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了。走廊上又热闹了起来,阎坤在隔壁大声地朗诵**语录:“我们的军队是吃饭的军队……”
听到老吕头推着饭车咔啦咔啦的声音,杨远冲我摊了摊手:“兄弟,咱们跟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差不多。”
可不是嘛,有饭吃,可是没有自由,不过人家野兽还有动物保护组织的呵护,我们呢?连野兽都不如。
杨远坐直身子,用力挺了挺结实的胸脯,把两条胳膊举过头顶左右晃了几下,收回胳膊把两只拳头掰得咔咔响,然后开始扭自己的脖子,也是咔咔响,让我想起了一滴水掉在热油锅里的声音。他想抬起腿蹬两下,刚一活动,脸就扭曲成了一块抹布。我知道他的脚腕子被脚镣勒破了皮,不能轻易动弹。我跪过去,一下一下地帮他拆下以前的那些布条,撕了几块新的,重新缠。杨远感觉很舒服,惬意地把身子靠到了墙上,来回扭自己的手腕。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甚至看都没有看对方,彼此心照不宣,都害怕自己的目光遭遇尴尬……尽管我自内心的愿意当他的小弟,可是我没说,因为他曾经笑话过我好几次将来是个跟班的,可是有几次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我们俩就这样无声地动作着,仿佛早年无声电影里的某个简单片段。饭车推过来了,老吕头在用饭勺子磕窗口:“拿饭啦。”
又是一碗清水煮胡子般的白菜汤和两个屎橛子一样的黑面馒头。
领进来饭,我问老吕头:“大爷,哪天能改善改善生活?”
老吕头不理我,又敲了敲窗口:“杨远,过来拿烧鸡,木头给你的。”
杨远咧开嘴巴笑了:“真是个好孩子,”爬过来接过了老吕头递进来的一个油乎乎的纸包,“谢谢啊。”
我的口水一下子就流了个满嘴:“远哥,你真行,进来了还有弟兄们记挂着。”
杨远边掰烧鸡边说:“我没有弟兄们了,这是我弟弟的弟兄,他叫木头。”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就是这个小孩给送的烧鸡,是公安局看大门的,杨远他弟弟的同学。
想夸木头几句,我又忍下了,我害怕杨远再想起他的弟弟来,那又将是一阵沉闷。
杨远先掰下一只鸡腿,递给我,然后从鸡肚子那里掰,好象要掰成两半,突然他停下了,猛地将刚掰开的烧鸡合上了。我看见了他这个动作,感觉那只烧鸡的肚子里肯定藏着什么东西。我转过身子,让自己的脸冲着墙,呱唧呱唧地喝菜汤。静了一阵,杨远伸腿蹬了蹬我的屁股:“哈哈,你小子跟我见外呢,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转回头刚要开口说话,杨远把手指头横在嘴上,诡秘地一眨巴眼:“倚着小窗,别让值班的看见。”
我挪到窗口那边,用脊背堵住了送饭用的小窗口,上面的窥视孔不管用,人坐在门下面,上边看不见。
杨远嘿嘿笑着将一个小纸团丢给我:“看看吧,嘿嘿,好玩儿,良心现了都。”
我打开被油沾得几乎透明的纸团,那上面写着:“坚持,坚持,再坚持,我正在活动,随时通知。”落款是胡四,字写得漂亮极了,跟钢笔字帖子似的。旁边还用彩色的笔画了一只下山虎,很威风,像是要扑出来吃人的样子。我看完了,用眼神问杨远,怎么处理这张纸?杨远做了个划火柴的姿势,我随即将它点了,烧出来的味道很臭,像用火在烤一只臭鞋垫的味道。他刚才的话让我很纳闷,什么“良心现”?他跟胡四不是挺好的吗?想问又怕问不到点子上,只好胡乱咧了一下嘴巴:“好,四哥也在想着你呢,看这意思是想帮你在外面使使劲,这样好啊,没准儿……”
“呵,这我相信,”杨远矜了矜鼻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胡四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就是,这多好?现在什么**事儿没有?我根本就不相信什么法律,你有钱,杀人都可以。”
“你这个反革命,哈哈,”杨远狠咬了一口鸡腿,呲牙咧嘴地嚼着,“倒退二十年,砍你小子的狗头。”
“凭什么?我说的有错吗?以前我在大号的时候,一个小子强奸了三个**,走了!我操。”
“是吗?”杨远暧昧地笑了,“照你这么说,我没强奸也没杀人,我也可以走?”
我抓过烧鸡大口地啃着:“没问题,四哥那么有钱,他只要肯帮你,你走得比我还快!”
