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之中,温越望着漫天风雨,心头的不安愈发强烈,太久没有生出的那种仓皇失重的感觉,好像又和汴州的雨水一起裹住了全身。
胸前那道伤口仿佛也细细麻麻得痒了起来。
“……越儿,你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封老九为亲王了呢?”温禧越想着今日绍永帝对温祐的别有青眼,就越觉得如鲠在喉,不停地来回踱步。
被亲爹缠了许久的温越却没有心思应对他。
不一会儿,匆忙躲雨回来的温西瑶在护卫的簇拥中进了主帐,一进门便打了个喷嚏,颇为委屈地跟温禧诉苦:
“父王,冻煞女儿了!汴州这什么鬼天气啊?”
“丫鬟呢?还不快给郡主熬药!”温禧见女儿寒颤不止,连忙支使起下人。
温越望了一眼她身后,蹙眉道:“阿枝和廷弟呢?”
“啊?我说要躲雨,小五死活不同意,非要追着那火眉白狐跑,我让剩余护卫追着她去了。”温西瑶被他的眼神吓得往披风里一缩,“廷弟……廷弟好像是和宗室子弟们一起,往东边追那破隼了。”
要命,她的这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怎么都如此拼命?衬得她越发像是来赏光的。
不是,本来不就是用来放松赏光的事情吗?你们能不能别拼了,她的腿好疼啊!
温越却更觉得不对劲:“奉善!你去看看五小姐和六公子如何了,赶紧带他们回来!”
少年人,争些意气是好事,毕竟前程也好,名望也罢,总归得要自己来挣。只是这黑天骤雨的,分外不祥,秋狝又不是马上就结束了,何必累这一时半会的!
“好嘞,主子!”奉善闻言,美滋滋地背起自己宝贝弓箭,大步流星地往外冲。
奉善的射艺,和参加秋狝的这群人,不可相提并论,他若是出手,只怕这围猎也没什么可比试的了。
为了防止这小子把整场秋狝都祸害了,温越便一直拘着他,不让他出门,这些天快把他给憋坏了。
廷弟长大知事,心里憋着一股劲,所以想在秋狝中崭露头角,为前程一搏,他可以理解。但阿枝不是冲动的人,何必冒着大雨追那火眉白狐不止?这不像她的行事风格。
温越问道:“瑶妹,你把出去后发生的事情都说一遍。”
“啊?好……”
温西瑶将手中的药汤放下,正要详说分明,却听见帐外一声唱喏:
“奉陛下口谕,这林场雨大冷得很,太子府诸位立刻前往行宫,一家人也聚一聚。”
八百年不得父君关怀的温禧简直受宠若惊,连忙笑着送走传旨太监。
然而太监一走,温禧的笑容便垮了下来,萧瑟寒秋大雨天,额角沁出了冷汗。
他一把抓住温越的胳膊:“不对劲,这不对劲!”
他自己在父皇龙威下战战兢兢活了这么多年,还不了解吗?父皇会因为一场雨就心疼起儿孙,特意传旨让他们来行宫?天上下的又不是刀子就算是刀子,以父皇的作风,也会冷眼看着几个儿子谁躲刀子躲得更快。
温越自然明白他的惊恐从何而来。
皇帝多疑怕死得很,往年来汴州围猎,从来都让儿孙和臣子们自己在林场搭野帐住,他自个儿住在禁军护卫重重守卫的行宫里。
这一次,和往日都不一样。仿佛有谁在暗中窥伺,铺下了天罗地网,慢慢收紧,要把他们溺死在汴州的死水里。
事急从权,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温越吹了个呼哨,一道无声的影子从主帐外的高树上翻了下来,从帐中暗门钻了进来,跪在温越面前。
他凑到暗卫耳边吩咐了几句。
温禧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望着儿子这来无影去无踪犹如鬼魅的暗卫,轻门熟路地消失在眼前,瞠目结舌。
虽然早就猜的到儿子手里有不少能人异士,这些年来供他驱使,可具体有多少人,多大本事,温禧心里是没有具体轮廓的。
如今见他的人这样肆无忌惮地来回穿过禁军森严把守的汴州林场,心中又是安然,又是骇然。
“皇命不可违,走吧。”温越见妹妹惴惴不安,难得缓和了语气。
只是,阿枝和廷弟现在何处?奉善那个撒腿没的怎么还不回来!
十射九空。
终于,在箭筒里只剩下最后两根的时候,温廷总算击中了灌头隼的羽翼。一声尖啸在雨空中长鸣不止,黑影重重地坠了下来。
宗室子弟们齐齐往鹰隼落地的方向追了上去。
温廷岂能再让他人坐收渔翁之利,身上顿起一股肃杀决然之气,猛得抽下马鞭,一骑绝尘,势如破竹,定要拿下魁首之位!
因为长久的奔劳,他的体力已经透支,双耳甚至生出嗡鸣之感,然而某种信念却一直支撑着他死死盯住那只灌头隼。
兄长十七岁时,拔得春蒐头筹,他若能在十三岁的年龄射下这鹰隼……是不是就能离他更近一些了?
他也想,成为父王母后姐弟们的倚靠,而不是只能躲在兄长的身后,不谙世事地傻读书。
温虔望着他的模样,只觉得有些陌生,担忧道:“阿廷,你的胳膊是不是抽筋了?这样下去会受伤的!”
温廷置若罔闻,将最后一根箭竭力射出。
汴州行宫中,确实是暖如春日。
太子府众人一进门,便被地热烤得浑身发汗。
“参见陛下!”
说是一家人聚聚,温禧自然不会当真,拉着儿女们行礼,这才发现,殿内除了皇帝,还有另外几名宗室。
尤其是年迈的宗正寺卿豫郡王,抱着个手炉还在发抖,仿佛这不是十月,而是寒冬腊月似的。
绍永帝赐了座,将几人打量一番,落到温西瑶身上:“这是宝襄?”
温西瑶立刻站了起来,又行了次礼,磕磕巴巴道:“回陛下,孙儿正是宝襄。”
“嗯。”绍永帝兴致淡淡,问道,“嘉元和顺宁呢?”
“回父皇,他们俩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参加围猎,还在外面比试骑射呢。”
绍永帝不置可否,瞥了一眼豫郡王。
豫老郡王捋了捋胡须:
“今日陛下召集我等在此一聚,是为一家事,也是国事。”
温越:“还请豫王直言。”
“陛下近来觉得身体不豫,虽然天祐君主,但事关国祚不可不未雨绸缪,故而有意再立皇太孙。”
满室哗然,宗室们不禁把目光投到了温越身上。
与之相对的,则是脸色更加难看的温禧。
父皇……父皇这是?
他还活着呢!父皇就想立越儿为太孙?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能拿到这个储君之位,一半是因为序齿,一半是因为父皇对越儿满意。
可是,可是怎么能这么直接摆到明面上!
这不是公然打他这个太子的脸吗!简直是在明文宣告天下,温禧的储君之位是靠儿子得来的!
“恪郡王品质冲华,神鉴昭远,夙彰睿哲之风,为众皇孙之典范。”豫郡王按下心中的惊惶,颤颤巍巍地将皇帝吩咐的话当众说了出来。
若为皇太孙,就是太子以外的第二继承人。
即便温禧出了什么意外,他那两个王叔也不能越过温越来觊觎皇位。这一道旨意简直是对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最好的承认表彰。只要正式受封了,他朝思夜想的大业,就触手可及了。
温越静静地听着,表情平静,没有被这天降横喜冲昏头脑,反而前所未有得冷静和凛然。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皇太孙?上一个被老疯子封为皇太孙的人,已经被他的生母活活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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