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怎么这么吵啊。”我放下朱笔,蹙眉问游巡。
红绡坊之事过后,果然觉得身边清净了不少,紫零也并未离开城主府,只是除去宣事阁议事时,一直待在留风居,对我避而不见。
说起宣事阁,几个月时间倒是变化良多,再不是一边倒向闻苏,而是闻苏,紫怜,左子苌成三足鼎立之势,紫怜与左子苌实力相加与闻苏平分秋色。而昔日第一谋臣却未归于其中任何一派,独居一隅,气势天成,说他一人能与三家分庭抗礼也未可知。只是他处事却十分有趣,闻苏一派之言必会反驳;紫怜一派一旦被逼至下风,必会伸以援手;对待左子苌一派则是公正得多,就事论事,陈明利弊,出口必为良言。
“明天就是闻公子大婚的日子,自然比往常热闹一些。”游巡端了杯茶,看着堆积如山的公文,不由皱了眉,“主上回来后,除去去红绡坊那日,一直忙于政务,不曾管一管府里的大小事务。虽说闻公子一直住在府里,但主上也不该如此放任他肆意布置您的府邸。”
我偏头看向窗外,笑:“怎么能说是放任他,闻苏大婚这么重要的事,若非政务繁忙,我倒是想亲自操办呢,比这还要隆重上十倍。”
“主上,闻公子即便曾承蒙先城主抚养,情意深厚,但闻公子早已及冠,就算是您亲兄长也该另立府邸,闻公子从未提出此事,又在城主府举办大婚,实在是其心难测。”
我饶有兴致地看了游巡一眼,问:“可是闻苏明天就大婚了,你今天提出来这事,是想怎么处理呢”
“这个……”游巡一怔,面露迷茫之色。
我看着他涨红的脸,忍了良久,不由拍案大笑:“游巡,回去跟紫零说,想挑拨离间也得找个机灵点的人来啊。”
游巡红着脸,搔了搔首,嗫嚅:“主上怎么知道是大公子教的我……”
“你啊,舞刀弄枪还行,说起这侯门规矩,你哪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必是有人背后指点。闻苏的事情我向来放任,大婚这点事劝我也是枉然,只有紫零会做这无用功来给我和闻苏添堵,顺便报复红绡坊你对他不敬之仇。”
我耐心对他解释完,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垂眸开口,“回来了这么些天,也不曾去看看她,真是有违信义了……”
城主府一直不比南漠和北崖的王宫华贵艳丽,却胜在精巧雅致。廊腰缦回,楼阁林立,百转千回才到了一个僻静的院落。
“无拂阁。”游巡念出院门上的匾额,诧异开口:“属下这两日特意走遍城主府,竟未曾来过此地。”
“莫说是你,就连闻苏也是不知这无拂阁的。”我敲了敲门,立即有哑奴前来开门。
“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不一样”我仰头问身后推着我的游巡。
游巡蹙眉思考良久,面色一肃:“这里太安静了。”
刚下过雪,一片碎琼乱玉。天寒地冻间,这无拂阁,竟连一只麻雀的踪迹也不见,一棵枯草的身影也难寻。
就连轮子轧在皑皑白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都清晰得让人心惊。
“游巡,我的莲花手炉忘记拿了,你帮我拿来吧。”
“是。”游巡答应一声出了院门。
哑奴看着游巡离去的背影,疑惑又着急地向我比划手势。
“没事,我就是想让他看看这无拂阁的精妙之处,他不会受伤的。”我垂眸看着脚下的白雪,眸色是截然相反的黑,“他怎么能听出来静呢,这本是城主府最人烟鼎盛的地方……”
院落之中,哑奴听了我的叹息,却无从应答。
“啊!”一声疾呼从墙外传来,我看了眼将沉的天色,吩咐哑奴:“把他带回来。”
游巡再站到我面前的时候,好好的宝蓝色锦衣到处都是口子,右手袖口干脆少了一截,发冠斜斜地扣在脑袋上,几绺青丝垂在额前,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狼狈。