杨远一丢鸡腿,朗声笑道:“我**的,你这个大牛逼啊……得,有你这句话,我保准死不了。”
阎坤在隔壁用力地踹墙:“远哥,又他妈玩儿独的?吃什么好东西了?这么香!”
杨远冲我呶呶嘴:“你告诉他,咱俩在吃他妈那个逼。”
“阎八,远哥说,他在吃你妈那个逼!”我跳到后窗,大声喊。
“好小子,你他妈的活够了,”阎坤也靠上了后窗,“再说一遍试试?”
“阎八,我也在吃你妈那个逼!”我又喊了一声,我怕你个**,你这个胆小鬼。
“好,你有种,我告诉你,杨远很快就死了,他保护不了你的,有我收拾你的时候,你等着。”
“我等你干什么?我膘子?哥们儿马上就回家啦,哈哈……”
“操他妈的,”阎坤恼羞成怒,悻悻地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呀,这要是在外面,我让你生不如死。”
杨远笑成了一只团起来的刺猬:“嘿嘿,有意思,他说他要让你生不如死,嘿嘿,那是说他自己呢。”
阎坤的声音又变成了唱戏的小生:“远哥,你真好意思啊,死到临头了还折磨我?”
杨远拉开上衣露出肚皮,摸着那条长长的刀口自言自语:“不折腾你折腾谁?你这个杂碎……”
“远哥,我再问你一声,你到底给不给点儿吃?”阎坤似乎是跟烧鸡较上了劲。
“大坤,你他妈真下作,在外面你什么东西没吃过?给你个破烧鸡你他妈连看都不看……”
“少来这套!”我清晰地听见阎坤咽了一口唾沫,“给不给?不给我玩儿邪的啦!”
“威胁国家犯人,”杨远笑眯眯地嘟囔了一句,陡然提高了声音,“大坤,我不怕,有种你玩儿吧。”
“我要揭你策划抢劫运钞车!”
“好啊,”杨远侧着身子半躺在了被子上,“揭吧,不揭你是孙子,哈哈哈。”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高声叹了一口气:“唉!早知道这样,那次我就应该杀了你,直接捅心脏。”
杨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八爷,天不早了,觉觉吧,争取做个好梦。”
阎坤不说话了,悠悠地唱了起来:“一天三个窝窝头哇,碗里没有一滴油,心里想着大馒头啊……”
天黑得很快,刚吃完饭,号子里的灯就亮了,灯一亮,外面就变得漆黑一团。
杨远睡着了,面目安详,呼吸均匀,我突然现他是一个长相英俊的人。
他跟胡四之间到底生了什么?我预感到胡四做了什么对不起杨远的事情。
我歪躺在一旁,斜眼看着已经进入梦乡的杨远,脑子仿佛飞进了他们的生活。我看见趾高气扬的杨远叼着雪茄,架着二郎腿靠在他的椅子上,沉稳地吩咐手下的弟兄四处忙碌;我看见他开着一辆豪华的轿车,载着他爹和他弟弟风驰电掣般的穿行在宽阔的马路上,我甚至能听见他弟弟的大声喊叫,哥哥,加油,胜利在向你招手!后来我看见他弟弟安详地躺在一张白床单上,杨远跪在床边无声的哭泣,我还看见他爹也躺在那里……走廊上开始安静,除了偶尔响起的一两声镣铐碰撞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这种死一般的沉寂让我感觉很空虚,我使劲喘了一口气,大声地喊了一句“我要回家!”空旷的走廊上回声嗡嗡,渐渐减弱,就像一根羽毛掉进一个万丈深渊。杨远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扫了我一眼,翻个身子又睡了。隔壁阎坤在笑,他的笑声很特别,像一只被猛然摔在地下的老鼠,吱吱响。
“那屋的小膘子,神经了?”阎坤笑了一气,没话找话,看来他也很寂寞。
“你在跟谁说话?”我蔫蔫地回了一句。
“跟你呀小膘子,”阎坤忽然来了情绪,“说说,你是卖什么果木的?”
“卖葡萄的,”我胡乱应付道,有个人说话就好,我很害怕寂寞,“你呢?”
“我?哈哈,卖**的,”阎坤似乎想骂我,又觉得没意思,开始跟我胡扯,“一天卖好几根呢。”
“没卖给你娘几根?”
“我**的!”阎坤放声骂了起来,“你小子的确该死了!你等着,明天放茅我就弄死你!”
