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宅中,宋然觉得应该去问候一下哑巴,他一直闷在自己房间里,连她回来都没有露面。
可是敲了几下门,他也没理她,她望向在一旁忙活的钟伯,这个哑巴,是闹哪一出?
钟伯坐在小凳子上摘着艾叶,道:“少主,让他静静吧。”
宋然也搬了小板凳过去,帮钟伯一起摘艾叶。
老人漫不经心似地开口:“夏大人今日提起十五年前的饥荒,老奴也还有些印象。那饿殍遍地的景象,想忘记都难。哑巴好似也是那时同他妹子走丢的,跟夏大人一样,都是可怜人。”
宋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道:“正所谓天灾人祸,造化弄人,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不知多少人活得没有人样。”
“想当年,贪官与奸商相互勾结,哄抬粮价,惹得民怨沸腾,也全亏了圣上亲封的赈灾使顾大人当机立断,杀了几个贪官立威,又开仓放粮,救济百姓,才将民怨压下去。否则,大厦倒塌也不过是顷刻间。后来,顾大人的官运起起落落,终于官至首辅,也应了民心所向。”
宋然垂眸:“可是而今,家家清明祭祖扫墓,又有谁记得为他烧一把纸钱呢……”
当初圣上下令,将乱臣贼子顾蔺生抛尸荒野,不许任何人为他立牌位,更是不许人祭奠他。一代名相,落得如此下场,令人不胜唏嘘。
夜凉如水。苏珑蹲在麝兰宫的翠屏殿外,拿火折子点燃了一叠纸钱。她身穿素衣,脂粉不施,与在眼前跃动的火焰聊天:“义父,您老人家这些年,死得不太安稳吧。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最后连个棺材板也没有捞着……您要是有怨气,就去找圣上和沈寒溪吧。”
她揽衣坐到翠屏殿的台阶上,宽大的袍衫凌乱地铺在玉阶上。
“义父,我真是恨您,恨您将我从那么多女孩子中挑了出来。府上那么多姑娘,您为何偏偏挑中了我呢?我本来以为是我漂亮,再不济便是因为我聪明,后来才明白,是因为我同陈贵妃长得最像。宠冠六宫?……”她捞起手畔的酒壶,仰头倒下去,“呵,谁稀罕谁去。”
清冷月光下,燃烧的纸钱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女子一边独饮,一边同已经不存在的人聊天。被安排在宫门放风的小德子昏昏欲眠,连皇帝停在他跟前他都没有察觉。
待察觉时,已经晚了,他一个激灵,抖着嗓子对眼前的人道:“万岁爷,您……您怎么来了?”
男子身穿玄色常服,没有如往常那样前呼后拥,只带了一名宫女在身后掌灯。他眉目疏朗,比实际年纪要显得年轻些。脸上虽挂着一丝苍白,却不减九五之尊的威仪。小德子觉得,近日圣上好似清减了些许,大概是政务过于操劳了吧。
“你看到朕,为何这般慌张?”
小德子忙道:“奴才不敢,只是没想到,万岁爷竟不说一声就来了。奴才这就去通传主子。”
皇帝却制止他:“不用了,朕就是来看看,没打算惊动太多人。”
他说着,大步跨入宫门。小德子急急地跟在他身后,暗道,娘娘啊娘娘,您可不要出什么岔子。结果一到翠屏殿,便看到她坐在那里猛往自己口中灌酒。
他忍不住唤了一声娘娘,却被皇帝做了一个手势制止。
皇帝留下他们这些随行人员,独自朝苏珑走去。
小德子望着他将苏珑打横抱起,忙悄悄示意宫女,跟着自己退下去。
皇帝抱着烂醉的女子,望了一眼台阶前那烧剩的灰烬,眼中有幽暗的光聚敛。怀中的人察觉到动静,悠悠转醒,抬眼望向他,有一些吃惊:“万岁爷?”
他敛去眸中情绪,淡淡道:“月下独酌,爱妃好似有许多事发愁?”说着,抱了她行进翠屏殿,“长夜漫漫,朕便听你好好说说。”
寝殿之内,沉香袅袅,宫烛长明。
对于苏珑而言,又是一个翻云覆雨的,漫漫长夜。
翌日早晨,宋然吃过早饭,把碗往前一推,起身回房,不一会儿便换了一身男装出来。哑巴见她一副外出的打扮,自觉去备马,她却制止他:“不必备马了,我走着去,你今日随钟伯到铺子里一趟,回来的时候带些旧木板回来。柴房和南屋有些漏雨,趁这二日天气好修缮修缮。”
“你呢?”
“去李记钱庄一趟,兑换些银子。”
“我去兑。”这样的小事,吩咐他和钟伯一声就是,怎么值得她亲自跑一趟?