“手炉呢”我问完这句话,立即深刻反省自己的恶劣行为,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对于压根没能离开无拂阁十步的游巡,这句话是火上浇的油,伤口上撒的盐。
——本来是完全没必要让他吃这个苦的,可一想到跟我八年的小格都没来过的禁地,平白让这个□□来没几天的紫家收养的姓游的家伙来了,就不平衡得要命。
不过游巡相当自觉地忽视了我的小算盘并继续相当自觉地开始忏悔:“属下无能。”
我食指微弯,一下一下地扣着轮椅扶手,笑得极宽容温和:“本就是为难你了,无需因此介怀。”
“属下斗胆一问,此地是何阵法望主上不吝赐教。”游巡眼光灼灼,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微微的发白。
“九曲阵。”
“那不是早已失传了吗”游巡惊呼。
我一笑:“城主府是什么地方,能让活生生的东西消失,自然也能让消失的东西重现。不过九曲阵也该当算是失传了的,这阵是展家先祖所布,我所会的,不过是破阵之法而已。”
“走吧,先去换身衣服,我带你去里面瞧瞧,再教你这九曲阵破解之法。”我拍拍轮椅,示意哑奴带游巡去更衣。
“阿问。”我目送游巡进了耳房,低声地唤。
一道黑影闪现,前方已然跪着一个人,手里捧着一套衣物:“主上。”
“推我去更衣。”我看着面前跪着的黑裳女子,神色寡淡地吩咐。
我坐在轮椅上没法站起,换衣服麻烦得很,全凭阿问折腾。一件金丝织就的软甲,一件极普通的雪白外衣,让阿问的眉毛打了好几个结。
“底下一切还好吗”
“还好。”阿问边把我提起来扒去了身上的衣服,边说:“只是前两天主上送来那姑娘聒噪得很,出言甚是不逊,若非主上有言在先,弟兄们早把她当靶子练了。”
我唇角勾起些许温暖的笑意,开口:“很快你们就能出去了,到时候一门富贵,想要什么样的靶子没有”
“弟兄们倒是宁愿一辈子不出去,老死在这无拂阁,终生无用武之地。”阿问扁扁嘴,眼圈泛了红。
我抬手捏捏她的脸,笑:“没出息。”看她为我换衣费劲的模样,不由忧心,“我如今身子不便,游巡又是头一回来,一会过暗道的时候怕是费劲得很。”
阿问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主上自找,随便叫个弟兄抬着你轮椅过去都是轻巧的事,何必引了外人来。”
我沉了声一叹:“如今府上局势愈发的杂乱,闻苏和紫零一个比一个精明,我若不带他,哪里来得了。游巡是我给新城主留下的将军,你们日后要多加帮扶他。”
“呆头呆脑,衣冠不整的,还将军呢。”阿问拿着金丝软甲边嘀咕边往我头上扣,不小心抓到了我的头发,扯得我头皮都要掉下来。
“阿问!!”
“主上,这是……”游巡摆弄着身上普通的外衣和昂贵至极的软甲,犹疑不安。
哑奴推着我往无拂阁里走,我理了理身上的外衣,笑得稀松平常:“无拂阁的地牢里都是疯子,软甲是怕你被抓伤。里面血腥味太重,进去一次你的衣服在外面就不能再穿了,我可没钱给你预备锦绣华服来防味。对了,你要不要个玄铁面具”
话音还没落,身后的人就脸色煞白,颤颤巍巍地不敢再往前走。
“跟你开个玩笑,至于吓成这样嘛。”我回头看他,不由嗤笑,“里面什么味也没有,囚徒也是好好的关在牢房里伤不着你。”
“那这金丝软甲……”游巡提着袖口露出的一截金边,鼻子却离得远远的。
我好笑地看着他:“里面有一段路机关重重,我如今不良于行,你又是第一次过,当然要避免伤到。更何况——”目光落在他袖口,已有了鄙薄的神色,“你以为我展挽城已经穷到会拿件别人穿过的,沾染过血腥之气的软甲给你”
哑奴无声地一笑,回身拉了游巡一把,示意他跟上,转头又责怪地瞪了我一眼。