我本来是想跟他开个玩笑,没想到把他惹成这样,干脆不理他吧。我躺下了,眼睛看着昏黄的灯泡呆。打从进来,我就没怎么想自己的过去,这几天听了杨远的这些故事,我忽然感觉自己是个很苍白的物体,我干了什么?跟他比起来,我跟一张白纸差不多,无非是这张白纸被染上了一丝灰尘。我记起了我的一位老师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他,他知道我整天不好好上班,还有不少坏毛病,就对我说:“孩子,社会是个大染缸,再白的布如果掉进去也会被染上颜色的。”我不喜欢听这些说教,就对他说:“白布有什么好的?我还喜欢花布呢。”老师生气了,他边走边说:“等着吧,这样下去你早晚会进监狱的。”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真对,我这不是进来了嘛。
窗外开始起风了,我能听见风将沙子刮起来甩向大墙的声音,那种声音可真碜人啊,它可以出爆竹那样短促的声音,也可以像飘飞的蜘蛛丝那样悠长而深邃地响着,这样的声音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似乎是在极力地把人拉向遥远的往事……尽管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很简单,可是我不敢像杨远那样去回忆,去面对,我害怕一旦回忆到我持刀抢劫的时候,自己会后悔得像旷野中一个孤独的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所围困那样,失却了继续做人的勇气。
“小膘子害怕了?”阎坤的声音像幽灵,又绵绵地飘了过来,“怎么不说话了?”
“兄弟,你怎么惹了他?”杨远醒了,支起半边身子问我。
“我没惹他,是他骂我……”
“他是条狗你也是?”杨远勾勾手,让我给他拿烟,“他妈的,真后悔给他烟抽。”
我抽出一根烟给他点上,忿忿地说:“就是,开始我还以为你跟他是哥们儿呢。”
杨远徐徐抽了几口烟,冲我一笑:“呵呵,你不懂,农民训练牲口你知道吗?跟这个是一个道理。”
我的确不懂,我也不想懂,他们的生活距离我很遥远,不是我可以深入的。
杨远嘬起嘴巴,用一根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敲腮帮子,一串串的烟圈冒了出来,扶摇直上。
“兄弟,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跟你聊过去的那些事情吗?”杨远吹了一口烟,幽幽地说。
“你不是说没人听你说话,你难受,想让我听听,以后好跟我的伙计们说说……”
“操,你还真当那么回事儿了,”杨远做了个苦恼的表情,“我这叫狗舔**糊弄自己开心啊,呵。”
“反正我喜欢听,”我坐起来,催促道,“继续呀,反正你睡不着了。”
杨远用两根手指来回捻着烟蒂,自言自语:“往事如梦啊,孔夫子站在河边说什么来着?逝者如斯夫,对,好象就是这句话,小广说的……妈的,就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说该走的都走了,想留也留不住,唉。还是那五说的对啊,上学少了就是不行,你看人家小广,从监狱出来就不玩儿了,有学问啊,该住手时就住手啊……苏联有个写保尔的伙计,他说,人生就像爬山,什么崎岖的山路再回什么的,当你爬到山顶,回头一看,没有遗憾就是好样的。咱不懂啊,家雀怎么会知道老鹰的志向呢?怎么能够没有遗憾?我他妈遗憾太多了,我遗憾没让我爹过上几天好日子,我遗憾没有亲手杀了害我弟弟的那个人……遗憾,遗憾得他妈不得了!哎,苏联写小说的那伙计叫什么来着?”
我哪知道?我只记得好象叫什么特洛夫斯基,见他着急的样子,只好糊弄他:“特洛夫斯基。”
杨远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兄弟,我开始崇拜你了,有学问!我最佩服有学问的人!”
我一个高中生算什么有学问的人?何况学习成绩还不好……我笑笑说:“远哥乱夸人,真受不了。”
杨远用食指使劲钻着太阳穴:“特洛夫斯基,特洛夫斯基,唉,我这脑子……我明明背过了嘛。”
“不是特洛夫斯基?那是……”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应该是奥斯特洛夫斯基,“远哥,应该……”
“别打岔,”杨远很执拗,看样子非想起来不可,“他说那什么……什么什么燃烧,对,想起来了。”
“远哥,原来你是想背课文啊,”我笑了,“没意思,管什么用?还是玩实践好。”
杨远好象没听见我说什么,清清嗓子,正色道:“听好了啊,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怎么样?背得没错吧?哈哈,这话说的太有道理了,我第二次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这句话天天在我脑子里转悠,让我勤奋,让我无所畏惧。小广这家伙厉害,这都是他教的我,这家伙简直可以当教授了,满腹经纶,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可惜他不混社会了,不然……算了,最后也瞎**‘呱唧’了,唉,想起他我更难受。”
“远哥,后来你又进了监狱?”
“又进啦,”杨远淡然一笑,“被人逼的,谁愿意串亲戚似的整天往这里跑?”
