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卫司衙门的东议事厅,东西二廷的干事陆陆续续到来。廷卫司的东缉事司和西邢狱司,分别负责缉拿和刑狱,被人简称为东廷和西廷。二庭事务平日里互不相干,也就只有沈寒溪亲自开会时,才能见着这种齐聚一堂的场面。
东廷的军士皆是从虎踞营中选拔而来的精英,大多骁勇善战,是高手中的高手,因此不大瞧得上把所有力气都花在刑讯逼供上的西廷。在西廷中人看来,那些仗着自己有点武力,就把自己很当回事的番子,也常常可笑得让人肃然起敬。因此,二廷人员每次见面,气氛都剑拔弩张。殊不知,在其他人眼中,他们互相看对方就像恶人看恶人,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但,廷卫司中却有一个东西二廷同时瞧不上眼的人,那就是掌管影卫的夏小秋。
夏小秋是沈寒溪破格提拔,在武力方面的确有过人之处,但他那副散漫的态度,令东西二廷都深恶痛绝。
今日,他姗姗来迟,不打招呼就一屁股坐下,顺便翘起了二郎腿。虽然自己的行为引来不少人鄙夷的注视,他却丝毫没有自觉,覥着脸与身边的西廷指挥使搭话:“哟,龙大人也到得这么早啊,我还以为你在家养伤,今天不来了呢。”又问,“不是开会吗,大人他人呢?”
龙蟠为人清高,在任务中受伤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听夏小秋这么若无其事地说出来,面部肌肉立刻微不可查地抖了抖。对于夏小秋的问题,他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不予回答。
夏小秋立刻就怒了:“我说你什么态度?那天要不是我赶过去,你可还在床上躺着呢!”说着敲了敲自己的腿,“小爷这条金贵的腿,可是为你断的……”这一敲敲到痛处,立刻“哎哟”惨叫起来。
龙蟠冷冷看他一眼,眼中满是鄙夷:“让你救了吗?若不是你多管闲事,犯人也不会趁机跑了。”
“还不是你中了对方圈套,我若不救你,你说不定此时正在阎王面前哭呢!”
“夏小秋,你说够了没有!”
副使王卓“咳”了一声,控制场面:“大人也该到了。小秋,忘了大人是怎么教训你的了吗。”
夏小秋听他提到沈寒溪,不情不愿地将满肚子牢骚压下去,对着龙蟠道:“哼!”
幼稚得可以。
西廷指挥使贺兰珏最喜欢挑事儿,轻飘飘撂下一句:“这次的搜查任务可是东廷和影卫同时负责,人没了,二位都有责任吧。”
这句话立刻重新激起夏小秋的斗志。
他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单腿跳起来:“姓贺的你想打架就直说,咱们练武场单挑!”
贺兰珏用茶杯盖儿撩着茶烟,在缭绕烟气中,眉头一挑:“在下复姓贺兰,夏大人有空与我单挑,不如趁着停职在家多认几个字儿。这么说来,大人不是让你在家反省吗,何时允你复职了?”
此话一出,西廷那边便有人暗暗偷笑。
龙蟠虽不是夏小秋一伙的,但听贺兰珏连带着讽刺自己,不禁面色冷凝:“人没缉拿归案,是我二人失职。不过,能让人把犯人从狱中带走,还折了一个小队进去,也不知是谁更有本事。”
闻言,贺兰珏手一抖,捏在手中的茶盏瞬间裂了个缝儿。
夏小秋一听这话立刻乐了,看笑话一般朝贺兰珏挑了一下眉。
贺兰珏面色更不好看,将茶杯掷出去:“笑什么笑,有种现在就上练武场!”
