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巷中,有户人家正在做出门的准备。只见一名总角之龄的小郎君从停在门前的马车中探出头来,对宅子内喊道:“云娘,你们快一点!”
“来啦,急什么。”门内奔出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来,手中拿着纸鸢线轴,攀上马车。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上车时见隔壁邻居推门而出,招呼道:“宋姑娘,今日天气这么好,要出去踏青吗?”
年轻女子生着一双含笑的眼睛:“不了,昨日才到华福寺上过香。”将手中食盒递过去,道,“钟伯做了些青团,正要拿给你们,也好,你们便在路上吃吧。”
妇人连声道谢,又道:“听说华福寺求姻缘可是最灵的了,今日我也打算去为我家云娘求一求。”
那唤作云娘的小姑娘脸上一红:“谁要求姻缘啊。”催促道,“还走不走啦。”
妇人嗔道:“你这丫头,越发没教养了。”
脸上却是宠溺的神色。
打宋然搬到这里,小姑娘便看她不大顺眼,大约是同性相斥,又大约是嫉妒心作祟。她这个年纪,正是喜欢同人攀比的年纪。偏偏这位新邻居哪哪儿都好,长得漂亮,为人也和气,在邻里之间一片美誉。
妇人假装不明白自家女儿的小心思,问道:“不能白白地收宋姑娘的点心,不知府上最近缺有什么东西吗,我们回来时路过西市,可帮忙捎带来。”
那小郎君也探出头来,小大人似的:“阿姊有什么需要的,千万别客气。”
宋然不敢真麻烦他们,想了想,道:“那便劳烦四郎替我折一只新柳吧。”又笑着添道,“要最好的一枝。”
四郎闻言,立刻愉快地答应了:“包在我身上!”
三娘则轻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收买人心倒是挺有一套的。
她心里泛酸道,看着挺正经的,不一定是什么正经的女人。那天她可是看见了,有顶那么大的轿子把她送回来呢,指不定就是哪个达官贵人养在这里的媵妾,身份低贱着呢。
待那一大家子远去,宋然才收回目光,想起去华福寺上香上出的那桩麻烦来,隐隐有些头痛。
此前,因为中途杀出一个沈寒溪,以至于华福寺未能去成,错过了赏花佳期,是憾事一桩,她心里又一直记挂着寺中的素斋,如今风波平定,哑巴的伤势亦徐徐恢复,遂寻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赶在清明节前去上了一次香。
她与哑巴都在大牢里走了一遭,也的确应该去受受香火的熏染,去去身上的晦气。
华福寺香火鼎盛,每天的人又多又杂,她装束低调,又一直戴着风帽不大露脸,混在人群中并不惹眼。寺庙建在半山腰上,他们这一行人,老的老,弱的弱,唯一一个青壮年,还一身的伤残,待到目的地,已经有来得早的香客打道下山了。跨入庙门的时候,正好有三五个公子哥从身旁经过,衣着鲜亮,十分高调惹眼。明明还未到暑热之时,却故作风雅地在胸前摇着折扇,大约是想让人看那扇面上的名人墨宝吧。
看着不似是前来拜佛的样子,大概是结伴郊游来了。
这个念头在宋然的心上过了一遍,便没再留意他们。
钟伯年迈体衰,到了寺中,立刻寻了个凉荫处歇脚,宋然自恃还有些体力,就自顾自去拜菩萨,哑巴默默地跟着她,大概是走太久了,牵动了腰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他们这一行人,还真的是老弱病残。
“哑巴,听说这里的姻缘签特别准,你可要求上一支?”她笑吟吟睨着身边的男子。
他看了那个求签筒一眼,道:“一支签,五钱银子。”
她立刻道:“那算了,不要求了。”说着,双手合十拜了拜,便自蒲团上起身。人起来了,目光却没离开,定定落在那慈眉善目的菩萨脸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亦抬头看向那据说十分灵验的菩萨像,问道:“你不为自己求一支吗?”