“那么你这是第三次进来了?”我吃惊不小。
“第三次,呵呵,这次恐怕很难出去了,”杨远眯起了眼睛,“不过我有预感,哥们儿死不了。”
“对,我也有这个预感!”这是真的,我真的有这个预感。
杨远把双手一下子套上了我的脖子:“哈哈,这次要是出去,我准备带着你混,来他个天翻地覆。”
我畏缩了,我不敢涉足他们那种生活:“远哥,不是我害怕,我……”
杨远猛地扭了我的脖子一下:“想多了吧?这次出去,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燃烧!”
原来我误会了,其实我不应该误会的,从他以前的那些话里我早已经听出来,他厌倦了那种生活。
停了一会儿,杨远把胳膊从我的脖子上收回去,看着漆黑的窗外不说话了。
我受不了这种沉闷,开口说:“继续咱们的故事?要不你先讲讲第二次劳改的故事吧。”
杨远还是不说话,我拽了他一把,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啊?哦……继续,刚才讲到哪儿了?”
我说:“你说到从济南回来,李俊海他们在你办公室里喝酒。我的意思是先讲劳改的故事……”
杨远横了我一眼:“急什么?我还没在外面玩儿过瘾呢。”
那天我一进门,屋子里的人就炸了营,他们好象觉得不应该背着我在这里喝酒,一个个尴尬地站起来看着我呆。那几个人除了一个叫朱胜利的看着面熟,其余的我都不认识。把天顺招呼进来后,我一一冲他们点了点头,转身问李俊海,这几个兄弟是哪里的?李俊海也很尴尬,告诉我说这几个人是他以前的兄弟,现在都帮他在西区市场干活。朱胜利靠过来想跟我套个近乎,我装做没看见他,绕过他坐到了我的椅子上。我的心里有一丝不快,这么晚了你们跑我这里喝的什么酒?当着大家的面我又不好表现出来,冲大家笑笑说:“兄弟们辛苦了,继续,我坐会儿就回家。”
那几个人不好意思喝了,纷纷往外走,我也没拦他们,让李俊海去送送大家。
李俊海出去以后,我问刘三:“这帮兄弟都是本市的?”
刘三说:“那几个老的是,那几个年轻的是东北的,以前海哥‘拉杠’的时候认识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敲诈小广的那个叫金成哲的,这个金成哲不会也是李俊海的人吧?
“老三,他们里面有没有朝鲜族的人?”我随口问刘三。
“没有,全是黑龙江的,朱胜利他们老家的。朱胜利以前是小广的人,你应该认识的。”
“他不是回老家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也不清楚,这事儿你得问海哥,”刘三话来得很快,“海哥也是,他又不是不知道你跟小广……”
“我跟小广没什么,”我挥挥手,“以后少喝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说到小广,我突然就想到了董启祥,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过得怎么样……我早就应该去看看他的,一来是冲他当年在监狱时候对我的照顾,二来是我还想问问他打听没打听出来那个敲诈小广的人背后是谁,可是一直也没抽出时间来。没受伤之前我问过胡四,胡四说他去看过董启祥,问董启祥打听出来了没有?董启祥说,小广这小子根本不说正经话,跟他兜圈子呢,问他,他就一口一个祥哥老糊涂了,不该问的乱问。董启祥也没辙,只好托人去找金成哲,金成哲更扯淡,一口咬定是受了我的指派,问急了就装神经病,说他全记不起来了,有本事让杨远自己来跟他对质。我他妈怎么跟你去对质?我有那个机会嘛……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一声:“这他妈算什么事儿嘛,间谍战啊……”
刘三不明白我笑的意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扭着身子装醉汉:“远哥,刚才我们大家商量过了,你就是一面战旗,你要是往哪里一指,我们就往哪里冲……你说句话,我们就成了你的子弹,打他个落花流水……”见我眯着眼睛看他,他开始不自在起来,“远哥,芳子让我治得服服帖贴……我跟她说了,远哥是个干大事儿的人,你别老是……”
“别叨叨这些了,”我打断他说,“我走了以后,芳子是怎么说的?”