我对无拂阁的人向来敬重且亲厚,便也不再为难游巡。
进了无拂阁,桌椅陈设极为简单,四周隐隐游动着铁锈的味道。
哑奴将我推到一扇门前,比划了一阵,就退下了。
“游大人,”我回头看他,眼底是全然的信任,“里面是展挽城最大的秘密,是展家最值钱的身家,通往里面的暗道机关阴毒致命。如今展挽城愿将这秘密摊开在游大人眼前,愿将这条薄命托付给游大人,不知游大人可愿承下”
游巡从跟了我三天两头地被我相告了身中剧毒的天大秘密,又情真意切地托付了身后事,指明了要他辅佐新城主,如今又一腔信任地要把身家性命交给他,若非对那至尊之位有点想法,就该肝脑涂地至死方休了。
“属下绝不辜负主上信任,愿为主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游巡“嘭”的一声跪地,无拂阁都震了三震。
我满意地扶他起身,眼底的笑越发赤诚,仿佛刚刚不曾刁难挖苦过眼前的热血侍卫,暗处也未曾有人执剑而立,只待眼前人有半分迟疑,便手起剑落取了他性命一般。
展家人的性子,哪是这等武夫几个月能琢磨透的
暗道的门缓缓地打开,铁锈之气愈发的浓重,萦绕在鼻端怎么也挥散不去,饶是我一手建了这无拂阁,也不由得皱眉。
“三步后紧贴在左壁上,右面会有冷箭……一步半后趴在地上,上面会有毒针……”我低声提醒游巡。
“您怎么趴在地上”游巡听了我后半句,停了推我轮椅的手,驻步不前。
我蹙了眉,推他:“你在前面先过,那毒针设计的是半人的高度,以下就安全,我俯一下身子大约就能过了。”
“嘶!”游巡狠狠地一摁我的脑袋,便听得几个滴答声响,浓郁的血腥气缓缓地弥散开来。
我被他摁得眼花,眼前只觉得一片暗红,声音不由得惊悸:“游巡,你受伤了”
“擦破了一点皮,无碍的。”游巡安稳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我疑惑,擦破点皮怎么弄得我满脸的血污
“主,主上……”游巡惊恐的声音传了过来,脚步微微踉跄。
我抬手抚上面颊,重复着过去十几年习惯的动作,“第四重了……”
这暗道里光线熹微,我如今面色苍白,红泪滚滚落,坊间说书人口中最吓人的女鬼,也不过如此了吧
“主上!”
我从衣襟上扯下来一截擦干净了脸,粗糙的质地摩擦得脸颊火辣辣的疼。
“贴着右侧,往前四步,再匍匐着向前,当心别碰了两侧墙壁,接着紧贴着左侧三步右侧三步重复七次……”我低着头,不许他再看见我面容半分,自顾自地细细叮嘱。
暗道不过百步的距离,到了尽头我要去推门,却被游巡止住。
“那个……”游巡语噎,在幽暗的灯火下,脸色是隐约的绯红,“主上还是……整一整仪容……再进去吧。”
我轻哼一声,抬手接着推门,明亮的光线射了进来,将暗道照得通明。
“主上可算来了!”清脆悦耳的声音随着灯光,一并照亮了暗道,听起来是女孩子的娇嗔,“方才阿问姐姐传话来,我还以为她又逗我开心呢。”
“就你那顽皮的性子,我几个月不来,哪里放心得下只恐这无拂阁被你掀了顶去。”我被推进了房间,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眼底尽是暖洋洋的笑。
游巡随后跟了出来,颇为疑惑地紧跟在我身后。
“阿宁,这是游巡游大人。”
“游巡哥哥好!”阿宁立即亲热地叫人,回过头又打量起我来,“瞅这衣服穿的,阿问姐姐将来指定嫁不出去。”转眼看着游巡,笑着开口,“游巡哥哥这软甲穿着必定也不舒服,我让阿成领你去换下吧,阿成和你身量差不多,他那应该有合适的衣裳。”
游巡急忙忙地推脱:“密牢重地,不敢烦劳姑娘,身上衣裳并不妨事,还是保护主上要紧。”
阿宁一听笑得极欢,花枝乱颤的样子,“谁告诉你这是密牢这无拂阁的地下王宫,比城主府可不遑多让呢。再说,你不想换也得出去呀,主上是要去气气那个刁蛮郡主的,这身打扮怎么行”
