到单朝夕的消息时,便是生死永隔的惊骇。
那一日,单朝夕穿上了成亲那日,她没有穿着的嫁衣,数月来,她第一次如此精心打扮,红妆黛眉,眉眼如初。
她兀自一人,不知何时到了城楼之上,整个偃师城的百姓,都在底下议论纷纷,可她却恍若无人那般,临渊而望,几欲乘风飞去。
“看,是太子妃!”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叫。
有人赞叹:“真美!就像是仙子一样!”
“可不是吗?”百姓纷纷说道:“她这是要做什么?跳舞?”
有人恶意一笑,权当玩笑:“谁知道呢?或许是跳城楼呢?”
“不会罢?太子那么宠爱她!”
“是啊,我听人说,这个月太子府都换了好几批的下人了!”
“为何?”
“没照顾好太子妃,被太子斩了呗!”
“那这太子妃……”
……
……
人群涌动,谁也不知那个惊艳世人的女子,究竟意欲何为,可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踮起脚尖,红唇有吟唱低低,响彻大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单朝夕抬起手肘,飘然欲仙的衣袍鸾凤和鸣:“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她故去的族人,那些再寻不回的岁月,一如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她踮起脚尖身姿微动,一声惊雷滚滚,她忽然开始轻歌曼舞起来:“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红衣似血,她一个人站在城楼之上,山雨欲来,凄楚冷绝。
她怀念的故土,就在远方,她记忆中的人儿,也几乎触手可及,她仿佛看到了她的父亲,看到她族中兄长。
没有责怪与怨念,没有血色与烽火,这世上所有的爱与恨,一瞬间消失了彻底。
她眸底涣散,眼前好像出现了燕黎的脸容,他冲着她呐喊,那惊慌失措的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崩溃。
“燕黎,你知道,我是这样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她张了张嘴,在最后的一刻,忽的璀然一笑,如昙花初现,转眼便消失了彻底:“恨不得代你去死!”
她恨不得杀了他,可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所以她放弃了……这须臾二十年,荒唐一遭,他欠了她的,她只望着余生他能在悔恨中度过……至死方休!
瓢泼的大雨,随着她落下的那一瞬间,如约而至。
燕黎跪坐在一旁,怀中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子骨,面如死灰。
他记得,她最爱初春明媚,也记得,初见时她沐浴在骄阳之下,一袭红衣猎猎,笑眼弯弯,耳畔铃声清脆,岁月远去。
……
……
------题外话------
别问我5。20为什么这么虐,那是以为……心里苦~哇的一声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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