“咳,”刘三来了精神,“我是干什么的?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一开口她就败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从你们家走了吗?”我很担心,害怕她一怒之下不知去向。
“没走,刚才还从我家打来电话问你为什么关机,我哪知道?我回答说,可能是你在火车上睡觉呢。”
我伸出手来想去摸电话,手刚触到电话就缩了回来,不知道拨通电话我应该跟她说点儿什么。明天再说吧,我打定了主意,在这里美美的睡上一觉,明天就带她出去玩玩,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我总不能整天生活在压力之下吧,我需要调节一下大脑了,不然非崩溃了不可。这里的事情就暂时交给李俊海了,就算我内心深处还不放心他,可我还是有这个心理,他是我磕头的把兄弟,我不能总是记他的仇,何况他这几天的表现让我感到了亲兄弟般的温暖。是他彻夜不眠的在给我陪床,是他为了救我,冒着极大的风险闯进孙朝阳的家。我知道他有许多毛病,可是谁没有毛病?我不是还为了屁大点事儿就把他从市场里赶走了嘛。就让他帮我照顾一下生意,我出去散散心,等我回来再动员金高回来,让金高帮我。一想到金高我就坐不住了,打开保险柜拿了一沓钱,绕出桌子拉着天顺就走:“跟我去趟医院。”
刘三舒了一口气,追出来问我:“你不回我家睡觉了?”
我没有回头:“一会儿我回这里来睡,你也别回去了。”
刘三嘿嘿笑道:“怕我回去把你马子收拾了……嘿嘿,我敢嘛,我还想留着**撒尿呢。”
“杨远,你要去哪里?”李俊海从黑影里转了出来。
“我跟天顺去看看金高……”
“这么晚了去干什么?下午我去过了,没事儿,他睡得像头死猪。”
“他伤在哪里?”我站住了。
“大夫给我看了片子,手腕子骨折了,肋条裂了点儿纹,养几天就好了,这样的伤你又不是没受过。”
看来没有什么大事儿,但是我必须去,我要亲自去看看他的伤势,亲自问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在孙朝阳那里的。我坚信金高还会回来的,因为他放不下我这个兄弟。李俊海好象刚才是在黑影里撒尿,边提裤子边上来拉我,让我回铁皮房商量商量买冷藏车的事情,冷藏设备都开始安装了,工人也找好了,就差一辆冷藏车了。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往后推他一把道:“你把钱数算好了,工人暂时不需要,让花子从他那里找几个顶事儿的先去上班,其他的回头再说。”
李俊海往里走了几步又回来了:“我跟浙江那边联系好了,九成新的车,八万。”
这个价格太贵,我哪来那么多钱?我不耐烦了:“明天跟花子说,先从他那里匀一辆用着,就这样吧。”
李俊海不满地说:“哪那么简单?1oo吨的容量,没有几部车和几个懂门儿的工人怎么办?好象买卖不是你的。”
我转回来,摸着他的肩膀说:“别着急,什么事情都得一步一步的来,着急没用的。”
李俊海顿了顿,无聊地摇了摇头:“你先忙去吧,谁让我是你哥哥呢?”
拉着天顺刚走到门口,李俊海又追了出来:“慢走,胡四和**下午来找过你,真他妈要命。”
我知道李俊海跟**闹过矛盾,心里难免不爽,就笑道:“呵呵,跟他生冲突了?”
李俊海攥了一下拳头,猛出一口气:“操,那是个膘子,我跟他生的什么冲突?他在这里开了枪……”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插在后腰上的枪:“什么?他跟谁又闹上了?”
李俊海怏怏地哧了一下鼻子:“别紧张,这个大膘子耍了一场酒疯。”
李俊海悻悻地说:“下午我刚从医院看金高回来,胡四和**就每人捧着一大束花来了,问我蝴蝶什么时候出的院?我就照实跟他们说了。胡四放下花想走,说是要去你家陪陪你爹,一转身找不着**了。胡四说,**这小子又喝多了,让我派人到处找找,怕他在这里惹事儿。我刚出门就听见**在骂街,说满市场没有一个好东西,逼着阎坤的一个伙计让他说出来阎坤藏在哪里?那伙计说不知道,**就从怀里抽出了一把猎枪,一脚把人家踹倒,朝着棚子顶就是一枪。胡四吓傻了,拿着一根拖把就上去把**的枪打掉了,抓起枪拉着他就跑。后来警察来了,调查是谁开的枪。满市场谁不认识**?警察直接就去了胡四饭店和**的家,也不知道抓没抓着他。晚上,警察又回来了,问我你去了哪里?我说去广州上货去了。警察说,让蝴蝶回来以后去一趟分局。我说,杨远不是不准备告阎坤吗?人家说,这个案子不属于自诉案件,属于刑事案件,不告也得处理。我估摸着,警察想通过这事儿挖出点什么来……”
“挖他妈了个逼?”天顺跺了一下脚,“人都差点儿让他给捅死,还想怎么样?”
“天顺你不懂,”李俊海继续说,“我就对警察说,人家杨远都跟阎坤私了了,还处理什么?”
“你这话不对,”我一怔,“这就证明我见过阎坤了,节外生枝嘛……”
“我那么傻?”李俊海说,“我说你跟他家里人接触了,他家里同意,这样的事不应该再处理了吧?”