她回答:“不了。你可知道,佛渡世人,却有三不渡。不渡众生,不灭定业,不渡无缘。五钱银子,若是换来一个‘无缘’,不是也挺糟心的吗。”
他望着她掩在风帽下的侧脸,突然想,她好似提前知道自己的姻缘会不如愿似的。可是又怎么会呢,以她这模样,如何不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她的声音在香火中响起,明朗的语调:“去后殿替我求几枚平安符吧,钟伯的,你的,我的。”又道,“快去快回,一会儿我们去百味斋吃素斋。我走不动了,找个地方等着。”
他道:“好。”
宋然望着他朝更高的后殿去,自己则在佛堂外寻了一个方便的地方坐下。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一个牵着女儿手的妇人,身旁的男子手中也牵了个娃娃,一家四口看上去十分和睦。宋然的神色柔和,眼底却殊无光彩,良久,她垂下眼帘,自唇边牵起一个弧度,却是无比落寞。
每每看到幸福的家庭,她就总会想到自己。想到她那个多少年来都不愿同她说话的母亲,想到她那个以折磨自己为乐的弟弟,又想到那个恨不得她没有生下来的父亲。
她思及往事,心中难过,但又觉得自己不该难过。
往昔的回忆越是沉重,朝前迈的步子就越应该轻快。毕竟,都过去了。
一阵风吹过,将她头上的风帽掀落,正在这时,一枚折扇掉落在她眼前的地上。一低头,一抬首,那弯腰捡折扇的公子哥对上她的目光,啪嗒一声,扇子又掉了。
她在对方愣怔的神情中,将风帽重新掩好,起身离开。谁知对方竟那样跟上来了。
“喂,小美人儿……”
连人也不好好叫,颐指气使的语气也相当令人不悦。
“我说你呢,给我慢着。”
陵安自古是风流之地,以至于陵安城的男子,尤其是那些个世家子,大都带着些张扬的纨绔习气。当然其中也不乏真的风流名士,但更多还是把孟浪误做风流、仗着自己的门阀,假借旧朝遗风任性妄为的纨绔子弟。
宋然对这些纨绔子弟,向来不大待见。
跟在她身后的这位便是上山时遇到的那帮公子哥中的一个,之所以对他有印象,一是他手中的扇子实在太显眼,二是他的嗓门实在太大,让人不想记住都难。她也认识一个折扇不离手的人,可那人是如假包换的风流潇洒,气质就高出眼前这人一大截来……
她收回对故人的回忆,暼了一眼紧追不舍的公子哥。只见他穿了一身绿罗袍,年纪顶多弱冠,一双轻佻的小眼睛,目光直勾勾地粘在她身上。
“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一个人在此,没带下人吗?你是怎么上山的?喂,问你话呢,你跑什么啊?”
见宋然不理自己,他脸色一急就要上手:“别跑啊。我有那么可怕吗。”捞到了她的手臂,“既是在姻缘殿前遇见,便是有缘……”
谁知立刻就被她挣开了。
她回头,神色微冷:“公子自重。”
他并不因她的话而放规矩,反而笑嘻嘻地靠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本公子名唤朱豫,字元凌,你也可以唤我二爷,你先别跑,咱们聊聊。”
他仿佛觉得报上自己的名字,她就该认得他一般。
宋然尽量和气道:“朱公子,小女的家人还在寺门处等我,公子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小女就先告辞了。”
听她口气,是不认识他?很好,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这陵安城还少有姑娘在他报上名字之后是这个反应的。
见她又要走,他拿折扇挡住她的去路,眉毛一挑:“不认得我不打紧,聊聊不就认识了,我又不会吃了你,说两句话都不行?你若真的着急走,也行,先告诉我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日后去哪里找你……”
宋然心中郁结,今日怎么遇到这么个缠人的主。
正烦着,视野中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扬声唤道:“哑巴!”
哑巴原还瘸着腿,听到她的声音之后,似突然变了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过来,将她护在身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宋然想也没想:“哑巴,打他。”
那自称朱二爷的公子哥还没回神,就觉得右眼一黑。
“哎哟喂……”他抱着右眼叫唤,几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公子哥闻声而来,急道:“二爷?你怎么了二爷!”
宋然趁人群骚乱,拉着哑巴就跑,隐约听到那公子扯了嗓子叫唤:“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还不给我追!把那小美人给我追回来!”
结果追上去,又挨了一顿打。不经意间往身上一摸:“我钱袋呢!”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宋然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亲眼看到哑巴放倒了那么多人,她才对他的武力值有所把握。这人生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没想到这么能打,若是他身上无伤,只怕就不是揍那几个公子哥一顿就能了事的了。
心情刚刚平复下来,怀里突然多了几个钱袋。
哑巴一脸淡定:“贴补家用。”
她忍不住嘱咐:“钟伯,回去打听打听,这朱豫究竟是什么人,别再是什么大人物。”
姓朱,别是什么皇室宗亲吧。
车外隐隐有少女的欢笑声传来,她撩起车帘,望着那一派明媚的白日光景,不豫的心情一扫而空。
眼下正是: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管那姓朱的是什么人呢,她在陵安城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然而,等她掩上门,看到院子里突然出现的男子,她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堂堂廷卫司,算是跟她个小女子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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