却见她撇了撇嘴,道:“我就是不想在家闷着,想出去走走,顺便到街上逛逛,买些东西。”
钟伯与哑巴都是大男人,有些女孩子家逛的地方,她也不好让他们跟着。
哑巴自然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思,但想想李记钱庄在西陵安街上,不远处就有一座红铺,为维护京城治安,朝廷在外皇城周围设红铺七十二座,每日都有军士环城巡警,才放心地点了点头,道:“不要太晚回来,世道乱,小心些没有坏处。”
宋然挑着眼角瞧他:“你怎学会了钟伯,罗里吧嗦的。”又朝他嘘了一声,眼里有狡黠的笑意,“不要告诉钟伯,我走了。”
宋然一路溜达到李记钱庄,将兑来的银子揣在怀中,将想逛的全都逛了,买齐了需要的东西,雇了个小厮送到家中去,又顺路去了一趟如意楼,打算点几个菜带回去,给钟伯他们改善一下伙食。
早就听说,如意楼是陵安城最大的酒楼,所谓的“陵安八绝”颇负盛名,一进楼内,果真人声鼎沸,所有的酒倌都忙得脚不沾地。
她望着挂在墙上的木牌,道:“五香熏鱼,红烧狮子头……”
大概是那几日她犯太岁,刚点了两个菜,就听见身旁传来似曾相识的大嗓门。
“雅间客满了也不能让爷几个在这里凑合,你们掌柜的呢,给爷叫出来,问问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听到那个声音,她瞬间僵了身子,恨不得拿衣袖掩住脸。那大绿袍子、拽得二五八万的公子哥,不是那日在华福寺中遇到的登徒子,还能是谁?
“爷我常去的雅间是谁在用,让他给爷让出来。”
“二爷,这您就难为小的了,这样吧,您在这里稍等片刻……”
“什么?让小爷我等?”
宋然头埋得更深,听到小厮的声音:“公子,五香熏鱼,红烧狮子头,还有呢?”
她小声道:“抱歉,不要了。”
说完便起身,低着头离开座位。所幸她今日穿了男装,不是那么显眼,很快就从那位爷的身旁经过,并且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但意外来得就是那么巧,她刚经过他没两步,就被谁撞了一下,原本塞在袖中的钱袋啪嗒一声掉到地上。她也顾不得捡,只顾埋首朝门外去。
撞他的人抱怨着,注意到了地上的钱袋,捡起来:“二爷……这钱袋怎么那么眼熟?”
自然眼熟,可不就是他的!
那登徒少爷跳起来:“来人,把她给我抓回来!”
一盏茶后,宋然被迫坐在他的对面,接受他肆无忌惮的打量。心里不禁暗暗责备钟伯,怎么将这个钱袋给她塞进来了。
再说那绿罗袍,自打那日在华福寺被人揍了一顿,就誓要将她给找出来,只是陵安城那么多人,找个人何其困难。可是他运气就是这么的好,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今日穿了男装,若不仔细看,还真叫她给糊弄了过去。
“你倒是跑啊。”他翘着二郎腿,难掩得意。
四周都是他的人,她怎么跑。见她不出声,他更加志得意满,对手下道:“告诉这位姑娘,小爷到底是谁!”
“听好了,这位是大靖淳亲王府的二公子,大靖的世子爷,朱二爷!”就问你怕不怕吧!
宋然在听到他的名号时,眼睛不禁跳了跳。爹是王爷,舅舅是户部尚书,外祖父任京兆尹——这二爷,竟是这样的来头。
他丝毫不在意形象,将绿罗袍扒开,给她看身上留下的拳印:“你瞧瞧,瞧瞧,这印子现在都没消,我母妃都没这么打过我!”
打就打了,还敢偷他的钱,偷他的钱也就罢了,还敢大摇大摆地来如意楼花了,这丫头,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她微微偏过脸去,回避这非礼勿视的场面,然后客气地同他讲道理:“世子爷出手轻薄在前,民女正当防卫在后。当日不知世子爷身份,多有得罪,还望您海涵见谅。”
“轻薄?我就抓了一下你的胳膊就轻薄?!来来来,你过来,我让你看看什么叫轻薄!”
他说着就要越过桌子往她身上扑,被他的跟班眼疾手快地拦下了。
两个家奴一左一右拿折扇给他扇风,其中一个劝道:“二爷,这众目睽睽的,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传出去于王府的风评不好,不如请姑娘到王府坐坐,你们关起门来,嘿嘿嘿……”
见对方脸上挂着淫荡的笑,宋然眼中不禁划过一抹厌恶,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自己此时处在绝对的弱势地位,她能做的,也就是虚张声势了。
“二爷既是大靖的宗室,想必是讲道理的。那一日的是非对错,你我各执一词,永远也分不出黑白来,依民女看,还需寻个中间人来,居中做个评判才公平。”
绿罗袍的小眼睛中有嘲弄之色:“你的意思是报官?别费这个功夫了。”官府基本上就是他家开的。
“这样的事闹到衙门去,您面上也无光。民女的意思是,不远处就是承武王府,王爷他又是您的长辈,想必愿意来断这样的官司。您不如把他给请来?”
宋然说这番话,也不是真的要请承武王过来。这样的小事,也没必要劳动他。她这么说,只是想告诉这朱二爷,她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民妇,可以任他欺负。承武王虽常年不在京师,与宗室子弟也不大来往,但是辈分在那搁着,他想必也会忌讳一二。
这话一出口,绿罗袍果然微微变了脸色:“承武王?你是他的什么人?”
宋然道:“小女不才,受王爷之邀,同游过一次浣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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