“操,”我说,“你还不如说是阎坤正当防卫呢,我伤了他跑了,完事儿。”
李俊海被我逗笑了:“你可真想得开啊,哈哈,行,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事儿主要在你。”
我拍拍李俊海的胳膊,轻描淡写地说:“你放心,我懂法律,他们这是在吓唬我呢,回去吧。”
李俊海边转身边嘟囔了一句:“自己小心啊,这世道吃人呢。”
半夜的空气很粘稠,似乎不是在流动着,吸进鼻孔像一坨坨的棉花,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月亮倒是明亮得很,挂在树梢上像一只镀了银的锅盖,月光从树梢上投下来,洒了一地斑驳的影子。我低着头走在月光下,感觉这一地的树影像是一个个经过伪装的陷阱,一不小心踩上去会再也爬不出来。“天上没有馅饼,地上有很多陷阱”,我记得这是在劳改队的时候,胡四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当时我还笑话他,我说四哥你是不是被人折腾怕了,哪那么多陷阱让你钻呢?胡四说,我还不是吓唬你,这世上的陷阱无处不在,除非你永远呆在婴儿状态里长不大,不然你就等着钻吧。现在我可是赞同他这句话了,我感觉我走过的路和我正在走的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陷阱,迈过去的陷阱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又变化出新的陷阱在前路上等着我往里钻……月光洒下的树影越来越朦胧,踩上去软绵绵的,让我不得不像受伤的狼那样一步一跳的走路。天顺拉我一把:“大哥,练舞蹈啊,当心让人家把你当神经病抓起来。”
我的心情他怎么会理解?我懒得跟他解释,继续跳我的舞,感觉自己轻得都要飘起来了。
天顺好象觉得很寂寞,拉拉我说:“远哥,我老是在琢磨这事儿,得想办法把广元给运回来,不能埋在外面。”
我早想过这事儿,可是眼下怎么运?找死?以后再说吧,我看看他,没有说话。
天顺还在絮叨:“要不咱们去把他挖出来,就地烧了,把骨灰拿回来,给人家送到祖坟里去。”
这话说得太让我不快,我站住了:“顺子,我希望你别在我跟前提这事儿了,我有我的打算。”
“那好,”天顺垂下了脑袋,“我就不管了,我只负责给广元报仇。”
“你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我郁闷地说,“你的眼里还有我吗?广元不是我的兄弟?还需要我说多少遍?”
“我就不是广元的兄弟了?”天顺也上火了,“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必须亲手杀了杀广元的那个人!”
“好了好了……”我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你厉害,你厉害,你去杀吧,别被人家杀了就行。”
“那你告诉我,是谁杀了广元?”
“兄弟,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拉着他慢慢往前走,“小杰和常青正在办这事儿,已经差不多了,不需要你。”
“这话我不爱听,”天顺一把将我拽到了一棵树下,“我在你们的眼里是个脓包?为什么不需要我?”
这小子的脑子太乱了,我必须好好跟他说。我拉他蹲下,拿出小时候我爹教育我的口吻,苦口婆心地开始了说教,我说,我的好兄弟啊,咱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毛楞,你想想,孙朝阳既然敢派人去杀广元,就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小杰、常青,甚至我,都在他杀之列,那天他们为什么没有杀了小杰和常青?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也就是说,小杰和常青比他们要厉害那么一点儿。他们只成功了一半,但是也给自己的脑袋上立了一把刀,小杰和常青是不会放过他们的。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杀你?因为他们不知道还有你也参与了这件事情。这么一来,就可以分析出来,孙朝阳根本就没抓到大牙他们,如果抓到了,大牙是抗不住折腾的,他立刻就会把你供出来。所以,你在这个时候冒冒失失的去报什么仇,那就等于一下子把自己暴露在他们的眼前,你总不可能一次就把仇全报了吧?只要你一次不成功,就有可能反被他们抓了,那样就全乱了。兄弟,听我的,你杰哥他们现在成了亡命之徒,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们在暗处,孙朝阳在明处,要报仇很简单,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助,你应该老老实实的跟着我做生意,等咱们赚了大钱,我敢保证他们跟咱们一样能过上好日子,无非就是轻易不敢回家罢了,这有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
天顺被我说得晕头胀脑,一个劲地掰指头:“很乱啊,很乱啊……我就这么闲着?”
掰指头的声音很难听,我拉开他的手说:“闲不着,咱们在明处跟姓孙的干。”
天顺似乎有些明白:“那我就听你的。”
我放心了,拉他站起来,用力抱了他一把:“这几天别出门,还是在家等大牙的消息,一联系上就告诉我。”
“还在家里啊,”天顺皱起了眉头,“我都快要憋死了,你不是说让我跟着你吗?”