“练武场就练武场,怕你不成!”对方虽瘸着一条腿,却灵巧地躲过茶盏。手中龙纹佩刀,“锵”的一声往前送出了一寸。
王卓暗道,这帮家伙,没一个省心。正要出声,就听到一个微凉的嗓音,自厅门外传来:“上练武场,也要听本官把话说完。”
厅外微雨,锦衣的侍从撑着的雨伞之下,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孔,织金的官服外搭了一件黑色的氅衣,在踏入厅内时,顺手解给不知何时蹿上去的夏小秋。
夏小秋拖着断腿一步步跟着他行至上座,笑得有些谄媚:“大人,今日上朝陛下没怎么着你吧。人是贺兰大人没有看住,若是圣上怪罪,也该让贺兰大人去负荆请罪。”
贺兰珏没想到他这般不要脸,但碍着沈寒溪在面前,只能极力忍住大刀砍他的冲动,压低眉眼:“是卑职办事不力,让钦犯逃狱,辱没了廷卫司的名声。卑职愿听凭大人处置。”说着,煞有介事地解下腰间佩刀,半跪着呈送到沈寒溪面前。
龙蟠亦离席,做出与他同样的动作:“卑职没按照大人吩咐把人给带回来,这把刀,也没脸再佩了。”
夏小秋一见同僚如此,回想起自己刚刚落井下石的那句话,也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我、我也错了。”手抚摸着腰间刀的龙纹,却怎么也舍不得解下来。能从八百影卫中脱颖而出,拿到这把刀,着实不容易。他如何肯解下来。
一名美貌的女婢将茶水递给沈寒溪,他慢悠悠地饮了一口,抬眼:“都别忙着认错,该罚的少不了你们,先各自说说吧。”
听他语气中没有怪罪的意思,三人同时松下一口气来。
贺兰珏和龙蟠收刀起身,对望一眼。不等说话,已经被夏小秋抢先:“大人,我的腿已经养好了,你就让我继续与龙大人一起搜查吧。我与那人交过手,还给了他一刀。他活着我能抓到他,他死了我也能把他的尸体给刨出来!”说罢殷切地望着沈寒溪,那副眼巴巴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等着主人摸头的哈巴狗。
沈寒溪无视他,幽幽点了另一个人的名字:“龙蟠,廷卫司中,你最擅长追踪。找了两天了,总得有点线索。”
龙蟠忙道:“回大人,对方被吾等重伤,又中了毒,绝对出不了崇文门。卑职已经派人在崇文门内布防,挨家挨户上门搜查,如果没有意外,这二日应该就会有眉目。”
沈寒溪饮了一口茶,淡淡道:“地图。”
随着他的话音,立刻有二人拿来陵安城的地图,在他面前展开。地图巨细无遗,仿佛整座陵安城就放在他的眼前。在所有可疑的地点上,已经做了详细的标记,具体到每家每户,每一个出城的暗道,以及每一条可以藏身的暗渠。
他只淡淡扫了一眼,便道:“派人封闭崇文门和广渠门,在这个区域内的医馆和药馆附近布防,若有可疑人士,带到廷卫司询问,记得,动静不能闹得太大。”
龙蟠领命:“是!”
沈寒溪的目光移到贺兰珏身上:“交代西廷的事呢?能从森严的西廷铁牢逃脱,若说无人内外接应,本官可不信。”
贺兰珏似有些难以启齿,在此时的他身上,全然看不到适才怼夏小秋时的闲情逸致,“回大人,内鬼找到了。不过……属下失职!”
沈寒溪眼中波澜不兴:“死了?”
贺兰珏有些惭愧:“吞药自尽。”
沈寒溪抚着手上玉扳指,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既然这条线索断了,那就不必再查了。”
贺兰珏一听此话,心就忍不住沉了一下。
沈寒溪仍是那副淡淡的语气:“全力协助龙蟠找人吧,若是再找不到……”睨了夏小秋一眼,“就陪着‘夏大人’在家多歇几日。东西二廷同时办事不力,这是第一次,我不想有第二次。廷卫司已在我刚刚接管时换过一次血,你们难道还想再换一次?”
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整个议事厅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到。
沈寒溪扫众人一眼,使唤王卓:“王副使,剩下的事务替我交代一下,我还要去刑部坐坐。刑部那帮人听说萧砚在我这里丢了,别提有多开心,以为拿到了我的把柄,今日在圣上那里叫嚣得别提有多欢快,他们只怕是忘了,自己的好日子都是谁给的。”
夏小秋见他起身,忙将怀里的氅衣重新压到他的肩头。一众人随行至厅门前,经他抬手制止才停住脚,齐声道:“恭送大人。”
看着轿子远去,夏小秋生无可恋地抓着王卓的袖子问:“副使大人,大人他……刚才的意思是,让我继续歇着?”
贺兰珏代替王卓回答:“可不是吗。”阴阳怪气地叹道,“有些人啊,死了都要拉个垫背的。”
“贺兰珏,你再说一句试试!”
眼瞅着又要闹腾起来,王卓厉声喝道:“都给我住口!”
王卓比他们官大一级,但因平时待人和蔼可亲,又是文职,在这帮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人面前颇没有存在感。这一嗓子,透着一股平日里没有的威慑力,吓得夏小秋立刻噤了声。
他见效果甚佳,满意地眯了眯眼睛,转身进入厅内,让随从将画像展开,道:“都给我看清了,这个人,大人不想让他活着。三日之内,倾尽东西二廷之力,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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