游巡听了前面的本还惊诧,听了最后一句骤然满面通红,哪还管地下王宫什么的,双手都不知道摆在那里才好。
“阿宁,别闹了。”我低低地斥责眼前的小姑娘,眼底倒是纵容而愉悦的笑意,“叫成言领游巡换衣裳去,要气隋讫旋,我的亲卫也得摆足了气势不是。”
游巡被阿宁推出了房门,我四下审视起阔别几个月的房间来。
翠绿的帷幔如水泄地,紫檀的梳妆台香气幽幽,珠钗胭脂一应俱全,西北角是几个笼箱并排放着,东侧摆着张青玉案,上置一套紫砂茶具,一套青瓷茶具,分别供沏不同茶之用。墙角香炉更是纯金打造,燃的是极品的龙涎香,极尽奢华。满屋却是不见床榻,显然此房间不过更衣所用。
“主上几个月不来,都生疏了吧”阿宁半推半劝地把游巡送出了门,笑盈盈地走回我身边,边拿绢帕拭去我脸上的血迹边开口,“明儿个是闻公子大婚,主上打算穿什么去”
“平常穿什么明天就穿什么,又不是我嫁人,操心那么多干什么?”我看着满屋子富丽堂皇,没来由的生出几缕烦躁来。
阿宁笑着从笼箱里捧出十来套华裳美服来,一一地抖开来给我看:“闻公子和主上这么多年交情,主上眼下又是用他的时候,可得重视着点。”我默默地低下头去脱少了衣角的外衣,拒绝搭理阿宁。
“咦,这弹花暗纹罗裙和紫大人那件弹花暗纹锦袍一样呢。”阿宁忽的疑惑开口,“前阵我去给弟兄们买衣裳的时候,听掌柜的说紫大人要参加一个故友的好日,遂早早遣人去定下了一套锦袍,和这罗裙做工质地花纹无不一样。当时没注意,如今看来可真是别无二致。”
我皱着眉头怀疑:“那掌柜的居然敢将紫零所穿一样的款式卖给别人还改成了罗裙,卖给一个女子”
“主上不知道,虽不能和紫大人并肩携手,能和紫大人穿一样的衣服,女子也会十分心满意足。因此这罗裳比相同做工的其他衣裙贵了十倍不止。钱财的诱惑下,得罪紫大人什么的自然要往后排。”
我瞟了一眼那罗裙,很是恨铁不成钢地斥责阿宁:“既然知道不划算,还买来做什么!罢了,买了也不好浪费,明天就穿它吧,你一会送我寝院去。”
阿宁展颜一笑,答得清脆爽快:“是!”眼珠转了转,看着我笑,“买了件衣服倒不妨事,不知道主上有没有兴趣把这衣裳铺子买下来”
“越来越不知尊卑!”我抬眼瞪她,却是慢慢吁了口气,“去办吧。”
于雪安城,于展氏,我殚精竭虑,十年谋划,接下来的日子除非山崩地裂,神兵天降,我的计划该当是万无一失。那么,接下来的日子,让我尽情地享受一回雪安城城主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吧。
我原本就该这样骄纵地胡闹一世的。
那个被我买下的衣裳铺子,更名“泯期坊”,一直被阿宁打理着,最后跟着阿宁当做嫁妆进了紫家。阿宁嫁的人是两朝重臣紫怜,泯期坊就交给了承袭紫老爷衣钵的富商紫零。
听说,紫大公子原本很是嫌弃这个小铺子,打算兼并在自己手下的成衣坊中,阿宁姑娘,或说紫夫人说了一句话,紫大公子从此亲手打理泯期坊,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铺子发展成了雪安城最大的成衣坊,“泯期”之名无人不晓。
泯期泯期,有些东西泯灭了时间,泯灭了空间,泯灭了该有的界限。我以无上之尊缄默不宣,你却不能因黄白之物毁了这最后的凭证。
泯期泯期,我让雪安城人都知道紫零有泯期,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提醒奈何桥边倚桥而立,碧落山上望山而叹的人,我一直记得你,久到忘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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