“我改主意了,”我笑道,“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在家里呆着也是革命工作。”
“那就这样吧,”天顺迈不动脚步了,不停地打哈欠,“我想回家,太困了……”
“行,你回去吧,千万听我的,你哥哥担不起心事了。”
天顺走到往他家方向走的路上,大声说:“远哥,你多保重,也替我问候金哥!”
我摆摆手让他走,转身走上了通往医院的路,眼前老是晃动着金高那张冷峻的脸。
月亮已经偏到了西边,又高又远,像是一面没擦干净的镜子。
我没有见到金高。找到他住过的病房的时候,一个护士告诉我,他傍晚的时候就走了,是他一个姓牛的表哥来接他出院的。我问护士,他受得伤厉害不厉害?护士说,按说应该住几天院,不过回家养着也没有什么大事儿。
我疲惫地蹲在医院门口,望着满天星斗出神,脑子里空荡荡的。
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一阵风将地上的一个塑料袋吹起来,骨碌骨碌地往前滚,像只奔跑的刺猬。
远处有火车驶过的声音,让这个夜变得更加深邃。
我幻想着这辆火车载着我去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我在那里远离了周围的一切,悠哉优哉。
不知不觉我蹲到了天色微明,一群小鸟开始从树上飞下来觅食,它们似乎没有看见不远处的黑影里还蹲着一个人,脑袋一点一点的啄地下的沙子。偶尔有汽车嗡地驶过,它们便扑拉拉飞上树梢。我该回家了……我想我爹和我弟弟了,我不知道在我走的这几天里他们生活的怎么样,他们是否还能记得家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也许是蹲得时间长了的原因,我往起站的时候,一下子跌到了,小腿以下像是爬满了蚂蚁,又疼又痒。歪着脑袋往四周看了看,没有人,我索性仰面躺在那里等腿上的那些蚂蚁逐渐散去。头顶上的树枝上站了几只麻雀,它们看见了我,唧唧喳喳一阵交头接耳,好象是在笑话我,大家快看,这个人犯了神经病了,大清早的在那里躺着呢。我用口哨跟它们打招呼,它们不理我,哗地散开,箭一般扎进了已经泛出鱼肚白的天空。我坐起来,无聊地点了一根烟,抽一口就觉得舌头涩,嗓子眼里也有些想呕吐的感觉,我丢了烟,用双手按着膝盖站了起来……我要回家了,我太累了,我想睡觉了。
路上的一家市已经开门营业了,我走进去买了一个旅行包,挑了一些广东产的食品,又给我爹买了几瓶好酒,装做刚从南方回来的样子,大步往家里赶去。刚拐进我们家的胡同,我就听见了我爹的声音,他在招呼我弟弟,他说,二子别磨蹭,我这么大年龄了跑得都比你快。我循声望去,我爹精神极了,他穿着一身洁白的运动服,站在薄雾弥漫的胡同头上,一颠一颠的原地跑步,他的头顶上在冒着淡淡的白气,我分不清楚那是雾气还是从他头里散出来的热气。我弟弟边答应着边从院子里跑出来了,他边跑边系着运动裤上的裤带:“别吹牛,我一直就跑得比你快。”
“二子!”我抱着旅行包使劲喊了一声。
“哥哥?!爸爸,我哥哥回来啦——”我弟弟猛地站住了,他好象不敢往我这边跑,扭着头喊我爹。
“在哪里?”我爹把他挂在脖子上的眼镜戴上,来回看,“没人啊……二子,不许玩儿赖,来追我呀。”
“真的!”我弟弟还站在那里不动,“你什么眼神啊……就在你前边。”
我突然觉我爹的眼神又差了不少,以前像这么短的距离他是应该看见我的。
我没有说话,放下旅行包慢慢向他走去,快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笑了:“嘿嘿,我大儿子来家了。”
我默默地走过去抱住了他:“爸爸,我回来了。”
我爹似乎不适用我这套表达感情的方式,傻笑着推开我,倒退两步定定地看着我:“瘦了……”
能不瘦嘛,流了好几斤血呢……他妈的。
我拉起他的手,回头招呼我弟弟:“二子,回家,哥哥给你带礼物来了。”
我弟弟早已经把我的旅行包扛在了肩上,拽着胖墩墩的身子打开了街门。
我爹并不关心我这次出差去了哪里,一个劲地唠叨我长大了,应该稳重一些了,别整天为了那几个小钱什么也顾不上了,钱赚多少无所谓,关键是身体,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身体,临到老了毛病全出来了……“你看我,”我爹唠叨着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年轻的时候注意体育锻炼,到现在体格还‘杠杠’的呢,刘梅说,大叔,你能活到一百岁。我说,一百才到哪儿?就我这体格至少活到一百零八……再看看你,年轻轻的面黄肌瘦,跟个抽大烟的似的。”
