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去领罚。”
景明院里,奉善难得卸去了所有笑意,眉眼收敛,老老实实,跪得笔挺。
温越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摆着独山玉棋盘上的黑白棋子。
“主子!”奉善睁圆了眼睛。
所谓“领罚”,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打板子,扣工钱,而是他们五部暗卫里,对于做错事之人特有的“罚”。他自从跟了主子正式领了差事,从来没有真正受罚过。
可是这一回,他明明直接坦白了,事情解决得圆满,郡主也保护得很好,为什么还要领罚!
说到底,今日之事是郡主不厚道,想出个馊主意害人害己,他一个做手下的,也是听从五小姐的命令才暗中追随,看到有人欺辱,自然要上前保护。
他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怎么,不服?”
没看奉善,温越都能猜得出这小子梗着脖子,眼睛瞪成了铃铛,气得从鼻子出气的模样。
“属下不敢。”
嘴上说不敢,语气不爽得很。
温越冷了脸。
“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奉礼,你说。”
奉礼肃然地走到他面前,抽出一根绳子,把他的双手反捆住。
“若你是普通的护卫,今日之事你没有半分失职。可你是吗?奉善,你这么多年学的都是什么?”
“我”奉善本想反驳,又哑口无言。
他学的是察言观色,是刺探和暗杀,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但凡他有半点认真,都不会没有看出来那几个醉汉的异样。
如果这件事不是区区的“保护郡主”,而是换成另外一个场景,面对的是朝臣,是六族三公,是任何能入得他眼的“正经差事”,他绝不会如此冲动粗糙地了事,甚至在撂倒了这群人后,洋洋得意。
“奉善,进了奉字部的第一天,师父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奉善咬了咬牙,向来皮实没正形的猴小子,羞愧地低下了头。
凡主子之令,必得用力,用心,用命做到。
是他太飘了,从主子下令让他保护府里公子小姐开始,他就不满。这么些日子下来,难免松懈轻视。可连这么一件他看不起的小事,都做不好,他又有什么脸让主子信任自己,看重自己呢?
“奉善知错。”他憋着一口气,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跟着两个哥哥退下受罚。
奉礼默默收回了投在他身上的目光。
“怎么,担心那小子?”温越执着一白子,琢磨着棋局走势。
“此事是他失职,不能姑息。”奉礼一字一句,表情很是坚决。
温越叹了口气。
奉善有天分,也机灵,是一块不可多得的璞玉。可他太跳脱急躁,眼高手低了。少年人被哥哥们偏宠着长大,本是好事。但欲成大器,还是得磨一磨性子。
所以温越才故意命令奉善围着府里的弟弟妹妹们团团转,让他戒骄戒躁。
至于瑶妹这件事,他倒是不担心,有邵霁在,肯定会把首尾收拾干净。可是经此一事,邵霁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看出来瑶妹的意思了吧?
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若是无意,还是尽早断了瑶妹的痴心为妙。他们宜王府的女儿又不缺好儿郎求娶。
温越只觉得这些家长里短,儿娶女嫁,比户部的文书还让他头疼。
头疼的还有守夜的拂花,胆战心惊地数着自家小姐在床上翻滚的次数。
“你也配跟我提‘姐妹’二字?”
夜已经深了,温西瑶躺在床上,仍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白天南枝的那段话。
姐妹。
这是她第一次开始抽离了自我,认真审视着他们王府所谓的“姐妹”。
于她而言,这个词在最初并不是什么好词。
她一出生就是次女,比温北璇这个长女天生低一截。母妃那会儿天天跟孟侧妃斗得乌鸡眼似的,没少在她面前痛骂孟氏表面清高内里龌龊云云。
温北璇年长她许多,从不曾对她拿出什么长姊的关怀,只会天天在外面卖弄她那冷玉北璇的美名。气得母妃天天在她耳边念叨。
在这样的境地下,她如何对所谓的“姐妹”抱有什么好情绪?
但好在,她有温南枝这个庶妹。
她在温北璇面前那点埋在心底的自惭形秽,甚至嫉妒,在温南枝这里都得到了很好的消解。
这个妹妹的生母出身卑贱,这么多年也只是个夫人,她还多愁多病,大门都不能多迈出去一步。温西瑶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上天送给她的慰藉:再怎么样,她也比温南枝要强。
于是她在这个妹妹面前就分外嘚瑟,一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忍不住拿到她面前卖弄,只要能从这丫头的神色里品出些许羡慕向往,她就能收获莫大的满足。
事后自己再一想,也觉得没意思。
扪心自问,这么多年,她不曾从温北璇那里得到姐妹情深,可她作为姐姐,又何尝真得关心过温南枝呢?
以她和长姊母妃之间的关系,这般互相无视已经算不错了。可南枝,却是确确实实和她一起长大的妹妹。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们俩还只是个三四岁的粉团子,被各自的母亲包成了球,一起半揣半拖着给谢王妃请安。
她虽然小,也知道了“妹妹”这个词的含义,心里十分嫌弃。
但看着那比自己小了一圈的团子,慢吞吞地滚到自己面前来,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姐姐”,白嫩的小脸蛋一片天真烂漫,她的心里还是一动,涌上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当时她是怎么应的,已经不记得了,但那句带着奶香味的童声,竟然一直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她本是个没心没肝的人,可是深夜会把人的情绪放大百倍,把她围个水泄不通。
本想一直跟这个看不上的妹妹,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过下去。左右没几年她们就各自出阁了,就像如今和远嫁丹州的温北璇一般,说不定一年到头面都见不着几次。
可偏偏上京时,面对那场惊心动魄的劫杀,温南枝竟然主动提出掩护她走,给了她倚靠。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变了,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赖妹妹,靠近她。只是她不愿意承认,也学不会如何亲近。
而温南枝的一点点蜕变,像是不露声色地脱下了原本厚重的保护壳,渐渐露出了内里璀璨的部分,变得越来越可靠。
她对她也就越来越复杂和微妙。
直到今日的当头棒喝,把她敲醒。
不错,她确实不配。
她若真心把温小五做姐妹,总得拿出点姐姐的样子,可她这么久只是在心里纠结一番,施点小恩小惠,也难怪她瞧不上自己……温西瑶又转过身来,叹了口气。
睡在她下榻守夜的拂花被她翻得眼冒金花。
郡主这是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睡,还在想着表少爷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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