我像个抽大烟的?不至于吧……我这才记起来,从刘三家出门以后我就没洗过脸,没刷过牙,没刮过胡子,更没照过镜子。我让我弟弟去里间找来了他的镜子,刚拿到眼前就楞住了,这他妈的还是我嘛,说是个抽大烟的那是在表扬我,整个一个埃及木乃伊,还是法老他爷爷那个辈分上的。幸亏没顶着这么张脸去见芳子,要是半夜冷不丁进了门,不把她吓成神经病算她赚了。我不由得佩服起胡四来,人家胡四可真注重个人形象,无论忙到什么程度,洗脸刷牙,刮胡子整理头型,那是必不可少的程序。记得在监狱的时候,胡四的剃须刀坏了,又不喜欢用别人的,就砸了一个玻璃杯子,选了一块锋利的玻璃碴,将自己的脸刮得比镜子还光滑。“想要事成,先有造型”,这也是胡四经常念叨的一句话,这话很对,身为男人如果整天邋里邋遢的,不但别人看不起你,连家里的人都得“臭”你一顿。
我爹在一旁唠叨着,我就进了厕所洗脸,顺便把胡子刮了,头也梳成了跟我爹一样的造型。
焕然一新地出来以后,我爹就笑了:“这还是我儿子,很听话。”
我把给他买的酒拿出来,一瓶一瓶地摆在桌子上,然后把旅行包往我弟弟的怀里一杵:“全你的了。”
我爹挨瓶的拿着酒看,边看边摇头:“全是高度的,不好,人家刘梅老是给我买低度的……”
我不喜欢他总是提那个刘梅,打断他说:“别人买的不香,你儿子买的才对味儿呢。”
我弟弟边往外掏着他的东西边打岔说:“姐姐也是咱们家的人,爸爸说她是我嫂子。”
你这个糊涂蛋,我想骂他一句,你愿意找一个你哥哥不喜欢的人当你的嫂子呀,看看我爹又忍下了。
我爹很会察言观色,听了我弟弟的话,停下手中的活儿,偷偷扫了我一眼。见我没有什么反应,我爹又抹开了桌子:“感情是培养出来的,你就说我跟你周阿姨吧,当初我们也没有什么感情,组织上给我们一介绍,我们俩不就成了?她对我的好你又不是没看见……现在呢,你就把我当成组织,我来给你们介绍。”我爹又扫了我一眼,“先呢,你的工作不如人家,长相也不是什么美男子,刘老师呢,论学历比你高,论工作比你强……别走啊,回来……”
我已经躺到了我的床上,我爹跟进来站在我的旁边叹了一口气:“唉,你这孩子啊……累了就睡吧。”
我用胳膊挡着眼睛,从胳膊下面看着我爹微微颤动的双腿,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该怎么办呢?
我爹走到他那屋把我年初给他买的鸭绒被拿来盖在我身上,摸了我的脸一下,蹒跚走了出去。
我爹这是中了那门子邪?他为什么偏偏看上刘梅了呢?她有什么好的?一张扁脸跟个火烧似的,镜片厚得像酒瓶子底,心眼儿还那么多……关键是你儿子跟她不来电啊,将来结了婚整天没有话说,那还不得急死人?我理解我爹,在他的心目当中,女人就是应该有个好职业,有个好脾气,将来好本本分分的过日子。他瞧不起没有工作的人,尤其是没有工作的女人。记得在我刚上班的时候,我爹的一个同事在我家跟我爹闲聊,聊着聊着那个人就哭了,他说孩子他妈因为偷了厂里的一块布被厂里开除了,他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和双方的老人,很难,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了。等那个人走了,我爹就靠在墙角上直叹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当时我觉得没有职业是活不下去的,也许我爹跟我的想法一样。他也知道我跟芳子的事情,他断定芳子是个好吃懒做的女孩,既没有职业也不会过日子。
脑子迷迷糊糊的,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天等我爹高兴了,跟他好好谈谈,告诉他我不喜欢刘梅。
我做梦了,我梦见我结婚了,我爹拉着我弟弟冲我直笑,小杰也来了……站在我旁边的新娘是刘梅。
梦中我就知道这是在做梦,我想醒过来,可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想喊也喊不出来。
我感觉到我爹在拉我,他在喊:“怎么了?你哭什么?醒醒,醒醒……唉,这孩子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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